一树梨花压海棠


我总是告诉别人,赵望月医生兼院长是我的司机,其实,赵望月只是我的一盆盆景,这是十月的一天我在某个盆景园的发现。那一天,夏日消逝,秋味正浓,甚至还带有几分冬天的隶杀和惨淡,每个人都把闲置一夏的厚衣服披在身上,拖拖拉拉的样子就像衣服架子。而赵望月那件格子夹克就像一个大花盆,紧紧地套在他的身上,远看着不合适,近看则人衣合体。

赵望月开车载着我和诗人鸟窝一路前行,盆景园就在公路边,公路热闹,盆景园并不热闹,带着几分冷清,或许是因为昨夜的一场雨,或许是因为昨夜的一场风,或许安静本来就是是植物的特性。人类呢,有时安静有时喧闹,走到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植物和动物性。

为我们讲解的曹老师腰板挺直,声音宏亮,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兵。他不但讲解盆景也在讲解自己,当然我这个门外汉只能听听热闹,无法充分理解一棵树变成了一道景观需要多长的时间和多大的空间,更无法理解一盆一景是很费功夫的、很难达成的一件事情。

赵望月说,时间越长越好,空间越小越好,相当于把千百年的历史浓缩进一本书中。

我说,那就如同一个院长变成司机,岂不是太委屈了自己?

赵望月想起自己一个司机的使命,就说,为牛头和鸟窝服务是我无上的光荣。

曹老师把我们带到一棵奇特的树边,他说这是崖柏,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石头缝中,看看它的质地和纹理,这边还有这几个树疙瘩。

如果不是看到老干上面的松叶,我会以为它是一块石头,而那几个疙瘩摸上去柔顺丝滑,没有一点疙瘩的感觉。赵望月问,打磨过的?

曹老师随手一指,答,天然的,就像你们中间那个高个子写的文章,妙手偶得之。

几个矮子急忙踮起脚尖,吟诗一首:诸盆分尺寸,恍若众仙临,小如二尺立,大到自成林……一干皮半死,一树颜色深,一根植青石,一花开到今。不管水平高低,他们需要先把个子撑起来再说。

曹老师说把崖柏和一棵普通松树作比较,说,这个油性大,老干看上去石头一般,这个油性少,木质粗糙许多。

黄杨树和木瓜树的主干历经百年沧桑,而上面只有小枝和小叶,这种苍老遒劲与青春活力的搭配很具视觉震撼效果,给人一种切断时代的感觉。有景就有情,赵望月因此格外想念多年前与他共事过的众多美丽小护士,口中诵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对,一树梨花压海棠。

曹老师说让我们见识外地的品种,他把我们从大棚里带到野地上,问道,这棵树你们认得吗?桂花,腊梅,山楂……众人说道。曹老师说叫流苏,是他早年从山西买过来的,花期的时候,满树白色的小花犹如天空中飘来一片片云彩。这种树的进阶就是用来嫁接桂花树,好看,耐寒,寿命长,效果就是一加一等于五。

整个盆景园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名贵树木,也不是稀有品种,而是一棵普通的山楂树,老本已是朽木,用手一碰就簌簌掉落,就像一只不愿意趴在地上的癞蛤蟆,努力抬头挺胸跳向空中,因为它知道,空中有时候会飞过天鹅肉。

有谁能想到,和死亡背靠背的这一棵山楂树却结满果实,曹老师说,尝一尝,尝一尝。

别说吃了,仅仅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呲牙咧嘴的赵望月,我就满嘴渗满酸水。我知道曹老师和曹操是一家人,他们都相信望梅止渴的效果,不用给客人端茶送水,只需要把他们引到山楂树下,客气道,尝一尝,尝一尝。

鸟窝诗人却有把酸涩化作甜蜜的本领,他叫过他的女弟子,按《山楂树之恋》的正确打开方式,摆姿势拍照。赵望月却用手指头抠掉山楂树上的几块老皮死皮,咽了几口口水,酸涩地叫道,山楂树上八十狼,一口咬死美娇娘。

看着硕大饱满一树果实,我忍不住摘了几棵放进口袋,用以纪念此次盆景园酸涩的行走,然后虚心请教,有不死大法吗?

曹老师道,别看那一块块朽烂的树皮,如腼着的老脸,却仍能生发活力,重新恢复生命,树枝一点都不剪,用它们带动老干重新恢复活力,这叫以枝救干法,也叫本末倒置法。

我不明白他讲述的道理,半信半疑地问道,是反者道之动吗?最后的结局是,我口袋里揣着几颗小红果到达了理疗店。一个发烧的两三岁小男孩叫道,吃,吃,吃,然后他啃了几口,三十九度的高烧一下子退掉了。

赵望月不相信一棵老树和一个老头的故事,更不相信相信一棵老棵所结的果实和一个小孩子的故事,因此斥道,封建迷信,胡扯八道。

这盆松树的枝叶是逆势生长,叫青溪揽月,这是石榴、海棠、圆枣……

每一棵树都花费不少时间、心思,都有曹老师的影子,因此兴致勃勃讲述一棵棵树的故事,其实也是在讲述自己。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精神,他开玩笑道,因为我有钱。确实,一个人只有衣食无忧,才能与超越生活之外的艺术玩耍,否则顶多只是一个匠人,带着匠人的僵硬与呆板之气。他说,1977年,我把本地的螃蟹贩去上海,本地四毛八一斤,上海一块二毛五。一趟下来就是几百块。在一分钱一个鸡蛋的年代,几百块可是个天文数字。

我惊讶地说,你这可是……

他说,对,投机倒把,可老百姓总不能让自己饿死啊,那时候我有条件,我在冷库工作,到处是游泳的鱼、蹦跳的虾、横行霸道的螃蟹,有了钱,我统统让它们变成了盆景。

曹老师说,人穷三分呆,小时我就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我之所以精神的原因,也是这些树之所以精神的原因。

赵望月指着两个踮着脚尖走路的人嘲笑道,果然是人穷三分呆。别人都努力去明白盆景园的道理,跳出大盆小盆的限制,而这两位却站在盆里,穿着花褂子,一动不动,一脸晦气之色。

曹老师也叹道,无病想钱,脸黄三年。




中午就在盆景园不远处的饭店二楼吃饭,一楼大厅里正举行一场象棋比赛,我对象棋的认知也就是马走日象飞田,大车走路无人拦的低级阶段。可是我从棋手们的衣着和表情上突然发现了熟悉的味道。为什么呢?带着一分不理解,我坐到餐桌旁,等着玻璃转盘把菜旋转到我的面前。大伙互相举杯敬酒说客气话,我对废话并不感冒,虽然废话在交流中占据了重要的比例和内容。但在每个人发言或自我展示才艺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楼熟悉的感觉蔓延到了二楼,那就是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个棋手,一个个诗人、作家,而是一盆盆盆景。我的司机赵望月端坐桌边,梳着二八分头,矜持地吃喝,两鬓刚刚冒出的白发显出初秋的肃杀,我知道,耗尽春天和夏天的能量,赵望月即将步入自己的寒冷之冬。这时候曹老师的讲解响在耳朵边,三十度适应,但十度以下就受不了,因此到了冬天,这些铁架子上面盖上塑料纸就是一个温室大棚。

另一盆盆景的名字叫绳子,他是主持人,他要把手中的话筒依次传递出去,放大每个人的音量,道出每个人的心声。有时候,他把想表达的表达出来,有时候,他表达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被他咽回肚中。至于胖书生和瘦书生这两个人就是武侠小说中的胖瘦二头陀,他们身上中了豹胎易筋丸的毒并不影响他们快乐地吃肉喝酒。上述人等似乎有些虚胖,王雨何先生倒是一盆真正的盆景,他曾把我带进大自然中,那时候,天作盖地作盆,那时候,满地都是历经岁月的黄荆和朴树,它们没经过人为的扭曲,自然成形。这时候,不得不提到一篇著名的散文《病梅馆记》,龚自珍多么希望改变那些被社会扭曲的梅花,他甚至愿意为它们建立一座医院。我又想到了曹老师,这个看似健康的老者其实腿上已经有了毛病,他拎起裤腿给赵望月医生看略显浮肿的腿,不停地询问治疗的事情。他的两条腿已经迈过千山万水,他希望通过医院的治疗,还能坚持走下去,走更多的路。

赵望月医生其实是个心理医生,他最擅长的治疗方法是话疗而不是动刀动枪的手术,面对一个诚恳求助的老者,他轻声唤道,腿啊,好吧,好吧!然后用手按了按曹老师的腿,轻轻地在上面吹了一口仙气。

草于2022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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