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洞中无日月

(原文刊载于《花火》彩版16年01期)

1,你是白若哥哥吗?

北宋时,汴京有一座飞阁流丹、气势宏伟的酒楼,名叫“樊楼”。浅川经常过去,碰到年轻男子便问:“你是白若哥哥吗?”
  她生得貌美,一双眼睛宛若星辰,然而一旦得到“不是”的回答,那双眼睛就黯淡了。
  这天,樊楼来了一个青年,锦衣绣裳仆从众多。浅川照旧去问:“你是白若哥哥吗?”
  “我是啊!”
  “你真是……”浅川的头脑霎时空白,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又不知该说哪一句。
  “美人儿说我是谁,我就是谁,”青年捏住浅川的下巴,“怎么样,陪哥哥喝一杯?”
  浅川又惊又怒,脸蛋涨红,一把推开青年。青年的仆从围上来:“放肆,你可知道我们家公子是谁?”
  “你可知道我们家小姐是谁?”浅川的婢女不甘示弱,“我们家小姐可是开封府尹的千金。”
  “原来是盛章的女儿。”青年嗤笑。
  他随口叫出父亲的名字,一点儿不避讳。浅川生气又吃惊,说道:“你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女子,还直呼别人父亲的名讳,不怕受人耻笑吗?”
  “谁敢笑我?”那人笑嘻嘻道,“我叫朱恒,你回家问问盛章,就知道我是谁了。”
  浅川气得推开青年,跑出樊楼。
  回去路上,她越想越生气,最后竟气哭了。
  婢女安慰她:“小姐消消气,回头让老爷把那无赖抓起来!”
  “我不是气这个,”浅川眼圈通红,贝齿咬着嘴唇,“我是气他这种人,也配冒充白若哥哥!”

白若哥哥,是个大侠。

“我叫白若,你呢?也是被拐来的?”幽深遂道,火把照亮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浅川的记忆从这一瞬间开始。这年她六岁,上元灯会随家人游玩,结果被人牙子抱走,关在一处暗无天日的遂道内。
  她至今不知道那是哪儿,只记得遂道幽长,滴水声在四壁撞来撞去,没有光。恐怖的感觉像黑布一样紧紧裹着她。然后忽然地,一个背包袱、举火把的小男孩钻出来,说了这句话。
  那一瞬间,浅川的世界明亮了,她开始记事了。
  那年白若哥哥十岁,他告诉她这地方叫无忧洞,洞里都是坏人。贼头拐来小孩,让女孩卖身男孩偷盗。白若哥哥不肯偷,于是筹划逃跑。
  “我是大侠,怎么能偷东西?”白若哥哥一抹鼻子,骄傲地道。浅川连连附和,她不懂什么叫大侠,但白若哥哥是大侠,大侠就一定是最令人尊敬的身份。
  无忧洞中无日月,但浅川不害怕,因为白若牵着她的手。那手又大又温暖,足以代替太阳。
  “抓紧我,别走散!无忧洞里坏人很多!”
  不记得走了多久,火把丢了,干粮没了,白若哥哥饿得走不动。终于到了那天,白若哥哥坐在遂道岔口口,把最后半块饼给浅川:“我歇一会儿,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我……一个人……害怕……”浅川大哭。
  “不许哭!”白若哥哥忽然大发雷霆,“女的留在洞里,只能当妓女!你想当妓女吗?”
  浅川哭着摇头。
  “那就走!”
  浅川哭道:“那我以后怎么找你呀?书上说,大小姐被人救了,应该以身相许。”
  “咱们约个地方,等过几年我逃出去,你就能以身相许了。”
  “樊楼?”
  樊楼是汴京最贵、最大的酒楼,是浅川唯一知道的地方。
  “好,拉勾!”
  两根小指勾了一下,随即分离。
  浅川哭着走了,白若留在了无忧洞。
  万幸,浅川逃出来了,被好心人送去衙门。当年还是小御史的爹爹听她说完这段经历,立刻央告同僚去搜查,誓要救出女儿的恩人。但,衙门没找到无忧洞,也没找到白若。
  无忧洞像地上的一滩水,渗进地面,无影无痕。
  浅川大病一场,瘦成小骷髅。病好以后,她天天守在樊楼门楼,看见年龄相似的小哥哥就问:“你是白若哥哥吗?”
  一年、两年……九年、十年,她成了汴京衙内圈子的笑话。但她不在乎。
  不少人说,无忧洞是她在恐惧下产生的幻想,白若哥哥也根本不存在。浅川也这么怀疑过。但那样又大又暖的手掌,带她逃离黑暗的手,怎么会是幻觉呢?
  十年等不到,就等一百年。活着等不到,就去奈何桥边等。

2,那双睛一暗一明,令浅川忘不了

第二天,浅川要去樊楼前,爹爹叫住她。
  “浅川,你昨天遇到一位朱公子?”
  “那个人无赖透了!”
  “放肆!你可知道那人……”爹爹压低声音,“是官家最疼爱的二皇子。”
  “二皇子不是早夭了吗?再说官家姓赵。”浅川吃惊。
  “二皇子小时候丢了,官家在河边找到一只小鞋,就误以为他死了。其实他被一户姓朱的人家收养,官家一看他颈后那块红胎记就认出来了。如今,官家爱他如珠似宝,你怎敢得罪他!
  “可他轻薄我!”
  “他在民间长大,难免不修礼仪。明日我宴请殿下,你去道个歉!”
  浅川撅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地答应了。

夜交二鼓,汴京安静下来。此时普通百姓都得躲避宵禁,而权贵们的家,才刚刚开始热闹。
  浅川家门临御路,占地百亩,亭台楼阁颇为奢华。此时,她家的花厅内灯火通明,歌姬们调筝弄弦,婢女们斟酒布菜。没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放着一只冰裂纹钧瓷莲花盘,盘里放着佛手柑橘和薄荷,色泽明亮气味清甜。朱恒抓起柑橘,剥皮大嚼。
  浅川看得直蹙眉——这莲花盘叫“看盘”,专门让人赏色闻香的,他竟直接吃!
  宴会上,爹爹一个劲夸浅川听话乖巧,似有保媒拉桥的苗头。朱恒也色迷迷地看着浅川,言语很粗俗。浅川忍无可忍,起身道个万福:“朱公子,浅川且去更衣,失陪片刻。”
  “更什么衣呀,你这身挺好看的!”朱恒道。
  “……”
  更衣是如厕的意思啊!
  浅川气闷,也不解释,袅袅婷婷的走出花厅。
  一出门,她长松口气,决定去花园赏月赏花,消磨时间,直到朱恒滚蛋。
  浅川家的花园很大,初春时节,暗香盈盈,映在墙上的花影扶疏摇曳。但是花影上有团黑色,像一只大猫蹲在那儿。
  浅川抬头一看,真有东西蹲在那儿,而且是个年轻男人!
  月光如雪,照着那人的黑衣黑发,他像猎豹一般蹲踞着在,森然俯视浅川。他肌肤极白,有些病态;头发泛黄,好像营养不良。但他的五官轮廓极美,两只眼睛也不一样:左眼浊暗如枯井,右眼清亮如名剑,令人一见难忘。
  浅川吓傻了,想:这是什么人,强盗?刺客?采花贼!
  那人不声不响地跳下墙头,黄发向上一飘,后颈露出一点红色。
  “抓贼!抓贼啊!”
  侍卫们打着火把追过来,有人翻墙出去接着追,有人围住浅川。
  “大小姐,您没事吧?”
  浅川摇摇头,被侍卫们簇拥着回去时,脑中还想着那人的脸,心脏怦怦跳。

次日账房一查,贼偷了百两黄金,一串东珠。爹爹气得脸发青。一个幕僚道:“是不是消息走露,无忧洞的人来报复?”
  “无忧洞?”浅川听到这三个字,一激灵。
  “小姐听说过?官家要整顿汴京的治安,老爷就想端了这贼窝,官家面前出出风头。这贼窟咱们盯了四年,管保万无一失……”
  爹爹眼一瞪,幕僚闭嘴。
  浅川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液全部涌到脸上,脸麻麻的。无忧洞,世上真有无忧洞,而且爹爹已经找到了!
  “爹,无忧洞……在什么地方?”
  “什么无忧洞,就是汴京的排水沟渠!里面住了几万人,都是小偷、妓女、人贩子,肮脏得很,还敢自称‘无忧洞’!”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爹怕你乱嚷嚷呀!清剿无忧洞,得保密。要是走漏了风声,一个贼都抓不着。”
  “要保密四年吗?”
  “四年前官家在修艮岳,不爱听惨案;如今官家整顿治安,破案才能让龙颜大悦。”爹爹笑呵呵地拍拍浅川的肩膀,“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办,不都是办案子吗?”
  浅川觉得这话不对,但具体的错处又挑不出。万一白若哥哥没逃出无忧洞,就要因此多受四年罪呀!浅川的心脏揪紧了,声音带着颤抖。
  “爹,这案子我要参与。”
  “什么!你女儿家家的……”
  “爹,我被拐卖后你就让我习武,我功夫不比捕快差。我想亲手剿灭无忧洞,抓住哪些坏人,替白若哥哥报仇!”
  浅川说着,几度哽咽。十年前的恐惧感再度袭来,她又变成六岁女童,又冷又饿又怕。可那只能代替太阳的手在哪儿呢?它被无忧洞吞噬了吗?
  爹爹静默良久,叹口气:“唉,你去吧,但记得不可莽撞。”

3,浅川小妹妹,我不能再等你了

无忧洞里风平浪静,官府围剿的风声还没传来。
  这儿有一片湖,虽无阳光,但很多人叠了莲花灯许愿。黑黑的水面漂着灯,远远看去像星空。湖岸上有一座小店,用木板和席子搭成,十几条桌破椅,但生意奇好。
  没到饭点,客人不多,有个青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最便宜的苦丁茶。
  “白若,听说昨晚你偷到开封府尹家了?有能耐呀!”伙计端着一盘皱巴巴的青橘子,坐到青年对面。
  青年皮肤极白,头发微黄,左眼暗淡右眼明亮,乍一看令人心悸。他端起茶啜一口,默然“嗯”一声。
  “欸,你每次干这么大,除了上供还能剩不少吧,大方一回吃个橘子?”
  “不要。”
  “咋这么抠呢!攒钱下崽儿啊?”
  “我攒钱是为了请客的。”白若有点恼怒,声音压低。
  “知道,请那什么川嘛!人千金大小姐肯定是逗你玩儿的,亏你还傻等着,哈哈……”
  白若霍然而起,手里匕首抵在小二颈侧,一暗一明的眼睛格外森然。
  “哥,哥,我错了!”小二求饶。
  白若拿开匕首。小二端着橘子走远,嘴里嘟囔:“脑子有病,真当上面美女会下来报恩?”
  白若听到这句话,假装没听到,趴回桌上假寐。
  十年光阴,等等等,每天都失望。等待几乎变成了习惯。就这么等下去吧。
  他生于黑暗,是人人鄙夷的贼,但他也有过豪气干云的时候。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干粮,看到哭成小花猫的浅川,却动了恻隐之心。他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带浅川一起逃。
  整整半个月,在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他们手拉着手找出路。火把灭了,干粮没了,浅川饿得直哭,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浅川是女孩,逃不掉就会被卖进妓院。而他有的是机会再逃。
  他把最后半块饼给了浅川,而自己再也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他不敢奢望“公子救了奴家,奴家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的戏码,只想再见见浅川,看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不但过得好,还挂念着自己,那就完美了。
  一日为贼,终身为贼。但是多等浅川一天,他就能多逃避这个事实一天。
  但是浅川小妹妹……大概真的忘记当年的约定了吧。

白若昼伏夜出,偷东西、卖小孩,没有留意周围的变化。
  然而变化确实悄悄发生着。无忧洞的头目们正在把财产搬到地面上,然后到了某一天,他们商量好一般,全都外出了。
  这一天,白若照例在湖边小店等浅川,忽然看见浓烟滚滚,所有人都在尖叫逃跑。
  “白若快跑!官府来抓我们了!”同伴喊。
  白若大惊,起身要跑,然而心里愣了一下,想:“就这么跑了,不等浅川小妹妹了吗?”
  烟越来越浓,人越来越少,白若只能拔出匕首,在支撑顶棚的柱子上刻道:“浅川小妹妹,官府清剿无忧洞,我不能再等你了。祝你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喜乐。白若哥哥留。”
  刻完后,他摸摸毛糙的字迹,掉头离开。

浓烟还没散尽,浅川不顾衙役的劝阻,进入无忧洞。
  这纵横交错的地下沟渠又宽又深,错综复杂。无家可归的骗子、妓女、小偷、乞丐都住在这儿。浅川一身男装,健步如飞,穿过一个又一个黑暗遂道。
  似曾相识的场景唤醒了过去的记忆,她不禁毛骨悚然。如果没有白若哥哥,她就得在这儿长大,变成妓女吗?
  隧道尽头,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湖。
  这是雨水管道的交叉口,清澈雨水汇聚成湖,水面没有阳光,但是有很多莲花灯,一朵一朵地亮着,好像星空。湖边有座棚子,棚外摆满桌椅。浅川不知道这棚子是干吗用的,就问衙役。
  “回大小姐,这是饭馆。”
  “这么破的饭馆?”
  “这是无忧洞最好的饭馆,号称樊楼呢!这帮人去不起樊楼,在这儿修个‘鬼樊楼’,哈哈,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浅川腿一软,几乎站不稳。世上竟然有两个樊楼!
  她心中升起一个预感,模模糊糊,令她恐惧。她快步走进鬼樊楼,里里外外地查看,这饭馆又脏又破,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塌,四根朽木支撑着顶棚。浅川在一根柱子上发现了字迹
  “浅川小妹妹,官府清剿无忧洞,我不能再等你了。祝你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喜乐。白若哥哥留。”
  字是新刻的,歪歪扭扭,入木三分。浅川的心脏揪紧了,轻轻抚摸字迹,字迹边缘的木刺扎疼手指。那疼像闪电一样打中泪腺,令她泪流不止。
  她失去站立的力气,只能扶着柱子,咬牙道:
  “去抓人……无忧洞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抓光坏人,审问清楚,就找到白若哥哥吧?
  白若哥哥在无忧洞等了她十年,这十年,他吃了多少苦呀!她一定要好好补偿他。
  从无忧洞归来后,浅川着魔一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带着人满城乱窜地抓逃犯。
  很快,无忧洞大小头目均落网,案宗堆满三间屋子。仅去年,被拐幼童就有两百余名,被害死的妓女有六十多个。
  白若的下落也查出来了,此人四岁被拐,逃亡几次均未成功,此后便自甘堕落。他是鼎鼎大名的神偷,经常向妓院出售女童。
  白若被抓时,正站那座飞阁流丹、气势宏伟的樊楼外发呆。樊楼里的客人正在笑嘻嘻地议论“浅川小姐怎么不来等他的白哥哥了”。
  进出樊楼的人,各个锦衣华服,只有白若衣衫破旧,于是很快被抓住。
  浅川不敢相信,她的白若哥哥不是大侠,而是……一个贼?

4,相逢争如不见

金步摇,明月珰,八幅湘水裙随着绣鞋的走动摇晃。
  浅川走在大牢里,紧张得握着拳头。她性情散漫,极少这样从头到脚精心装扮。但是今天,她是来见白若哥哥的。
  见了,说什么呢?
  说我一直在等你?
  她一直等的,是那个侠肝义胆的白若哥哥,是那个能代替太阳的白若哥哥,而不是一个贼。她和贼能说什么呀?
  推开牢门的一瞬,浅川愣了。
  白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身雪白囚服,手脸洗得干干净净,但胸前和袖口仍有血迹。他脸苍白如雪,发枯黄如草,左眼浑浊如井,右眼清亮如剑。他静静抬头打量浅川,露出一丝惊艳,随即尴尬地低下头,道:“原来是你,咱们见过。”
  是啊,见过。他偷了她家百两黄金,一串东珠。
  浅川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她幻想过无数种重逢场景,也许白若哥哥病了,也许残疾了,没关系,她愿意服侍照顾他一生。但白若哥哥没病也没残疾,他变坏了,变成曾经戕害他们的坏人。
  “白若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我很少上去,不知道你说的樊楼是那儿。”白若飞快地看浅川一眼,重新低下头,“你长大了,真、真漂亮。”
  “为什么……”
  “没为什么,无忧洞那地方,你知道,不偷就要挨打。我又跑不出去。”
  “小时候跑不出去,长大后呢?你身手那么好,出去干点正经的活,很快就会听说我在等你。全汴京都知道盛浅川在等白若!”
  “对不起,”白若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户籍,找不到活。”
  浅川不愿哭,但泪水自己掉下来。十年等待换来这种重逢,她被时光抽了一记大耳光。
  “所以,你当贼?”
  白若局促地坐着,两手搭在膝头,遥遥看着浅川。浅川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他想辩解,但措辞在舌尖打着转,就是吐不出来。
  有什么好辩解?白若就是一个贼。
  贼。
  这个字,潦草地解释了他的一生。他曾舍命救人、他曾拼命逃生、他愿意冒着更大的风险偷达官贵人。但是这一切抵不过他是贼。他的“盗亦有道”,像一个纸糊的盔甲,挡不住别人的蔑视。
  “对不起……”他只能说这句话。
  浅川大哭而去。

这次见过白若后,浅川大病一场。
  她从早睡到晚,不愿出门,不愿说话。大夫开的汤药流水般灌进她得嘴,但是毫无效果。
  她想睡,想梦。
  梦里的白若哥哥,骑骏马,背名剑,英姿飒爽地对她伸出手:“浅川,走,跟我去行侠仗义!”她欢欢喜喜地上马,坐在他怀里。马踩着云彩飞走了,飞到没有黑暗和邪恶的世界了。
  而一但醒来,她清楚的知道,白若哥哥就关在牢里,罪无可赦,当刺配充军。她害怕白若哥哥向自己求情,拐卖了那么多小孩的人怎能放?但救命之恩不报了吗?
  况且,还有一件烦心事——朱恒天天来看她,送珠宝送绸缎,求欢之意很明显。浅川烦他,病稍好就借口办案,躲出去了。
  她躲在府衙里,一件一件看案宗,逼自己忘了烦恼。
  犯人们的招供零七碎八,浅川点着灯看了半个月,逐渐拼出白若的一生。

十六年前,四岁的白若被人牙子抱到无忧洞,他太小了,只会哭,只会叫“父皇”。他穿着云锦衣服,一脚光着,另一脚穿着缂丝小鞋。
  无忧洞是活地狱,最穷的人还要分出三六九等。被拐来的小孩是最底层:男作贼,女作妓,没有第三条路。
  十岁那年白若决定逃,半路救下浅川。他把最后半块饼留给浅川,浅川回到人间,而他长留地狱。
  爹爹央告同僚搜查无忧洞,洞里的头目花大价钱保平安。白若因此犯了众怒,被一顿毒打;然而没有死,只瞎了左眼。那就继续在地狱里活着吧。后来,白若又逃过好几次,有一次几乎成功——他逃到地面,看到月亮,吹到清风,甚至撞见夜巡的衙役。他跑上前抱住衙役的腿哭喊“叔叔救我,我是被拐卖的”。而贼头追出来,递给衙役一串铜钱,就把他抱回了。
  白若卖给妓院的孩子,是逃荒来汴京的难民女儿。她们自愿被卖,被卖能吃饱。
  浅川串联起一切,冷汗涔涔而下。她想起那一夜白若从墙头跳下,后颈露出一抹红色。
  那是红色的胎记。
  白若才是……

5,二皇子只能有一个

浅川跑进爹爹的书房,爹爹正和朱恒在一起,门关着,两人窃窃私语。
  浅川焦虑地在外候着,听见朱恒说:“大人替某扫清障碍,某必不忘此恩!”
  爹爹说:“臣与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会自毁长城。”
  朱恒走出来,见到浅川,难得地没有调戏她,只是心事重重走了。
  浅川这才进去:“爹,我查了卷宗,白若哥哥才是二皇子!胎记、鞋子、走失时间都对得上!”
  爹爹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碗,慢慢呷一口:“不许胡说,二皇子只有一个。”
  “官家当年是美男子,朱恒这么丑,怎么像官家,白若哥哥长得像官家。”
  “那又怎样?是倾心于你、信重爹爹的朱恒作二殿下好,还是受过酷刑、痛恨官府的白若作二皇子好?”
  “爹……?”
  “爹不瞒你,朱恒确实不是二皇子,他是街头混混,因胎记被抬举到官家面前。他肯帮大家向官家递话,大家希望他是二皇子。”
  “爹,你是堂堂开封府尹,怎么能……能……”
  “能徇私枉法?哼,这事让官家知道,蔡太师要死,童公公要死,爹也会受牵连!今年江北大旱,百姓饿得吃土,你还穿绮罗逛樊楼。爹要是两袖清风养的起你吗?乖女儿,这事张扬出去,你会害死爹,害死全家人,你得知道轻重。”
  “我……我不穿绮罗不逛樊楼了,爹,你别做这种事……”
  “迟了呀!”爹爹叹口气,像苍老十岁,“十年前,爹也信圣贤书上的话,信忠孝节义,但满朝文武都不信,我怎么敢一个人信下去!”
  浅川只觉呼吸困难,像跌入万丈海底。她想大叫,但冰冷海水堵住口鼻,令她窒息。
  “你会对白若哥哥怎么样?”浅川最后说。
  爹爹没说话。

浅川带上佩剑,离开家门,跑向大牢。
  她没穿鞋,丝绢袜子踩在青石路上被小石子硌出了血。她不觉得疼,只觉的心脏剧跳,无边无际的恐惧像一只大手,攥着她的心脏。
  她等过十年,常对自己说:别着急,慢慢等,这一生还很长。
  但是她没有一生了。也许只剩一刻、一句话、一眼的时间。
  “白若哥哥呢?”浅川闯进牢房,气喘吁吁,一步一个血脚印。
  “大小姐?”
  “白若呢,他在哪间牢房?”
  狱卒想要把她拉回去,她拔剑出鞘,眼神凌厉,狱卒立刻不敢靠近。
  “大小姐,老爷吩咐,不让你再见那个白若……”
  浅川推开狱卒,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寻找。
  牢房很黑,一如当年的无忧洞。当年白若哥哥带她逃,如今她还能带白若哥哥逃吗?
  砰!浅川踹开门,见两个狱卒正给犯人灌药。犯人挣扎着,细长的手指抓挠狱卒的手。浅川拉开狱卒,看清了被灌药的人。
  “白若……哥哥……”
  白若抬起头,一暗一明的眼睛看定浅川,苍白而俊美的脸上露出微笑。
  “浅川,你来送我?”
  “我来救你,我带你走,”浅川扶起白若朝牢房外走,“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照顾你,我服侍你,我嫁给你,咱们再也不分开!”
  “浅川,浅川,放开我……让我看看你。”
  浅川这才发现,白若说话断断续续,眉头紧蹙,似乎十分痛苦。
  “白若哥哥?”
  浅川扶着白若坐下。牢房光线不足,他很专注地看浅川的脸。他抬起手,腕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他想触碰浅川的脸,手伸到一半又缩回了。
  那双手血迹斑斑,没有指甲。
  浅川抓住那双手,放在在自己脸上。
  手真凉,像冬天的雪。浅川想把手暖热,但它越来越凉,而且开始颤抖。
  “浅川,我罪有应得,你不该……”
  “你没罪!”
  “浅川小妹妹,他们说京中的贵人钟情于你,你爹破了无忧洞的案子,也会受到官家嘉奖……你以后会过得很好。你过得好,我就不后悔了。
  浅川泪如雨下,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浅川小妹妹……这儿是无忧洞,里面坏人很多……”白若喃喃说,瞳孔开始涣散,两行血从眼角流下。他摸到浅川的手,紧紧攥住,声音含恨,“抓紧我,别走散,走散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牢房屋顶,停止了呼吸。
  浅川发出一声悲啼。狱卒们涌进来,把浅川白若的手分开。浅川挣扎着却反抗不过。
  她被人按着,看到一卷草席裹住白若。白若的一只胳膊从席子里露出来。那手很秀气,指头修长,骨节分明,没有指甲。
  那手曾拉着她带她逃出地狱,那只手曾代替她的太阳。而现在那只手不会动了。
  山崩地裂的悲哀压垮浅川,她说不了话,哭不出声,看着白若被一卷草席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们走了,浅川意识到自己还在牢房中。狱卒们毕竟不敢对她动粗,她是开封府尹家的千金大小姐呢!
  她茫然起身,手扶着墙,却被什么东西刺痛指尖。
  墙上有字。
  整整一墙,带着血字,只有一句话。
  浅川,对不起。白若哥哥是个贼。
  在怎样的夜晚,白若趴在墙上,用仅剩的指甲刻出这些字?他没读过书,字也很丑,但是浅川二字端端正正,不知曾经练过多少遍。
  他何必说对不起,自己才该说对不起他。
  自己、爹爹、整个汴京、整个大宋都对不起他。
  浅川靠墙蹲下,发出一声呜咽。
  十年等待,换来刻骨铭心的死别。但是当年的约定,明明是一起逃出地狱,将来以身相许,洞房花烛。
  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浅川走出牢房,来到汴京大街上。
  下午时分,阳光明亮,樊楼还在招徕生意。达官贵人们进进出出,筷子底下一盘菜,是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小巷阴影里,逃荒的灾民蜷缩着身体,用芦柴棒般的胳膊搂住儿女。
  浅川第一次觉得,汴京如此陌生。

浅川回到家,爹爹问:“去看白若了?”
  “嗯。”
  “朱恒托官家向你提亲了。好孩子,白若一死,朱恒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子,你嫁给他……”
  “我不嫁。”
  “你敢!”
  “爹,我要出家。”
  浅川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种表情,然而爹爹惊怒的神情渐渐变成愧怕。不久,浅川就在汴京郊外一家很小的尼姑庵出家了。庵外是乱葬岗,饥民、罪犯都葬在那儿。浅川想,白若哥哥大概也在那儿吧。

尾声

靖康元年,金兵兵临城下,人人自危。开封府尹盛章来尼姑庵,想带浅川去江南。
  “浅川,跟爹爹走吧!到了南方咱们照样能当人上人。”
  “我不走。”
  “别迂腐!官家都跑了,朱恒也跑了,没人守汴京。”
  “爹,我们家世受国恩,如今国家危难,总要有人报国。”
  盛章皱起眉,好像浅川说的是什么奇谈怪论:“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傻话!马车等不了多久,快走吧!”
  “爹,一个国,总要有人相信圣贤书上的话。官家不信,官员不信,就会亡国。读书人不信,百姓不信,就会亡天下。大宋已经亡国了,不能再亡天下。爹,你走吧,恕女儿不能尽孝。”
  盛章愕然良久,无言离开。
  就在盛章带着金银珠宝和小妾逃离汴京第二天,汴京城破,金兵攻入。不愿离开的底层百姓和士兵依托无忧洞与金兵巷战,死伤逾十万。青泥庵的比丘尼浅川一人一剑诛杀十余金兵后,力竭而死。
  她死在乱葬岗上,一处无碑坟头旁。
  后来为了尽快处理尸首,她就被埋到这座坟里,坟里据说埋着一个男人,是无忧洞身手第一的神偷。
  一男一女,埋在一起,宛如夫妇。
  他们会在地下重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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