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2014】

蒹葭苍苍

                                      茕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秦风》

【1】

“如果没有你,没有过去,我不会有伤心……”我的手机响起来,引起店里客人的不满时,董葭已经吃了一袋橙子,橙子皮堆满了小桌子,垒成一座小山,散发出浓烈的、刺鼻的味道。

“林顾苏与廖婍要订婚了,你不知道吧!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还搞订婚。哎、要不要告诉董葭?说话啊!董葭、不会在你边上吧?那、挂了、”

李芝灿还是一如即往的不等我插一句话就霹雳吧啦的讲完,挂断电话,扔下一个重磅炸弹让我措手不及。

我不是董葭、不知道她心里怎样的五味杂陈,也无法体会她内心那片海洋的波涛汹涌。

“林顾苏与廖婍订婚”这一炸弹。我想,它对董葭的损伤,不亚于当年林顾苏说“分手”。或许、更甚。

对董葭而言,林顾苏与她分手,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尽管这“暂时”有些长、但她坚信他们会回到最初。而林顾苏与廖婍订婚,无疑是宣告了她的战败。

我很相信董葭,像三年前相信她一样肯定。

我相信董葭很爱林顾苏,但不会同想不开卧轨自杀的失恋女青年般失去理智。

所以,看到芝灿传来的火红的快要刺瞎我双眼的林廖订婚照,直接摆到了董葭面前,也并没有得到她生无可恋的表情。

只是淡淡的略了一眼手机屏幕。把手里的橙子削好,才终于抬起头来瞥我,“老芝发的?”“恩” “那应该是真的了!”接着,不停的、机械的往嘴里塞着橙子。

我一边吐槽着廖婍身上那件红艳艳的深V,一边又暗暗的期待着董葭掀了整座小山,冲我吼一句“苏苡和,我们去砸场!”时,董葭说完“你们想让我有什么反应?我既成不了新娘,也不愿做伴娘。那、结就结呗!和我有什么关系?”扔下吃了一半的橙子,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店门。

我捏着那一半被她啃得面目全非的橙子,冲她自认潇洒的背影喊“你就躲着哭去吧!别让我去大马路上拖你。”

董葭还是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走远在巷子口。

她那种挥挥衣袖,连一撮云彩也不想带走的气势,让坐在原位的我如鲠在喉。

如果不是客人眼中愤怒得快要将我点着的火光,我还想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林顾苏那样的渣男,不稀罕。”或者是只和她说一声,她的白衬衣上全是橙汁,也别让路人嘲笑了她的邋遢与失魂落魄。

我不想去追问董葭,以后如何、未来怎样、

我真的相信她,是那个值得我信的人。

至于我那么相信她,是因为伟大的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早已经告诉我们“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绝望,海绵已经吸够了水,即使大海从它上面流过,也不能再给它增添一滴水了。”

董葭那颗少女心早早的就已在三年前吸收了充足的悲伤。而她在那些咸咸的泪水的洗礼下也俨然一个女超人,那、或许,董葭对什么都不会像那年一样难过了。

即使,她很不愿承认她对林顾苏的深沉的爱,历久弥坚。

【2】

董葭一直是那种不轻易把爱说出口的人。把“爱”这个字死死地掖在心里。

虽然她用她的行动诠释着,让你丝毫不怀疑她的爱。可就是听不到她说一说、讲一讲爱。就算在与林顾苏青春热恋时期,也没听她说过一句“我爱林顾苏”这样的话。

或许是因为我们无法走进她的梦里,从没法知晓不淡定的董葭怎样的诉说爱恨情仇。

2014年的元旦,是我第一次听董葭毫不吝啬的讲述她对林顾苏的爱。

当然,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次。

大概是真的伤心到了极点,超过了董葭的承受范围。

所以,一向理智、淡定的她,才会在那晚崩溃。

街上的鞭炮声响得劈劈啪啪,芒果台穿着鲜艳的主持人还在兴奋的与那个红遍亚洲的男子天团进行着互动,台下的粉丝们尖叫不已。

董葭带着浓重的哭腔的声音透过听筒敲击着我的耳膜。

她只说了一句“苡和啊!元旦快乐!我和林顾苏、我们分手了!”

就开始哭,低声啜泣、慢慢地放声大哭。

沉重的呜咽与那些青春的呐喊混合、交杂,像漫天的烟花般迸裂开来。

董葭絮絮叨叨的讲了许多,从她与林顾苏的认识、相恋,直到那日的分手。

那些一个个小片段清晰的在脑海里不停、不停回放。

我听着她叙说着那么爱一个人,所有的青春都给了那个叫林顾苏的男生。听她说着其实真的不想分手……

那些独属少女的情愫在空气中蔓延,连茶几上那盘凉了的猪肉水饺也感染了她的悲伤。

那通冗长的电话中,我甚至连一句话也无法插上。

或许,董葭也并不需要我去安慰她,让那些攒了许久的心灵鸡汤也派上用场。或许,他也只不过是为了去回味一些甜蜜来抵挡内心无尽泛滥的酸涩。

我们都曾把某个人视为自己青春的全部。

我们都曾以为彼此深爱。

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是整场戏剧里自娱自乐的小丑。

在那场林顾苏主导的爱情里,作为看客的我也为倾情演绎的董葭难过。

【3】

忘了董葭与林顾苏是在谁的生日party上认识的。

当我注意到董葭右手腕那串细细的银手链时,林顾苏已经开始加入了我们的吃饭小分队。

我对林顾苏的定义从隔壁班的高个子班长变成了董葭的男朋友。

董葭也被冠上了“班长夫人”的名号,总是被隔壁班的同学逗得面红耳赤。

我不懂这样一个害羞、内向的董葭为什么会与那个爱夸耀、带着些我不喜欢的自大的林顾苏在一起。

董葭死死守住这个独属于她的秘密,嗫嗫喏喏的略过,连我也不想告诉,敷衍的说,两个人性格互补很好。

看着林顾苏总是从那勺腌菜炒肉里找出少得可怜的肉片挑给董葭,董葭又总是分给我。

我也再也没有问过。

毕竟,对闺蜜的男朋友的最大的要求,莫过于他对她好。

"Faith is the bird that feels the light when the down is still durk."为董葭朗诵林顾苏每早送来的情诗也渐渐成了日常。

“意思是,信念是黎明之前,天还没亮时,就能感到光明的鸟。Tagore!印度诗人……”

“泰戈尔,我知道了。”

连续好多天,或者确切的说,从一开始,林顾苏只送泰戈尔的诗。”

用工整的意大利斜体抄在印着“L”的白色信纸上。

对于那些繁琐的英文,董葭更喜欢将它叠成千纸鹤。

而比起腻人的诗篇,我在乎的是一颗颗随着情书送来的Dove,化在口间的浓郁,总比誓言更能真切的感受爱情的甜蜜。

恋爱中的董葭是不需要那么多物质填充的,一帧帧时光中,林顾苏已经是她的全世界了。况且,在那个对爱只有浅浅认知,那么容易满足的年纪,喜欢的人的一个微笑都胜过一切。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珍而重之,不断拉长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一个又一个晚自习后,绕过教学楼,经过那条种满紫罗兰,幽暗的小道,在那家挤满学生的小卖部抢购零食。

他们在乎的是在一起的时光,我在乎的是旺旺雪饼和小小酥。

我不用担心董葭会介意我跟着做电灯泡。我陪着,话总能多一些,免去了一些沉默的尴尬。当红的明星、帅气的学长,永远是小女生之间聊不完的话题。

那场由《那些年》掀起的青春风潮,也席卷了我们。

大多数晚上,都在谈论着自己因为哪一个情节戳中了泪点。也一遍遍幻想着自己的青春。

“董葭,我要是沈佳宜,我一定会告诉柯景滕我喜欢他!和他在一起!”

“就是!”

“你们小女生就一整天幻想!很多事情都说不准!喜欢不一定在一起、在一起不一定就是最爱的!看那么多言情还不懂!”

林顾苏是从来不会谦让女生的,嘲笑、鄙夷我们大概是他人生必不可少的乐趣。

但我也确信他不会介意我影响了他们,一是,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掩护,来省去教导主任的盘问,二是,那些膨化食品都被我吃了,董葭也会保持好身材。

在我们快要尝遍小卖部里的所有零食,快要听腻那一年火得发紫的许嵩、徐良的每一首歌……董葭与林顾苏的感情也随着逝去的夏日渐渐升温,整日你侬我侬。

橙子成熟的时节,用印着“林家甜橙”红色纸箱装着的大个大个的橙子也被送进了我们宿舍。

家里有一个果园的林顾苏的慷慨收获了宿舍小女生的芳心,吵嚷着要挖董葭的墙角。

董葭不理她们,只忙着吃橙子。

我回到宿舍时,董葭的床旁边,橙皮已经堆了一堆,垒成一座小山,散发出浓烈的、刺鼻的味道。

“廖婍来找你,我没理她。”

董葭递过一个剥得干干净净的橙子,说完,又挑了一个,低着头,认真的削了起来。

看着芝灿和其他几个姑娘欲语还休的表情,我也了解,董葭大概没有不理她那么简单。

我到廖婍的宿舍时,她正趴在窗台上讲着电话。

看到我,和那边“好”“恩”的寒暄几句挂了电话。

把一份“作文大赛”的报名表递给我。

“年纪主任说,让我们两个去,你填一下,等、今晚交给他。真是有缘呢,每次都是我们俩!”

我“恩”了一声,看着桌上那个很眼熟的杯子,无法言说内心的情绪。

廖婍顺着我的目光,略微尴尬的笑笑,把旁边的一袋橙子提到我面前,“吃橙子,挺好吃的!”

总感觉那天的每一样东西都特别碍眼,廖婍脸上的笑容也更显虚伪。

“我削给你?”

“不用!”

“吃一个嘛!”

“说过不要。廖婍,你到底想怎样?作文大赛我不去了,你最好到此为止!”

“苡和,你不要无理取闹。”

“可是,我就是这样啊!”

橙子在空中画出一条抛物线,越过窗子,落在墙外的芭蕉叶上,“啪”的一声响。

中午12:00的太阳太过火辣。

空气里仿佛还萦绕着董葭床旁的那堆小山的橙子味,清清凉凉。

柏油路被烤得炙热,我走在上面都感觉烫得慌。

廖婍宿舍里的每一件物品不断在脑海里回放、回放。

又是一次以嘶声力竭结束的对话。

“前女友”与“现女友”总是两个大矛盾,不断拉开我与廖婍之间的鸿沟。

作文竞赛的冠军、考试的第一名、到后来,喜欢上的男生。

我讨厌廖婍,讨厌她在我男朋友面前的卖乖、嗔怪。

这种“讨厌”蔓延在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

哪怕她总是以“温柔牌”来应对我的无理取闹。

我也不能减少那种不喜欢。

以至于,董葭在我每天的抱怨中,对廖婍也是冷言冷语。

可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我才明白,董葭对廖婍并不只是那样单纯的讨厌。

【4】

那一次的作文大赛以廖婍的夺冠收尾。顶着啤酒肚的秃顶年级主任,笑得快把他的小眼睛陷入肥肉里,把廖婍的作文裱了挂在教学楼大厅的正东墙上。

那篇对印度孟加拉邦诗人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吉檀迦利》的极其抒情的读后感,赢得了许多同学的称赞。

课间休息,都看得到廖婍在走廊上和一群人谈着泰戈尔的诗集。

我从旁边经过时,廖婍一把拉住了我,笑着说,“苡和,真可惜了,如果你参加,一定会比我好。”

我回过头冲着她笑,“恭喜!不过,我参加你也会是第一!”

大概我的话极大的满足了她,连周围的人都同她一起发出“呵呵呵”的骇人的笑声。

拉着我右手的董葭扯扯我,蹙着的双眉毫不掩饰她的不满。

另一边的廖婍也拉紧我的左臂,依旧笑得十分灿烂,“再聊聊嘛!你不也喜欢泰戈尔嘛!”

我像个布娃娃般被她们俩一人扯着一只手臂横在走廊间,被两人间暗暗交战的力量震得生疼,似乎谁都不愿意放手,想要以谁的获胜来证明什么。

我好奇董葭的爆发,直到眼角的余光瞥到围着廖婍的那些人里,林顾苏的笑脸格外让人恼怒。

当我在心里默默倒数到3时,林顾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拍着董葭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声劝和,好一幅恩爱场面。

人群很快就爆发出羡慕的呼声,喊着班长!班嫂秀恩爱!

而林顾苏低着头冲董葭说着话的模样,在我眼里,却显得那么可笑。

我希望的是他呵声怒斥廖婍,而不是让董葭放手来不让廖婍为难。

可能,董葭心里也是那样期待的,转身离开的她眼里的失望让我难过。

廖婍倚在栏杆上,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我甚至想像到她身后摇动着翘到天上的尾巴。

我就那样一气呵成的,不需要任何排练的,抢过她捧在手里的《飞鸟集》狠狠的砸到她脸上,线装本因为用力过猛,哗的散开。

被风卷着飘散开,像极了董葭玻璃瓶里的千纸鹤飞上了广阔的蓝天。

身后的廖婍嘶声力竭的骂我,耳边是纸张刮过的“呼呼声”。

或许在她眼里,我就是那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纵使她那样想,我又能如何呢?

选择支持她,而伤害了董葭会让我更难过。

况且,在我们眼里,她又何尝不是那般坏心肠呢?

不过,那些都暂且不重要了。因为冬运会要来了。

【5】

校长用他那分不清有几句是普通话的“普通话”在广播里庆祝了一年一度的冬运会的即将到来,接下来一周的晚自习暂停,望同学们好好准备。

全校欢呼雀跃。

我每天放学后,都忙着陪英勇的报了一千五百米的董葭到操场练习。

其实,大多时候是林顾苏陪着她跑,我在看台上吃着旺旺雪饼,看他们奔跑着,不断被夕阳汇拢又分开的影子。

我们也会躺在枯黄的草坪上看空中的鸟儿飞过,聊着青春与梦想。

依旧欢笑打闹,装作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都随着那些纸张飞走。

那时的我们真傻,不明白有些东西是不会消散的,粉饰的再好的美女也有素颜的一天,感情又怎么容易消弭。就像话语里藏着的讥诮一样,我们谁都没有忘记。

在某个傍晚,我和董葭跑完两组冲刺,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层层叠叠的楼梯向上爬时,右手边的食堂里发出了一阵阵暴怒的呐喊。声音在空阔的食堂里回荡,有些可怖。

我和董葭一边拾级往上,一边八卦的朝食堂里张望。

“现在的男生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光天化日打架,还选在食堂这种地方,苡和,你说,他们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董葭揉着她汗湿透的头发转过身来问我。

我呢、我被那群男生里一个熟悉的面孔夺去了心智。

我从没有觉得自己的视力竟然还可以看清他们的面孔。

五六个人推搡着,将只身一个穿着白T的男生拉扯着逼到洗碗池边的小巷子。

我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那个男生是李冉。一时不该做何反应。

更让我惊诧的是朝着李冉举起拳头的林顾苏。

我确信董葭也看到了。

在我奔向李冉时,董葭也跟着跑向了林顾苏。

不到一步的地方,两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拦住了我们。

我不顾一切的咒骂着那些挥着拳头砸向李冉的人。董葭喊着“林顾苏,你住手!住手啊!”

没有用,就算李冉说他是李小龙的第某代传人,此刻他也无法一人挑五。

林顾苏的拳头再次砸向李冉时,我终于挣脱了痘痘男的束缚,扑上前,挨了那一记重拳。

从来没觉得我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就像董葭从没想过林顾苏的这一模样。

混乱中,伴随着董葭的一声“林顾苏!你疯了啊?”我和李冉跌跌撞撞的倒到了旁边暗红色的泔水桶里。

是的,鼎鼎有名的帅气的李冉与文艺艺的苏苡和就那样华丽丽的跌到了装满残羹冷炙的,泔水桶里!

而更精彩的是,在我们俩跌进去的瞬间,泔水桶“嘭”的一声爆裂了。

各种难闻的异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楞在了原地,对溅在身上的油汤束手无措。没有人知道下一步是该做些什么?

闻声赶来的廖婍,竟然也没有嘲笑躺在一边,身上挂满菜叶、粘着米饭、油汤顺着白衬衣滴滴答答的淌的我。

她站到林顾苏面前,瞪着他眼神里是不屑与愤怒。“蠢!”

心高气傲的林顾苏似乎有些受不了她的责骂,“廖婍,你最好住嘴!不要仗着我……”

我什么呢?林顾苏顿住了,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满脸泪水的董葭。

眼里还蓄满泪珠的董葭的笑,在泔水的恶臭中弥漫出浓重的悲伤。

“你什么呢?林顾苏。你喜欢她、而且为了她,不怕记大过也要打败她喜欢的男生,是吗?是这样吗?我说的对吗?回答我啊!林顾苏!”

林顾苏听着一向安静的董葭一字一顿的讲述着他的罪证。看向廖婍的眼神又有一丝我不懂的忧伤。

董葭看着林顾苏摇摇头,又看着廖婍说“你说你,你也真是,就不能喜欢他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这个为你什么都愿意做的笨蛋啊?为什么要让他和我好啊?”

“董葭,你喜欢他是你的事!明知道他一开始就不是认真的,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只能说是因为你笨!”

“啪”我的耳光终止了廖婍的话。

油腻腻的巴掌印还留在她脸上,我昂着同样油嗒嗒的头看着比我高一个头的她。

“小婍,你到底要怎样!只针对我不行吗?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啊?你说啊!我们、再也回不到原来了!因为你!再也不可能了!”

廖婍不住颤抖,又因为我那狼狈的样子太过恶心,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呢喃着“我要怎样?变了、变了!”

那个长得很像相扑运动员的校警的粗大的水管结束了这场闹剧。

水流哗哗的冲在身上,冬日的夜晚,冷得刺骨。

那些污渍随着水流从脸上留下来,谁也分不清是泪是水。

时光碎片也随着水花拼凑出来。

【6】

我曾经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廖婍。

我们混在一起,穿着开裆裤,玩着泥巴长大。

一起上学、放学,共享一副耳机,同啃一支碎冰冰。

我们一起参加各种各样的作文大赛,为夺冠的对方庆贺。

制造了太多小女生间的回忆。

后来,我们疯狂迷恋上了泰戈尔的诗词,买来英文版与译本。熟记心头,一句句刻在脑海里。

即使多年以后,看着英文原句也能一字不差同翻译软件般译出来。

至于那些独属于青春的情愫,在后来都给了一个叫李冉的男生。

我们惊讶于有太多共同爱好的我们喜欢上同一个人。却又为有人共同分享暗恋的甘甜而欢喜。

直到,某个午后。

我躲在教室里,看到窗外喜欢的男生与最好的朋友站在一棵开得很盛的山茶花下,听到面对李冉的问题,“苏苡和,真的喜欢我?”

她笑着答“半真半假吧!你不知道苏苡和从不会真正喜欢一个人。”

李冉暗下去的眼眸如同我在廖婍说完那句话时,沉沉下落的心。

我不明白那“半真半假”,一个不那么绝对的词,是否还遗留着我们之间“小婍与阿苡”之间的亲昵。

那句“从来不会真正喜欢一个人”到底说的是谁?

而对我的质问,她所说的“我喜欢的,我会努力争取”彻底拉开了我们。

爱情里的你我都不分对错,

可不顾一切的抢夺,也着实让我感到悲哀。

有些决裂就真的是永远。一会儿友好都不会再有。

我们再也没有回到亲密无间的日子。

为了作文竞赛的奖杯争夺不休,为了喜欢的男生也不惜一切。

争锋相对、嘲笑、讥诮取代了曾经一点一滴的美好。

升入高中后,知道一个男生因为她的“善良、不争、淡静”向她表白,不客气的对他们各种讽刺。

转身听到她向那个男生说着我的骄矜、虚伪,势利,谈论着我们班某个女生如何。

过去的都过去,破碎的友情再难弥补。

遇上那个谈话中的主角,竟也感到了同病相怜。

又或许,上帝早早注定了一切,你遇上哪些人、经历哪些事,都是无法摆脱的宿命。

看着那个被廖婍拒绝的男生,在印着“L”的白色信纸上抄着的诗词,送给孤独的女孩。

也无能为力,无法去终止早就注定的悲剧。

我唯一可以的,只有陪着她,少受些伤害与欺骗。去化解女孩问“那么我们呢?林顾苏,我们算在一起不一定是最爱的吗?”男生没有回答的尴尬。或者是把他与廖婍情侣款的杯子摔碎,把印着“林家甜橙”的橙子抛出窗外。

可投入太过火,看客也无法帮助主角逃离那场她不愿意放弃的戏剧。

【7】

2016年1月 在微博上看到一句“梦里溅起的水花,都是想你的符号。”莫名湿了眼眶。

2913年那场后来被秃顶主任不断用来教育学弟学妹的“原子弹爆炸”事件,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大过”或是“留校察看”。

高三生,总是很宝贝。

一切的荒诞都被校领导当成了无非是过度的压力的发泄。

是的,那时,我们高三了。

那场冬运会也变得尤其珍贵。

拉着“将青春留在此刻”的横幅,在广播站念着感人肺腑的加油稿。

我呢,陪着潸潸流泪的董葭坐在云杉的荫翳下,看着一个个三千米运动员呼啸而过,掀起一阵轻微的尘土。

她并不是被那些激励人心的标语感动,也不是因为拿了一千五百米的冠军喜极而泣。

而一切也不过是林顾苏在终点的迎接与那封足足有十一页的信。

我不知道那股冰冷的水流冲散了什么。

也许是那件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满是油渍的白衬衣。

也许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但却没有退却爱情的温度、

林顾苏爱着谁,我无法洞悉。

可董葭、对林顾苏却那样难以忘记。

捧着那些白色的信纸,声音小如蚊呐,“我、我舍不得,我没办法啊!”

“董葭,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而再再而三、周而复始。他这次为她打架,下次谁能猜到他要做什么?”

我摊摊手,对于林顾苏所谓的悔改,觉得无奈。

爱情或许真的伟大。

原宥了世间的一切不美好。

“我能怎么办啊?我看着这棵树都会想起我们学着电影里偷偷刻字的场景!可能那些刻痕根本不存在了,但我还记得呀!”

跑道对面的秃顶主任不满的瞪了我们一眼,似乎我们不在大本营看书温习,而是坐在这悲春伤秋是罪大恶极。

我在他的目送中,拎着董葭离开。

广播里传出略嗲的女声“不是说好拥抱过后,两个人就一起放手……”

是和平分手吧。

林顾苏的音乐清单里被标记为“丫头”的那首。

分手、没有分手。

林顾苏不宣告结束就没有结束。

他主导着开始,也主宰了结局。

那一年的运动会的夜晚。

青山一中的上空回荡着满是音乐与呐喊。

课桌被移到教室两侧,不宽阔的小空间里舞动着平日被教科书所捆绑的学子。

鸟叔的歌声透过老式音响,“沙沙”声与时不时的卡壳显得格外滑稽。

哪怕这也没有磨灭我们的热情。

我乐此不疲的与李冉玩着奶油大战,惊叫着朝彼此脸上糊上白花花的奶油,笑着一起摔倒在油腻的地上。

贪心的汲取最美好的时刻。

而在略显凄凉的黑漆漆的走廊尽头,董葭听话的让高她很多的林顾苏在她右手腕上重新扣上那条细细的银手链。

不想费心去猜测他话里的真假,也不怕再一次被欺骗。

【8】

在我以为,一切的不顺都不过以那场架收尾,董葭会不断原谅林顾苏,会不断和好,收获一个happy ending。我会和不同的男生谈着无关痛痒的恋爱,与李冉活在若有似无的暧昧中,不在一起也没有分手。

而廖婍,大概终究会找到一个真爱。

可一切,也因为十二圈跑步彻底偏离了我们的人生轨道。

不知道那天年轻的体育老师是因为出门踩到狗粑粑还是他媳妇的生理周期错乱。

在我们慢腾腾的跑到操场上集合,他叨叨一堆,我们太懒散,集队讲话之类的话。罚我们跑十二圈,不容置喙。

一圈又一圈的绕着跑。

衣服一件又一件,胡乱的扔出跑道。

女生洗发水的香气混着某个男生的脚臭,随着春风迎面而来。

反抗声也此起彼伏。

“让你儿子最好少走夜路!”

“你以后肯定是得癌死掉的!”

青春似火的年纪,狂妄又不服输。

不用顾忌什么“一语成谶”。

但,在那样娱乐活动简直是奢侈的高三,所有的疲惫都会因为拥有一场晚会冲淡。

那是2013年1月1日。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元旦晚会。

似乎所有的事情但凡与“第一次”或是“最后一次”挂钩都会变得特殊。

而在特殊的日子,总是该发生些别样的事,以便我们对那一天刻苦铭心。

如果说,董葭对林顾苏一次次的宽宥是源于年少的喜欢,那么,那一晚,大概注定了后来董葭对林顾苏的念念不忘。

高三的晚会着实要比高一高二的精彩。

褪去那些幼稚、青涩,多几分稳重。

节目花样百出。

有一个班甚至搬了三个火红色大鼓,为首的女子披头散发唱着“中国心”也算振奋。

廖婍领着一群姑娘准备的印度舞,穿着像《西游记》里的兔子精就出来了。

我在后台看着,很想放一首“沙里瓦~”

台下喝彩声不断。

不知道是因为她们的舞姿还是那露出半截的白皙肚皮,吸引了那些荷尔蒙过剩的男生。

突然,一阵爆笑声在人群中炸开。两千多人,齐齐指着廖婍那因为舞动而裂开的纱丽。

破裂的布带挂在她背上,再动一下就会彻底裂开。

明显的被剪过的痕迹,引起台下的议论。

可那些忍不住的笑声依旧如雨点般劈劈啪啪砸下来。

廖婍包裹着一件从台下扔上来的外套匆匆退到了后台。颤抖着兰花指指着笑得直不起腰的我和董葭。

愤怒、羞愧在她脸上混杂,比五颜六色的调色盘还要难看。

“董葭!是你剪的吧!”

董葭面对她突然的质问楞在了原地。在一众围观者里,却成了董葭理亏。

我拍掉廖婍的指头。“你怎么就确定是董葭?有什么证据哈?你怎么不怀疑是别人?要是没做什么对不起董葭的事,你凭什么就怀疑她?怀疑她报复你?”

“不是你们会是谁?”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你自己故意的呢?那些男生不都喜欢你们这种整天上演苦情戏的白莲花!”

廖婍的脸更是说不出的精彩。我甚至还听到了人群里“咦”的唏嘘声。

我为局势的反转雀跃得连假睫毛都在抖。

而廖婍,在林顾苏走进来的瞬间,哗的淌出两股清泪。抽泣着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啧!还真是要善于观察生活啊!简直是奥斯卡影后啊,奥斯卡!”

我瞪着林顾苏,盘算着他究竟会做什么。

他也到从容,不紧不慢的环视了一圈。看着廖婍。

廖婍是个聪明的女子,她不说“是她们故意的。”只在那哽咽的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看着我们的眼神像纯洁的小白兔害怕大灰狼。

林顾苏朝我们看过来,董葭仰着头,迎着他探究的眼神,特别从容不迫的、铿锵有力的说“不是我!”

然后又继续梳着她柔顺的长发。

我很相信董葭。

无论何时何地。

那是一种独属于她带给我的安全感。

我拿过那盒劣质的粉底,在脸上搽搽抹抹,仍由刺鼻的脂粉味钻进鼻孔。

主持人念着“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林顾苏拍拍董葭,“该你们了。加油。”又转身看了廖婍一眼,没有再说话。

我舞着长长的水袖,微仰着头看着刺眼的灯。

在一圈圈转身,一个个起跳中,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脸。董葭的肯定、林顾苏的温柔以及那一瞬间董葭眼里流露出的名为“爱”的光芒。

还有那些剪刀剪开布帛的咔嚓声。

和跑完步后无意听到的廖婍与男生的对话,“你变了!你喜欢上董葭了吧!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观众席里的面孔也变成同样印着“L”的白色信纸上跳动的小字。

“对不起,李冉。原谅我吧。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不要喜欢苏苡和。”

音乐结束了,水袖甩出的一刹那,美艳得让我想哭。

喜欢只需要惊鸿一瞥

爱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认定唯一,原来也只不过是一瞬间。

他相信你的那一瞬间。

【9】

一张又一张比我还高的长试卷,一场又一场不停歇的考试,高三,无聊、苦闷的生活。

都以为高三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等到经历了,才发现,每一天都不过是前一天的重复。

没有告白、没有撕书、没有歇斯底里。

我在码得高高的教科书后,在一节又一节政治课上,在薄薄的练习本上写小说。

努力拼凑过往。

董葭和林顾苏又变得你侬我侬。

我不知道林顾苏对董葭变成了什么感情,只是看着他们一起写作业的情景格外温馨。

我与廖婍最终连表面的友好都乏于维护。

看着她愤怒的面孔,只想到“我不忍心再欺哄、但愿你听得懂。”

时间飞快流逝。“百日誓师”的大红纸渐渐褪去鲜艳。

每一个老师都烦躁得发着牢骚,学生的脸上倒显得冷漠与麻木。

在一场场动员大会过后,我们迎来了那场“全国联考”,我害怕自己变成主任念叨着的所谓“大浪褪去,才知道谁在裸泳”的裸泳者。

所幸,在那个巨大的浪潮中,还算穿了套泳衣,不至于溺毙。

那些停电的夜晚,点着蜡烛一笔一划构成的故事,一本本翻了出来,打成一排排铅字,投往各大杂志的邮箱。

害怕石沉大海,但也庆幸从未放弃,最终看到自己的作品,被一个个女孩捧在手里,收获从未拥有的满足感。

那一年,一个叫左立的歌手在一场选秀中唱了宋冬野的《董小姐》,火遍大江南北。脸上泛着油光的男生哼着那句“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那一年,小四的《小时代》再度席卷起时代风潮,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们对顾源、席城惊叫连连。

那一年,2013。我们毕业。

草草结束了不太精彩却也难忘的高中。

照完了毕业照,卷好铺盖,走出那扇校门,也就各奔东西。

说好的再联系,也会随着时间的洪流,慢慢迷失在红尘中。

【10】

2013年9月,我坐着绿皮火车,爬过云贵高原,穿过长江中下游平原,抵达了心心念念的上海。

握着一纸通知,走进了外国语的大门。远远逃离了那个南方小镇。

每一天,除了上课,就窝在宿舍写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和怀念高考完突然离去的李冉。

高考失利没有再上学的董葭随着林顾苏北上,每日奔波于麦当劳和百货商店,打着一份份零散的工。疲惫又无奈。

只有周末晒在朋友圈里和林顾苏的登山、逛街的照片才看得到笑容。

廖婍也到了北京,离林顾苏的学校只隔三站公交车。

我们每个人都踏上了自己的人生轨道。

如果不是廖婍频繁的出现在林顾苏学校门口的小吃店。

如果不像歌里唱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如果不是所谓的“初恋最难忘记”

一切应该就是那样了。

我说了,如果不是。

2014年1月1日

董葭与林顾苏在一起的第三个元旦节。度过这一晚,他们在一起四年。

不料成了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元旦。

在热气腾腾的大排档,水汽氤氲,董葭看不清林顾苏的表情。

只听着他从初见的时刻讲起,说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他说“一开始,我真的对不起你。可后来,你那种捉摸不定的气质,感觉你知道所有,却从来不说破。让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对我很好。董葭,是我不好。我们,还是,分手吧。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好。”董葭扒拉着肉片,仍由热气扑倒她脸上,凝成一个个小水滴。

“去找她吧!不用管我的!”

董葭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告诉自己,这一次也不过是短暂的分开。

可心里却不断涌出酸涩与失落。

这一次,是真的失去他了吧。

什么洒脱。连分手的姿态都那么爽快、没有一丝挣扎。

小水滴顺着脸颊,不住的滚下来。

就像那个寒冷的冬夜激起的水花。

早在那个混着油汤的恶臭,冷得发抖的夜晚之前,董葭就知道林顾苏喜欢的是另一个女生。

从一开始发现他抽屉里的那本每一页都写着“廖婍”的《飞鸟集》,还有那些印着L的白色信纸。她就明白。

她深谙那些我暗示的话,却偏偏要倾情其中。

对他与别人的谈论“这些女生都太过好骗”装作从未听见。

对提着橙子出现的女生,冷嘲热讽。

她不说爱,害怕自己最终无法救赎。

她忘不掉他,是永远的那种。

从不后悔、从不抱怨。

哪怕他总是买来她讨厌的榴莲。

哪怕他送红玫而不是蔷薇。

哪怕他不知道她金属过敏。

他是撒旦,她爱。

他爱别人,她也不顾。

那是2014年1月1日

北京朝阳区的街道上,董葭听路边的民谣歌手弹完一曲《董小姐》给我打来电话,对我诉说那些。

我在上海马当路的一家小吃店。

桌上的猪肉水饺被我扒弄得面目全非。

窗外车来车往。

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子蹲在双黄线上,对着一辆远去的车,哭得声嘶力竭。

我很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又害怕她回答我,任何悲伤都不会遗忘。

可我仍希望,另一个城市街头,痛哭的董葭会收获陌生人的温暖。

那一个夜晚,我第一次、至今唯一一次听董葭毫不吝啬的讲述她对他的爱。

“董小姐,你熄灭了烟说起从前。你说前半生就这样吧,还有明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董小姐。

【11】

三月的烟雨,古镇被笼罩在迷雾中。

丽江的小镇,在一家叫“等”的青旅对面,那间小书吧里。董葭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给柜台的玻璃花瓶插上新鲜的蔷薇。

每一日,惬意、悠闲。

会和那个来自鼓浪屿的绿植店的老板娘喝喝茶,聊聊天。

会给我寄好看的明信片。

丽江比北京适合董葭呢。

或许,这才是她最喜欢的生活。

2016年1月8日

在昆明,我们听了莫文蔚的演唱会。

在人海中挥舞着手臂,跟着她唱出一句句歌词。

在她温柔的声音中,泪如雨下。

有人说,你听一场演唱会,要打个电话给喜欢的人。

董葭哭哑了嗓子也没有拨出那串熟稔于心的号码。

那一刻,我想起一个喜欢的作家说过的。“喜欢一首歌会单曲循环,爱上一个人会不断原谅。可是歌听腻了就会切掉,所以人爱累了也该收起一而再三的宽容。”

是这样吧。

披着大鬈发的莫文蔚还是那样迷人。歌声悠扬,掀起那些斑驳记忆里的尘埃。

“最想说的话,我应该从何说起,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想你。如果没有你,没有过去,我不会有伤心,但是如果还是要爱你……”

【11】

2011.12.24.

南方小城没有下雪,呼呼的晚风吹醒她的醉意。

他推开门走出来。

关门的瞬间,隔绝了那个喧嚣的世界。

“你是四班的吧?”

“恩。我叫董葭。”

“董佳?佳人的佳?”

“不是。是蒹葭的葭。”

“喔。我知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眼里有光,她会爱他。

“今年元夜时,

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

泪湿春衫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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