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梦境

今天早上,B先生发现自己的心脏正躲在胸腔里瑟瑟发抖,他怀疑自己做梦了。

B先生距离上一次做梦已经有三年了,他不习惯这种感觉。

在这样一个凝重的早晨,药片里的化学成分像是挥发进了空气里。他起得很早,在一坛死水旁等着K18路车从文化路的拐角穿插过来。车站上还有一位身材臃肿的女人,领着一个大塑料袋,B总觉得里面装的是食物。他下意识的拉了拉衬衣角,K18路车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工作了七年,也坐了七年的K18路。他甚至可以想象里面的人数,应该有几个中年人和学生,他将挑选最后一排靠窗户的座位,如果恰巧上面坐着一个屁股,他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

K18路车来的很快,胖女人娴熟的挡在他前面上了车,然而B先生随后就看到了那个为他“预留”的位子,但胖女人居然抢先坐在了最后一排的中间。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破坏着B先生的心情,就像塞纳河畔上伫立着斯芬克斯,安第斯山脉脚下舞动着祖鲁人的战斧,秦始皇跟牛顿操演出了电子计算机,B先生觉得有点沮丧。他看了看手机,刚刚七点钟,“今日头条”推送了一条新闻,B先生随手划掉,小道消息难以引起他的兴趣。一阵沮丧袭来,让他猛地想起昨晚好像做过一个噩梦。

车上胖女人瞥了他一眼,懒洋洋的挪了挪身子,B感觉就像是穿过齿轮压合后的缝隙。颠簸的车子跑地并不流畅,他能清晰地俯瞰行人的面孔,城市里特有的嘈杂交织成一张网,经纬里埋藏着蹬老寡妇的三轮车、拾荒老汉的铁钩和外地人脏背心的汗臭味,于是疲惫的行人和车轮被这张网勒紧了,和着昨夜残留的尾气和下水道的臭味一股脑灌进B先生的肠子里。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车窗玻璃上的污渍,干瘪的大手紧紧地攥住手机,像是攥住了远方恋人的一封信,他感到无比压抑,这或许跟没有吃早饭有关,另一方面,他又恍惚地看到了一个青灰色水泥地院子,那是在偏僻的乡村边缘,一个适合死亡的小山坡上。此时,他确定这就是噩梦的源头。

公司的秦秘书把文件夹早早地摞在他的办公桌上,他必须在几天之内为主任预检完这些计划书。这里面包含着年轻人的奇思妙想和中年人的自以为是,他认真检索每一个部分,容忍着不太通常的文法。他算是一位有权力的人,初步淘汰同事们的计划将被置之不顾,而经过他审核的一小部分再被主任审核,边缘的位置和重要的权力,让他也成了个容易遭人记恨的人。

午餐咸得发齁,B感到头痛难忍。他望着电脑上成片的扫描文件,在桌面上通过简单的二进制数据不断蔓延,蔓延成岗底斯山顶堆积的白雪。秦秘书为他端来一小杯速溶咖啡,她放下杯子的动作很轻,像是飘落深渊的鹅羽。

“谢谢。”B轻轻啜了一口,虽然他并不喜欢那种劣质奶精味。

“文件审的怎么样了?”B注意到秦秘书今天涂了鲜红色的口红,玉色的牙釉质在口红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端庄。B先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女性晚上打呼噜很响——这可能是女人之间的嫉妒和诋毁。

“我审得不多……”

“那这次计划成果堪忧啊,主任又要发火了。”秦秘书笑着说,B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成了“过审的不多。”

“主任很少高兴。”B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随后又加了一句“这也是对我们严格要求嘛。”

秦秘书的腿不小心碰了B先生一下,他感到皮肤触电一样的敏感。办公室里传来了吐痰时震动喉咙的声音,随即空调发出“呜呜”的抗议,B好像听到一个中年男人骂了一句。

秦秘书现在没有继续跟他讲话的意思了,她很不自然的笑了笑,捋了捋头发转身就走。B先生默默地看着秦秘书的背影,柏杨色的包臀裙勾画出圆润的臀部,神秘的裙底下伸出两条女人的腿,经脉和血肉把它们塑造的那样优雅。B还注意到,秦秘书今天在脚踝上系了一根银色脚链,肉色大理石地板成为背景,些许遗漏的灯光恣溢在脚链上。B先生扯了扯自己的衬衣,慌乱地挪开眼球。

百无聊赖的气息呼啸着袭来,失去幻想的B觉得头有些昏沉,他突然想起抽屉里的药片和图钉下压着惨白的纸片,这或许可以帮他消解一部分空虚。他恶作剧似得把纸片撕碎,扔进咖啡里,棕色的咖啡液体很快吞噬了漂浮的纸片,就像倾覆一颗走投无路的陨石。空气酝酿着咖啡的香味,让人麻木,他感到甜蜜而稔熟。此时,梦的气息再次突袭了他的脑髓:一个青灰色水泥抹成的小院、一股诱惑死亡的血腥味、一片吸食大麻的玉米地、一轮腐坏的月亮,这些世界上不存在的场面在颅内千回百转。B先生知道这是梦在作祟,恍惚之后理所当然的是恶心。他渴望读一点童话故事,比如《灰姑娘》,此时B想起来诡异的南瓜车。

他渴望离开。

“主任,请问我可以提前回家吗?”他故意挥了挥手里的“阿司匹林”,主任瞥了他一眼后,沉沉地点了下头。

B先生没有直接回家,他打算穿过文化路,这里离经十路不远。他走进一座有些年岁的城市公园里,这里只在靠近文化路的一侧有几条孤零零地黄灯,一旦深入树的重围,B先生只能期待自己不要迷路。遮蔽天空的树冠有令人绝望的阴鸷,冷风在这里逃亡并且溃败,它们提防着黑夜,提防着拨弄人影的路灯。下水道里的污水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选了一个石凳坐下,但很快发现,这里离人的脚步声太近了。女人、男人,还有黑皮肤的非洲人。而隔膜早已悄悄张开,一切可能都是绿化带里碎土块一般零零散散的阴谋。他希望别人把他当成黑暗里的一棵枯草,尽量避免对自己的直接访求,但同时孤独无可奈何的袭来,所有崇高竟如此不堪一击并纷纷凋零。他的期待从黑眼珠里泛滥出来,流落到夜里,又在远处经十路上的汽车喧嚣中迷失。

B先生摸了摸口袋,牛仔裤的口袋太浅,没有任何香烟包的轮廓,这显而易见。他却急不可耐的想抽烟,只要把那一点黑夜里的火星点亮,便没有太多的孤独了。经十路后的一段斜坡被拦腰截断,并且筑上了一堵墙,正如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色一样。骨瘦嶙峋的红砖在黑暗里十分突兀,一道道铁丝网围剿着脖颈上的张望。B从山坡的下端只能看到一座高耸的商务楼,这是一座伟岸的玻璃建筑,一座城堡。白天,它会像狮子一样扎煞起金光,而夜晚,它也会灯火通明。B看到了里面有一盏欧式玻璃灯,或许里面还有一排西洋沙发和一个穿紫色绸缎睡衣的年轻妇人、一位肚子浑圆的成功人士,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传说、经典、英雄、奥德修斯、埃涅阿斯。他决定不看了,因为大学时代常常低头读书,导致颈椎不是很好。

也许自己某一天会成为一个作家,他想:有一个读了他所有作品的读者,这位高贵的人儿理解自己全部精神领域,最好这个读者是个女孩,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他们可以在公园的长凳上,“呼啦啦”地翻着科塔萨尔的小说,并为她讲述自己打工的时候遇到的另一个女孩,那个总是冲在雨幕里的女孩,从不搭理他这个穷小伙。这一切将在公园里展开,这美妙的一幕,是绝对的真实。然而自己却不由自主的迷失在语言之中,时空和场域变得模糊,故事变成了一场卑劣的游戏。B先生仿佛被告知:一个叫B的作家创造了一个孤独的B,他并没有震惊,现在该回归现实了。他合上书本,告诉那位年轻的女读者,“我是个爱写故事的作家,也是个喜欢模糊的灯光的大叔。什么?你说小说?那只不过是个自我毁灭的工具。”

眼前的天空黯淡的有些发紫,月亮的光圈外有一层淡淡的红色,像是前几年流行的“苏丹红”鸡蛋。他想起“血月”,自己曾经在某个地方亲眼目睹,他仿佛在城市中看到一片玉米地,它们在月光下扎煞着锋利的叶片,它们挺拔碧绿并且壮观,玉米成熟丰润并且富有肉感,血红色的月亮就漂浮在这片玉米地上。B先生感到惶恐不安,他找不到自己,城市里或玉米地,哪里都不存在,但是他却能够仰望城市,就像仰望玉米地。

他反刍着这些破碎的片段:高地上的小院、青灰色水泥地面、深绿色的玉米地、鲜红的月亮。一阵冷风吹来,骨髓的颤抖令他惊醒,此时B终于意识到,自己发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需要找个人倾吐梦魇,或者说分享恐惧。他第一个就想到了安。

他打电话给安的时候,安说他大约8点钟接待完最后一批企业家,B说那我们8点在经十路的Cinderella酒吧碰面,安答应的很爽快。安不是心理学家,心理学只是安大学时代的第二学位。B知道自己不是想求助安解答梦境的含义,他只是习惯性的找安喝一杯,他和安算不得朋友,只是从小到大便习惯在一起嘲笑第三者,这个第三者包括宇宙中除了他们两个以外的所有客观存在。B先生记得他们嘲笑过小学语文老师、带翅膀的蚂蚁、恋童癖者和假装存在智慧生命的火星。

当B到达Cinderella酒吧时却惊奇的发现,安已经挑了个不起眼的座位等着他。两杯鸡尾酒十分随意的摆在桌子上。

“来的这么早?”B在安的对面坐下。

“好久没来了。”安说。“那么,今天谈些什么呢?”

B没有回答安,他下意识地回头扫了扫这家Cinderella酒吧的环境:彩色的鸡尾酒溢满玻璃杯,男人们的裤子里隐现着啤酒瓶那弯曲圆润的轮廓,他们饮酒,并在昏暗的灯光里滋长活力。这里已经没有优雅的形式了,人们发出动物临死前那种绝望的尖叫,惊慌失措而又怯懦不堪。两位金发小姐,她们开始尝试肉体的接触,其中一位女孩的手扣住对方的腰部。她们离得很近,汗液让她们裸露出雪白的脖颈。

“整个酒吧能嗅到那种来自女性身体的香气,”安突然说,“这是我的一种神秘能力,就像路边突然多了一块石头或者开出小花一样,没人知道……”

“其实,就在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B说。

“做噩梦正常的不得了,试着睡觉时侧卧或者把身体摊平。”安摇着玻璃杯里的鸡尾酒,脸上写着:这点小事把我叫出来不值得,这让B有些失落。安继续往下说:“或者,是工作压力太大?我早说过你不适合这份工作。”他诡秘地一笑。

“其实,我已经三年不曾做梦了。”

安的喉结上下输送起靛蓝色的鸡尾酒,他似乎并不相信“三年没有做梦”。“那么,让我来听听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打着青灰色水泥地面的小院子”,B先生看起来表情有些痛苦,他努力回忆着一些凌乱而模糊的片段,“里面有四个人还是五个人,我记不清楚了。”

“好,一个院子,一些人。他们都是谁?”

“不知道,好像有两个女人和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男人显得更老一些,另一个则高出我“很多……”过了一会B先生又补充道,“好像还有我,我在也不在,我在还是不在呢?我也记不清了。然后好像有人死了。”

“是这几个人其中之一吗?”

“不知道。”

“你看到了尸体?”

“记不清了,但我好像看到了血。”

“血?”

“沿着小院里的青灰色水泥地蔓延着。”

“还有呢?”

“我也不知道。等一下!”B先生的表情更加痛苦了,一些蛆虫好像就要从脑袋里钻出,他把头盖骨作为最后的底线垂死挣扎。“我好像奔跑过,不是,我好像在逃跑,我很害怕……”

“奔跑?”

“玉米地!我好像在玉米地里奔跑,玉米叶子很锋利。”

“你真的想不起来那里面的人是谁了吗?应该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陌生人。”

B先生记得有个女人在院子里跟他说过话,他绞尽脑汁的回忆起那段对话的内容,那段对话好像很重要,但又好像是几句寒暄。

“女人们的年纪你为什么没有想起来?”

“等等,好像有个女人,有个30多岁的女人……”一瞬间B好像记起了那个女人的样子,但随即便缄口不言,安没有注意到B对交代自我潜意识的抵牾。

“你这是个奇怪的梦,”安接着往下说:“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想想他们是谁。”

“好像没有血,也没有人死,”B先生的话语逻辑突然干练而通畅了,“那个小院子可能只是我在生活中见过的普通小院,或许就是我外祖母家的那个,我对外祖母十分熟悉,她早已去世三年了,一些记忆碎片就这样组合了起来。”

“你读过弗洛伊德的话,你可以想想怎么样解析一个梦,那或许是性的象征,比如说那个小院子,你不觉得像是母亲的子宫吗?”

“扯淡”,B先生认为安有些掉书袋。

“弗洛伊德有一个演讲,他特意举了一个老太太梦见自己丈夫和某个年轻女人有一腿,这个女人好像是就她丈夫的秘书。她很漂亮,而且很sexy,就是这样,两个看起来顺理成章的“奸夫淫妇”成为了她的梦魇。她反复做着相类似的梦,并且反复思考,反复回忆,到最后简直深信不疑,而他的丈夫不得不找了一位优秀的心理医师……”

“或许就是弗洛伊德,可你知道,这跟我……”B插嘴道。

“或许吧!但是B你了解梦吗?它不仅仅是记忆的碎片……”

  “你不能说我跟这位老太太一样吧,她有一种被出卖迫害的妄想症。”

“恰恰相反!”安有些激动,“其实弗洛伊德发现,这个老妇人居然对她年轻漂亮的女婿有点超乎寻常的感情,并且因此嫉妒她的女儿。你懂吧,就好像女孩子说自己被男孩子抛弃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然后在进行某种不太道德的行为的时候……”

“顺理成章?这真是诡异。”B啜了一小口鸡尾酒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躁动。

“这种事情最容易被小说家捕捉并且写到小说里,”安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道,“你最近不写小说了吗?”

“不写了……”

安轻轻点了点头,B觉得好像他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不再写小说一样。但与此同时,B先生又意识到,安不甚在乎这个惹人烦的梦魇,也不会对他的困惑有什么帮助,他只想大谈弗洛伊德。与此同时,他隐隐感到自己不该和这个没有才能的“心理学学士”交代这么多隐私问题,他现在拒绝跟任何人谈论这一事实。

安又说了几句什么,但由于酒吧里的音乐过于嘈杂和注意力不集中,B只断断续续的捕捉到了几个词汇:“……你……的确………而他们……圆圈……燥热……南美洲……”。B本能似得颔首表示同意,他望着细长高脚杯中仅留的一点液体,下定决心:喝完最后一口就离开这里。

“你可以开我的车,”出门的时候,安丢过去一把钥匙,B不明白为什么安要让他开自己的车,但 B既没打算问个明白,也没打算拒绝。安的车是“别克”,跟B先生的父亲是同一款车型,这让B觉得得心应手。离开停车场的时候,安好像又喊了几句什么,B没有在意。

B其实很不习惯在黑夜里开车行进,路灯发出的光尖叫一般直刺鼓膜,而路面上裸露出的石块倒让他觉得十分熟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蜜的温馨感,但很快被黑暗里吹来的冷风消解,不断地颠簸,让他觉得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想起年轻的时候晚上骑着自行车回家,被一辆开远光灯飞驰的吉普车撞到水泥电线杆上。血从天灵盖上躺下来,流进了眼睛里,他感到四肢无力,一股腥甜的香味包裹住喉咙。他就那么躺在排水沟里,躺到了半夜。他觉得得自己快死了,最后他真的死了。但诡异的是,如果他当时死了,现在为什么还活着,B先生嗔怪自己胡思乱想。眼前,月光把路旁的枯草轻轻覆盖,在路灯下显露着浑圆的轨迹。前面的道路稍稍拓宽了,车灯晃过红白相间的安全区,这时他才感觉到刚才一段路真是前所未有的逼仄,不过这种压迫感持续了仅仅一秒,随即烟消云散。

黑夜迷浊的空气成为刺激神经的最后一剂压力,挡风玻璃上起伏不定的汗珠散漫无常,B的耳畔响起一阵均匀而响亮的节奏,他不知道在神秘的背后是否残存着古老的慰藉,就在人类沉吟的时候,生命就像一条十公分的鳟鱼从岩缝中悄然溜走。但此时B想起了安告别时对他喊的话:“为什么不写下来?”他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安这辈子提过的最好的建议。

他回忆着:在一个青灰色水泥地面的小院里,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或者还有第五个人,就是B自己。不,绝对是有第五个人的。他们围坐在小院里,小院就像是一座广场,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经十路的高墙和铁丝网,他告诫自己克服内心的恐惧,筛掉那些自我意识的添枝加叶,本原就在眼前,真像触手可及!他回想着:没错,有血蔓延到了他的脚下,他仿佛看到过一个惊悚的画面——一具满目疮痍的人类尸体。上面应该有人血染红的纺织物,有散落的白色肉片和脂肪,有斫断的骨头渣子,里面的骨髓流了出来——那是些红白相间的东西,有一股子腥味,像猪脑。但是B先生马上就否定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好像只看到了血,并且被告知有人死掉了,而死者尸体的细节在梦里一闪而过后,醒来很难把握清楚,那个场面或许是自己的幻想。

一阵电话铃声使B先生的思绪中断,这电话来的恰到好处,因为B先生租住的小区已经到了。他把车子停在一片空地上,并且回拨了电话。

“我是秦秘书。”

“嗯,怎么了?”他马上意识到早退的事,于是补充道:“我跟主任请过假了。”

“不是今天,昨天公司下发的文件你备份了吗?”秦秘书的语气有些急躁。

“备份了。”

“主任让你单独发一份给他,情况不太好。”

“怎么?我的之前计划书已经交上去了啊。”

“这次是主任亲自抽查,你小心点吧。”

挂上电话,B先生下意识的摸了摸眼角和腮帮,他觉得上面应该有无比粗糙的划痕,实际上却让他失望。他本能的认识到秦秘书给了他一个信号:因为一点差池而受尽折磨,或者没有差池也要受尽折磨,荒诞,只会会不断地重复发生在他身上,他终于想起来弥尔顿笔下那个反复生产的怪物,过去他觉得恶心,现在他竟然觉得亲切。因为睡眠不足而呕吐的日子令他厌倦,雇主消灭了他所有私人时间从而让他夜夜失眠,汉娜.阿伦特的那句颇有鼓动性的话流风一样穿过脑髓:“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B兀自觉得无比可笑,他知道路易十六被砍头后,维克多·雨果大道上的法国人还是一副酒鬼德行。是不是该换个工作?他想起大学时代在书城听名作家讲座,在咖啡厅写故事,在宿舍的床上堆积爱尔兰和拉美作家的小说,他想起安对他说的“这个工作不适合你”。

B打算做些无聊的事,以抵挡空虚的胁迫。小时候他在喷泉边用水枪抽水喷射,散漫的水花懒洋洋的溅在行人的鞋上。他记得其中有一双红色高跟鞋,其实具体是什么颜色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固执的认为那该是红色的鞋子。它们被一个女人的小脚踩住,走路时,坚挺的鞋跟发出“笃笃笃”的声响。这跟水花很配,不是吗?他于是就用一支不长的小水枪,把水花喷射到那个女人的鞋子上,这是好意,是一种馈赠,没想到女人却怒不可遏,他感到如此恐惧和陌生。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老师也愿意穿红皮鞋,她是个30多岁的美人,看起来却至少年轻十岁,学生时代的男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这位老师的丰挺的胸部和臀部,以及擦肩而过的气味。而B则喜欢听她脚上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发出的笃笃声,美妙而富有节奏。他曾想象着老师脱下的流线型的高跟皮鞋,在它上方开了一个精美而紧致的洞,它让女人脚背上的筋络得到完美的展现。B先生突然又觉得自己用水枪喷射的女人就是这位老师,他有些羞惭,因为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红皮鞋如此固执。同时他现在已经确认了梦中两个女人的其中一个是老师,当然,他对安丝毫没有透露。

是时候离开了,B先生思忖着。

B先生的小区只有三栋楼,那里地势略微凸起,楼房的西面是一块不太平坦的洼地,长期的积水和放任使这里长满了芦苇。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租住地。他一步一步的踩着腻滑的楼梯,磨平的水泥面在黑暗里透出尖利的光,“咚咚咚”的脚步声使得B的五感特别敏锐,他嗅到了威胁的气息。

很快,五楼到了,门也推开了。房间里充斥着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和零零散散的面包屑,冰箱里传来一阵蛋白质腐败的气味,逼仄的生活环境成了他恶心的借口,潮湿和炎热使他带有异乡人的痉挛,所以大部分时间他喜欢白花花的东西,比如:水汽、药片、墙、骨头……

他倒了一大杯水,在这些无色液体消失在他喉咙后,感觉异常的舒坦。B先生找来一张不大的草稿纸,把它铺在写字台上。数年的停笔让他这个时候有莫名的神圣感,他打算就这样完成语言的拼接和片段的组合,把破碎的梦境组合成一个故事,就像所有小说家那样。

“沾染梦境”他写道,权当做了一个题目,紧接着他开始设计叙事人称和主人公。他本来打算用第一人称“我”来叙事,但他突然想起格非《褐色鸟群》的一句话:“格非,你的记忆都让小说给毁了!”B先生觉得,既然格非作为作者自己在小说中出现了,那么B先生的故事里不可以包含一个B先生呢?一个新的B先生,另一个世界中的B先生,他开始兴奋起来。接下来,小说的开头应该被认真考量了,B提笔写道:               

今天早上,B先生发现自己的心脏正躲在胸腔里瑟瑟发抖,他怀疑自己做梦了。

B先生距离上一次做梦已经有三年了,他不习惯这种感觉。

在这样一个凝重的早晨,药片里的化学成分像是挥发进了空气里。他起得很早,在一坛死水旁等着K18路车从文化路的拐角穿插过来。

他接下来打算用清晨他在街角站牌等待K18路车作为开头,里面可能写到车站上还有一个胖女人,她提着塑料袋子,而B先生自己却在盘算着抢占公交车里的最后一排靠窗户的那个位置。但是后来他放弃了,他觉得这样写跟梦境没有什么关系,他打算直接演绎那个噩梦。于是划掉了刚写的那几句话,重新开头:

那是一座青灰色水泥打成的小院,孤零零地立在荒野尽头的小丘上。黑夜睁开眼睛之前,夕阳给这里盖上了暗淡的血红色。

B想象着其他人物的形象: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老师,她应该还是那么美丽,穿着红色的高跟皮鞋。另一个女人该是什么样子?他幻想过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她前额有一层碎发,眼睛很大,里面密布着星光。对于男人,他觉得自己应该默认一个凶手,虽然他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在梦里他好像没有出现过,碎尸引起一阵惊慌和猜测。在作品中B先生的感觉是被限知的,但是作为作家,设定一个人物,通过蛛丝马迹展现狰狞而残忍的一面很有必要,同时他还很虚伪阴险。

B拧了拧台灯的按钮,好让光亮大一点,他不太在意时间,只是觉得大脑有些困倦。黑夜仿佛更加厚重,现在连马路上的汽笛声也稀稀疏疏。B低头看了看刚写下的那句话:

乌黑的血液沿着青灰色水泥地面蔓延开来,它们像是一条条毒蛇,很快裹住了众人的脚,它们化作恐惧继续往人身上缠行,最后从人的眼球里钻进脑髓……

他继续写道:

那里斜躺着一具满目疮痍的人类尸体,上面有人血染红的纺织物,有散落的白色肉片和脂肪,有斫断的骨头渣子,里面的骨髓流了出来——那是些红白相间的东西,有一股子腥味,像猪脑。B先生知道,这是他们众人里的其中之一,但当他环顾四周,却发现人数并没有发生变化,(除他以外)依然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

“我们把它清理一下,”戴眼镜的矮个子开始说话,“难道你们要等到他臭成狗屎?”

红皮鞋女人捂了一下嘴巴,B先生觉得那有些做作,因为周遭的空气里只有血的膻腥。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闪过一丝怀疑,他知道那些生性残忍的人往往最懂得弱小无辜的样子。没有办法,恐惧之后,焦虑和怀疑无法避免,隔膜就这样开始了。

“对不起,我觉得十分恶心。”红皮鞋女人说。

“我也是,”B注意到女大学生紧张的忘了捂住嘴巴。

“那好吧,如果有人愿意留下来帮我,请去拿把铲子。”戴眼镜的男人无奈的说。

于是,众人一股脑钻进小屋子里,显然没有人愿意帮助他,B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离开,虽然他也拒绝帮助清理尸体……

B不知道也不想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有离开,或者为什么他们会聚集在这个偏远的小院子。他觉得梦境就是这样,一寸思绪的改变就会引起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他觉得梦就是这样随意的侵入生活,生活也不可避免的沾染梦境。B先生端起玻璃杯杯把最后一口纯净水一饮而尽,他甚至听见牙齿与杯壁碰撞时的“呯呯”声,一种坚硬冷漠的质感敏锐的蔓延全身,他叹了一口气,想象着梦里白花花的骨骼,一阵苦闷往来游弋。不知不觉,他已经写完下一个场景了: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外面传来戴眼镜男人的咒骂声,B知道,虽然听起来是他在跟尸体斗嘴,但其实他在咒骂屋子里的众人。B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镜男不可能是凶手,凶手就在他们中间。他下意识的瞥了瞥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她修长的腿优雅地缠在一起,像两条交媾的蟒蛇。

“我们……”屋子里的高个子男人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单词,他的模样倒是显得他很老实,“我觉得,我们,我是说,你们觉得凶手是谁?”

B注意到女大学生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因惊恐而瞪得更大了,她头发垂下来,干瘦的像是草原上一具马尸。

“荒山野岭,高墙深院,凶手只有可能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红皮鞋女人说,B觉得她更加可疑了。

“那么……我们就用手指一下,你所怀疑的凶手,”高个子男人啜嗫道。

“一……一起吗?”

“我数三个数,我们就一起指吧。”

B感觉到了空气正在慢慢凝结成铅块,灌入众人的心肺里,呼吸愈加沉重。

“三!”B有些紧张,自己应不应该按照本心指出红鞋子女人?

“二!”B更加紧张了,自己会不会受到报复?

“一!”B没有时间了,他决定指出来。

就像刚才预想的那样,B指向了红鞋子女人。女人有些吃惊,进而又有些愤怒。

“只有你指了别人。”高个子男人好心提醒道。

这时B才发现,原来除他以外所有人的手都指向门外,他们如此一致的认为,凶手就是那个不慌不忙清理尸体的眼镜男。

B突然觉得这很有道理,眼镜男的心理素质已经足够杀死一个人了。

B先生停笔了,他知道今晚写完这部小说是不可能的了。他觉得可惜,因为他已经想好了结尾,只是中间的情节还需要进一步斟酌和演绎。

困倦足以拦截他内心的激情和冲动,他觉得应该先睡觉了。于是,B先生机智的找来一张空白的草纸,在上面写下了预设好的结局。看着钢笔墨水在草纸上蔓延的样子,他觉得从未如此爽快过。结尾很短,但足以戏弄小说外的B和小说里面的B。

现在,B先生可以安心上床了。他把床上的脏内裤随手丢到地板上,和棉被相拥的时候,一股潮湿感袭来,但很快,疲劳就被慢慢吸收了。

B躺在床上,向着黑暗伸出手,他抓握着肮脏的空气,抓住的也只是空洞的黑暗。他就这么躺着,这么抓着,就像他好像经历过的那场车祸,那场他记忆中夺走自己生命的车祸,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一个人躺着,向着黑夜伸出手,空洞地抓握着,是因为无聊?还是因为无奈?他记不清了。会不会自己真的已经死了?这只是另一个梦境?他嗅着厕所里下水道冒上来的骚味,感觉这种想法很可笑,这里现实的不能再现实了。

他觉得脑髓渐渐漂浮、弥漫、延伸。但在恍惚中,小说和精神的对话仍然没有停止。大概接下来会出现“逃逸”和“玉米地”,B迷迷糊糊地算计着:小说里的B先生会带上他的财产,可是他有什么财产呢?是只有一个面的圆盘?还是一本没有页码并且能无限循环的书?

空气沉寂下来,寒冷从B的鼻孔进入肺腔,他现在清醒一些了。

黑夜凝重而沉闷,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

他又听到了同样沉重的呼吸声弥漫在自己的四周,就像是潜伏在黑暗里的野兽。

B先生的手臂蹭了一下裸露的墙,粉末窸窸窣窣的坠落,对面的床板嘎吱叫了一声。他下意识的往枕头下面摸去,下面压着一把刀子!冰凉的刀刃刺激着B的皮肤,好像血液一股脑的往天灵盖窜。B的眼前浮现出一块脓秽血污的肢体,他觉得自己应该震惊,但好像早就知道下面又把刀子一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压住沉重的呼吸。他思考着:屋子里的其他四个人应该都已经睡着了,B其实也不能确定,他们假装沉睡,然后在黑夜里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或许他们也在头顶上放了把刀子,他们呲着獠牙,准备划破某个人的肚子,最好这个人沉睡在自己的梦里。这样想着,一阵恐惧感就弥漫全身,使B颤抖的像个刚撒完尿的孩子。可是,他知道,一点细碎的声响就可能改变这可怖的平静,他也悄悄潜伏着,等待着白天到来,或者与凶手厮杀。

他知道刚刚自己非常不谨慎的睡了一会(这一会很有可能为他带来死亡),并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广阔的城市里,成为了一个受尽压迫的小职员,他每天坐K18路上班并且生活拮据。他有一个叫安的朋友,玩世不恭并且喜欢在酒吧摇头晃脑。他甚至还梦见自己在写小说,在写一个关于梦的小说,关于在一个封闭的院子里发生死亡的小说,只是他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个小说的结局。

他打算逃走,为什么不逃离这个青灰色水泥小院子?他如此厌倦怀疑、恐惧,他渴望自由和宽阔。

“我得逃走!”

“我得逃走!”

“我想我能逃走!”

“请让我活着并且性命无忧。”

他丢下刀子,逃跑的时候不需要任何东西。他轻轻地掀开被子起身,此时,他嗅到了金属的香气。B尽量以最快的速度移动到院子里以证明他只是一个精神溃败者,他只想逃离小院。山野里的月亮似乎特别大,一阵素白的光落在那旧式的满洲窗框上,窗户上的布满了褪色的木格子,歪歪扭扭地分布着,显得略微笨拙,但月光却被它们巧妙地剖开、散播。不知道是由于夜晚视力受阻还是过于紧张,B竟然没有找到离开院子的大门。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深灰色的人影在屋子里忽隐忽现。恐惧疯狂的冲撞开来,B感到自己就是火炉上被反复炙烤的水珠,最后一丝理性精神马上就要挥发殆尽,他压抑着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一些。他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棵孤零零地老槐树,他觉得自己可以踩着树干跳出去。

落地的一刹那,冷风穿插进他的头发,紧张感还没有消除,兴奋感接踵而来,他现在最应该迈开步子,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他像是一只被狼追逐的野兔,一旦被什么抓住,就会被掏心挖肺,活下去的本能驱使着他更加恐惧,驱使着他不停逃逸。

在清澈的天空中,他看到月亮轮廓。他奔跑,像是一阵不可告人的恍惚。在黑夜里,在那片玉米地里,他感受到呼吸扼住了咽喉,脸颊留下玉米叶抽打的肿块。滚滚而来的绿色,幻化成无数把刀子,划开他的脸和脖颈,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将要翻起来的刷白的肉。他奔跑,风在他的耳畔沉吟又嘶叫,玉米地里的根茎和石块,恣意冲撞着他的脚底。他奔跑,他听到了某种紧锣密鼓的节奏,他嗅到蘸了血液的玉米穗的香气,他感受到惶恐至极带来的神秘感刺激脑浆。血红色的月亮化身成一面铜锣,它“嘡嘡嘡”地响起来了!午夜,午夜就要来了!

他拨开不断抽打着身体的玉米叶,那种凌厉的触感越来越熟悉,他甚至能看清玉米细微的叶脉,他也看到了玉米杆上将结出丰满的玉米棒,它将在阳光下被剥开皮囊,然后被铁锥子搓下金黄色的肉体,那并不痛苦,它还要准备变成食物,它打算有毒,它就是这么想着,毒就来了,从根茎爬到叶脉里,再渗进粒子中。结果食用它的整个村子都死了,一家人都死了,他想,一个院子里的人都死了。一把油乎乎的菜刀和散落了一地的人类脂肪,他想。

月亮不再“当当当”的响了,因为黑夜已经遮蔽了他的双眼,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但他并不能停止奔跑,因为身后就是那个小院,在红砖瓦砌成的小院里有水泥地,渗不下去水也渗不下去血。

天灰蒙蒙的,启明星升了上来,野地里交织着虫豸们的欢唱。B在盲奔了一夜之后,终于即将钻出了玉米地,眼前即将不再是逼仄和紧致,他感觉到开朗和幸福。或许玉米地的尽头是一个县城,它有青砖城墙,有吊桥和护城河,有戴斗笠的渔翁和挑扁担的货郎。或许是个更大一点的治所,是一个郡,里面的衙门里有明镜高悬的太守,B先生认为,他可以去禀报太守杀人的事情,太守会带领兵将包围那里,并且逐一审问院子里的人。最终找出那个狡诈的杀人者,B先生会说,大家都在怀疑那个眼镜男,他将成为太守重点审问的对象。

当B真正钻出玉米地的时候,他却感到一阵恐惧和绝望,原来玉米地的尽头还是那座小院子,那个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逃离的小院子。

B先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原来就是一座孤零零地小院子和一片玉米地组成的,无论他如何承认溃败,如何逃逸,都无法离开这里。他不想逃离了,他决定回去。进去的时候,B发现小院子其实是有门的。

这里的人并没有少了哪个,B有点庆幸昨晚大家都躲过一劫,除了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其他人并没对B的逃离和归来表达惊讶或者嗔怪,就好像没这回事一样。他们在院子里围成一圈,眼镜男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看起来气氛融洽,B长舒了一口气,为了加入他们,他强迫自己听几句:

眼镜男正描述一位外国政治人物的儿子在被刺杀前24小时内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他做的不是想办法逃离死亡,而是泡在私人会所里同6位面容姣好的女性鬼混,其中一个是他父亲竞争对手的女儿,所以有人怀疑是她父亲找人干掉了那位青年。紧接着他讲述了他的传奇经历——从一艘失事游轮上死里逃生的故事,那是在东南亚某个地方,是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泰国?他说他记不起来了,唯一给他留下印象的就是一位美丽的小姐淹死后,由于尸体过于肿胀而撑破了她的内衣。

最后这个话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B反而觉得十分恶心。

“不好意思,”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说,“我去上个厕所,你们先聊。”

“我也去,”女大学生噌的一下站起来。

“好的,别在意。”眼镜男微笑着朝她们颔首。

眼镜男口若悬河:他说英国有位贵族是同性恋,他画了幅画锁住自己美丽的容颜。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弟弟是个女装癖,但在战场上却成了威武大将军……

“今天由我负责做菜吧。”高个子男人走到窗台前拿了一把菜刀,B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

“有劳了。”B微笑着说。

这个时候,整个小院只剩下了他们两个,B发现,眼镜男突然缄口不言,他感到很奇怪。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眼镜男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黄牙,眼角的皱纹里塞着一块红斑。

B猛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是杀人凶手,而众人一个个离去造成二人独处的局面,不就是为了让眼镜男有机会杀了自己吗?

B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你们都是凶手!”

瞳孔在不断放大的眼球中颤抖着缩小,一股寒气从脑髓灌进骨缝里,B的手脚因恐惧而不住地颤抖,杀气扼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呼吸困难。此时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物像就是刀子——他被屠宰的工具。他下意识地往窗台上一看,那个高个男人居然没有拿走菜刀,而此时,眼镜男已经把它握在了手心里。

脂肪破碎,落英缤纷,鲜血喷薄,千红竟放。金属利刃撞击骨骼时特有的清脆,又有开膛破肚时美妙的高音,B从窸窸窣窣的骨头渣滓里,模模糊糊看到一颗流浪到血污上的眼珠,而那最灵动可人的小拇指,竟跟臀部里流出的秽物交缠在一起。那富有生气的肚皮正在慢慢干瘪,B感到意识随着内脏一起流失,他昏昏沉沉,他想睡觉,他想做一个梦。

不过在这最恍惚的时候,B先生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梦里的自己曾经给小说里的B安排了一个结局:

这一切不过是B的虚构,自始至终在讲述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B。

但这不是故事的结局,因为小说家B的故事同样是被虚构的一场梦境。

你永远无法企及真实,就像无法穷尽梦境、黑夜和死亡。

“死亡,犹如夜幕初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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