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之穴

 城区中心有一幢数十层之高的旧楼,政府出台的对该区的重新规划政策中,该楼本也在拆迁之列。

但出于某种原因,这幢楼被保留了下来,而且里外大肆装修改造,焕然一新。外墙换上亮晶晶的玻璃,一楼大厅狭窄的入口拓宽了,装上了酒店式的自动旋转门。于是,这幢旧楼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高档大厦。

大厦的前身就是普通的居民楼,但现在除了十楼以上的高层住人,其他的皆作为写字楼办公室之用。

虽是旧城区,但地理位置极佳,所以新大厦“落成”之日,进出旋转门的人流已络绎不绝。

大厅设置了管理服务处。一位长相甜美的小姐坐在前台,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和迷人的笑容。她的目光迎向大门,流露出关切之情,似乎随时准备满足用户们的各式需求。

不时在旋转门内外溜达的保安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长得人高马大,身穿制服,手握橡胶警棍,模样甚是神气。

他很敬业,两眼始终瞟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遇到稍微眼生的就上前查问。几个送外卖的小哥没有逃过他的“移动监控”,被他一把拦下要求在服务台登记身份信息。

大厦安装了四台大型电梯,就算一次有上百号人上下楼也不会觉得拥挤。驻足于内部人员专属电梯前等候的要么是着职业套装或西装笔挺的白领人士,要么就是衣着考究的高层住户。

大厦的墙壁上没有张贴什么禁止喧哗之类的宣传标语,但人群里只传出偶尔的低语声。仿佛这幢崭新豪华的大厦本身产生一种特殊磁场,影响着人的言行。

工作日,早上七点多起,人们陆续通过旋转门到达办公室。八点,白班的保安接替夜班的同事站岗。大厦的日常便井然有序地开始了。

直到下午六点,人们才接二连三地走出大厦。

正值春夏之交,气温骤升,离开空调房的人们纷纷解开领口,踏出大门便快速奔向附近路旁的停车处。

大厦底下也有停车场,属于半地下式的。因为这一楼当初是抬高建造的,所以停车场一半在地面上。

停车场配有两名收费员轮流值班。当然,收费只针对外来人员,本大厦用户一律免费。但是,免费的车位不多。一些车位被大厦某些住户买走了,而另一些划分出来作特定用途。

周末两天,大厦鲜有人进出,相对显得静谧。保安在空荡荡的大厅无事可做,搬了张椅子坐在前台小姐身旁。

星期一,大厦又恢复了生气。

保安一如往常精神抖擞,好像和前两天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午休时间,保安趁空吃了家里带的盒饭,回到工作岗位。这时,楼上白领们点的外卖才一波波送到。保安严谨地为外卖小弟做好登记工作后放行。

也有少许人出去吃饭。空闲下来的保安摆弄着手里的警棍,无聊地打量着从电梯口走出来的两个穿白色衬衫、灰色紧身工装裙的妙龄白领。

她们一边聊天一边经过保安身边。其中一个留干练短发的说,她早上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看到一些黑色针尖大小的虫子,用了一大卷纸巾才清理干净。另一个烫大波浪的吓得轻呼了一声,好恶心。

她们的声音很轻,但大厅里没别的人说话,所以她们的对话保安听得一清二楚。他扯了扯嘴角,觉得女人就是大惊小怪,眼睛却不自觉地瞄向渐渐走远的两个女白领曼妙的腰身和臀部。

保安沉浸在对刚才所见的回味中。突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

“喂,你找谁啊?”保安回过神,急忙喊住他。

那个人明显愣了一下,收住脚,不禁往后倒退了几步。

“说你呢!”见他不说话,保安更大声了。

那个人好像被保安的气势吓住了,掉头就往外跑。

“诶,你干嘛!”保安抢上一步,拽住他的胳膊不松手,“跑什么?”

那个人脸红脖子粗地叫嚷道:“我没跑!”

“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我都看到了。”保安说,“你不会是想进来拿些不该拿的东西吧?”

“你、你……”那个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我说得没错吧。”保安有些得意地说道。

那个人用力甩开保安的手吼道:“我住这里。”

“什么?”保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笑道,“你还真是……”

看到对方摆出一副想要拼命的架势,保安摆摆手说:“好了,好了,这回我放你一马,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着,保安把人往外推。

那个人一直嚷着,他是大厦的住户。保安根本不加理会,将他打发了事。

一整个下午,平静度过。

保安经过中午一事,自觉得处理十分妥当,便更为自信地在大厅里踱起方步。

时至午后六点,大厦里的白领们蜂拥而出,因为是周一,大家还没从周末症候群中解脱出来,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加班。

保安目送着人群离开,也做好跟夜班同事交班的准备。

一个五十来岁的贵妇突然出现在保安面前,他吓了一跳,但马上认出对方是十二楼的住户。

“您,您回来啦。”贵妇的意外问候让保安变得有点结巴。

贵妇笑盈盈地点点头:“我想问问,您中午有见到我一个亲戚吗?”

“亲戚?”保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一个乡下的亲戚,今天过来有点事。”贵妇说。

保安摇摇头说:“不好意思,没看到。”

“哦,”贵妇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对保安说,“好,没什么事,那就辛苦你啦。”

保安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不知怎么的,他想到中午抓住的那个“小偷”。

“不会,不会,那个人怎么会是她的亲戚。”保安自我安慰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保安的心里还是不大舒坦,担心万一那个民工真的是大厦住户的亲戚,那他可算得罪人了。

这日上班,保安有点恍惚,总有意无意地关注那位贵妇有没在大厅出现。

待那个贵妇走进旋转门,保安紧绷的神经就像被人当琴弦一般狠狠地弹了一下。他打算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

“您、您回来啦。”保安急忙喊住贵妇。

贵妇点点头,保安觉得她的态度不似昨天礼貌。

“您亲……戚联……系到了吗?”保安胆怯地问道。

贵妇看着他,微微点点头,眼神,在保安看来,含着些许不满。

保安只好讪讪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连着下了好几场梅雨。

这几天,大厦白班保安的心情就跟天气一样。他生怕大厦物业管理处找他谈话,并扣他工资。

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很冤,明明那样做是尽职的表现,但物业管理处会相信谁的话?当然不是他。

因为下雨,保安不时拿拖把拖干净大厅的水渍。虽然打扫卫生有清洁人员负责,但为了给管理处留个好印象,他在大厅忙碌个不停。

到周五,天气好不容易放晴。

挨过几日,保安悬着的心也终于落进了肚子里。他想,那个贵妇可能看在他平日里毕恭毕敬的样子对他的一时莽撞不予追究。

保安开心得哼起小曲,但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大厦值班,便赶紧闭上嘴巴。

气温居高不下,真正入夏了。白领们把前几日用的雨伞换成花花绿绿的轻便阳伞。

明天便是周末。下班时间一到,一大群人从电梯里鱼贯而出。

保安习惯性地盯着人看,尤其是三五个走在一起的女白领。她们交头接耳,莺声燕语。

保安听到其中一个抱怨太阳太晒,脸上长了好几个斑。另一个说,更恼人的是小飞虫,竟能钻进关着窗的办公室,飞来飞去讨厌得很。

剩下几个随声附和:“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保安忍不住笑了笑,女人怕的东西可真多,怕变胖、变丑,又怕蜘蛛啊、虫子啊。小虫子有什么可怕的。他想到家里的老婆天天晚上敷面膜,看到蟑螂恨不得叫破喉咙。

天气越来越热,大厦各层都开了中央空调。大厅的冷气更是足,简直到了透心凉的地步。

所以,在大厦里面,人人套着长袖,甚至有人把毯子裹在腿上。到了外面,一个个吊带短裤,如果可以,只怕有人宁愿光着身子不穿衣服。

好在保安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他一年四季就这身制服。制服很厚,下了班一脱,里面就是汗衫。

一天中午,保安内急,跑去上厕所。

大厅里顿时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可能保安拉肚子,很久没有出来。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大家都在午休,旋转门外也很安静。

突然,一个人在大门外探头探脑。

他见保安不在,便大着胆子走了进来。

他争分夺秒地奔向前台,急切地问道:“小姐,这里是大厦管理处吗?“

小姐没说话。

等了一会儿,小姐还是没理他,他感觉有点奇怪,揉了揉眼睛往小姐的脸上看去。

“啊呀妈呀,假人!“那人惊得大叫一声。

他心里犯嘀咕,刚才在外面看着像真的啊,我的眼睛没老花吧,啥时候换成假的啦?

那人对着人形纸板发着愣。

这时,保安出来了,一边慢慢走一边扯着裤子往屁股上瞧,姿势很是别扭。

待走近了,保安才发现有陌生人。

“你、你、你……“保安竟语不成声。他两手一背,手上的一卷卫生纸正好挡住屁股。

保安终于镇定下来,厉声质问道:“你是谁?“

那人吓得不轻,转身想逃。保安顾不得许多,扔掉卫生纸抓住那人的衣服。

“好啊,你……“保安正要发作,突然认出此人就是日前他不小心得罪的贵妇亲戚,语调便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啊,您来啦!有什么事吗?“

那人不明白保安的态度为何有如此大的转变,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之前,我对不住您,您不要放在心上。”保安问道,“您去十二楼吗?陈姐还没回来呢。“

那人挠挠头笑了,问:“物业管理处在十二楼吗?“

保安一听,心里发慌:“您是要、要去投诉吗?“

“投诉?”那人奇怪地反问他,“投什么诉?不是,管理员说有事找物业,找他没用。”

保安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知道他不是去投诉就放心了,就耐心地告诉他管理处在三楼,现在没人,下午三点才有人上班。

那人一一记下了,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保安:“电梯可以用吗?”

“电梯?可以用可以用。“保安连声说道。

保安一路把他送到内部人员专用电梯口,看着电梯门合上,只是有点奇怪,电梯为什么下去了呢?

或许是去拿车,保安对自己说。

回到旋转门旁,他才意识到刚刚屁股没挡住,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看见。他脸上一阵烧,肚子好像又疼起来了,昨天不知吃坏了什么,已经拉了三四次,刚一不小心把裤子弄脏了。

又没替换的衣服,怎么办?保安灵机一动,抽出扎紧在裤腰里的上衣。衣服下摆正好遮住屁股那个部位。

至此,那个民工模样的人出入大厦,保安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问那人怎么称呼。那人说,叫他小刘就好。

保安说,那怎么行,于是,之后就称呼他老刘。

但是,自由进出大厦外表寒酸的人也仅仅老刘一人。

一天,老刘拎了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进门。

保安好奇问,是什么。

老刘说,杀虫剂,虫子太多了。

保安问,哪来的虫子啊?

老刘说,他也不知道,物业说因为天气太热,喷一喷就行了。

保安近日也看到大厅里时不时有一撮撮的小虫子在飞,有些沿着墙缝爬,用手一捏翅膀就掉,好像胶水粘上去似的。

看到一地的死虫子,他似乎能够理解女人为什么讨厌虫子了,所以对老刘深表同情。

过了几日,保安看到老刘问,虫子少些了没有。

老刘说,杀虫剂没多大用。

保安说,那就忍忍吧,过段时间,可能自然就没了。

老刘没答话,只是嘀嘀咕咕的。

保安心说,让他姨,就是十二楼的陈姐去管理处投诉不就完了,到时物业肯定帮忙解决。

但这话他不能明说,老刘只可意会。

但过了几天,管理处副主任抱了个大盒子找上保安,说,里面是一包包分装的特效杀虫药,现在二楼到十楼有虫子,让各户过来领取。

“十楼以上的不用吗?”保安问。

副主任白了他一眼,说:“十楼以上又没虫子。”

保安不敢吭声了。

副主任说:“发了有剩的拿回三楼。”

说完,他又想了想说:“十楼以上的如果要,你也给,但你要说明,这杀虫药是用来预防的。”

保安表示明白,接过盒子放到前台里面看不见的地方。

见副主任走了,保安猫下腰打开盒子,拿出一包杀虫药。他绕大厅走了一圈,把杀虫药撒在飞虫经常出没的地方。

下午便有人过来领杀虫药:“物业说,来你这拿药。”

保安应声拿出一包杀虫药交给对方。

之后,先后来了五六个人,都是三楼办公室的。

第二天,来领药的多了起来。到第三、第四天,副主任给的杀虫药全部发完,仍然还有人过来领。

保安跑去三楼管理处问副主任要。

副主任瞪大眼睛,提高嗓门说:“不够?有没有人多领的!”

保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每户只能领一包。”副主任强调道,俯身从脚边的纸箱里抓了几包丢到桌面上。

保安说:“好……像,好像不够。”

“还不够?!”副主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保安,“还要几包?”

保安感觉身上冷汗直冒,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大厦住户的总数,以及已经领了几户,还剩几户没有领取。

“说,多少?”

保安刚有些眉目,却被副主任的问话全部打乱了。他咬咬牙,心想,干脆多领一些,多出来总比再向他要好。

“三十。”保安回答道。

虽然副主任觉得这个数字太大,但还是又拿了二十多包扔到桌上。

保安回到大厅,拿了两包给等在前台的人。接着,又来了三个,就再没人来领了。

盒子里还剩二十五袋。

保安想,有备无患。每天,他拿出一袋撒到大厅的角落,连续三天,飞虫果然消失了。

过了几天,他看到有一段时间不见的老刘。

“老刘,你来啦!”保安热情地打招呼。

但,老刘愁眉苦脸的,只匆匆地冲他点点头。

“怎么了?”保安走上前问。

“还不是因为虫子,我都住不下去了。”老刘叹气道。

保安心里咯噔一下,那副主任怎么说十楼以上没虫子呢?

“这么严重啊,那你姨怎么说?”保安低声问道。

老刘愣了一下,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她说,不行就搬呗。”

搬?保安想不到会有如此变故,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对答。

老刘说完便要走,保安突然想到盒子里的特效杀虫药。

“等等,”他拉住老刘说,“我这里有几包杀虫药,效果特别好。”

保安从盒子里摸出三包药说道:“每天一包,保管药到害除。”

老刘接过药,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保安搭着老刘的肩膀,笑眯眯地小声说道:“这是我私人送你的,你可不要和别人说啊。”

“那是那是,谢谢你啊。“老刘忙不迭地说道。

等老刘一走,保安越想越不对劲:老刘他姨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然不找管理处处理。

保安突然恍然大悟:不对,提搬走才是好办法,管理处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听说,十二楼的几位住户都有投资大厦物业所属的地产公司。到时,每月不小的管理费、维修费少了不说,一旦惹得那位贵妇不高兴,联合其他几家撤资就一拍两散了。

保安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的绝妙分析而洋洋自得,并为刚才及时解除了物业本应面临的危机而暗自赞叹。

他觉得,管理处应该给他加工资才对。

什么时候跟他们提一提,保安心想。

又过了几天,保安再次碰到老刘,问起虫子的事。

老刘说,虫子都死光了,多谢他的杀虫药。

负责大厦清洁的大婶也对保安说,楼层里扫出好多死虫子,恶心死了。

保安以为这个小插曲这样就过去了。

想不到周六下午,副主任过来找他。

管理处周末不上班啊,保安心想。

副主任让保安跟他上办公室拿了一个纸板箱,说,一起去派送杀虫药。

“不是发过了吗?”保安问。

“十楼以上不是没发吗!”副主任抢白道,言外之意怪保安多嘴多舌。

保安识相地闭了嘴,同副主任坐上电梯。

他们一户户地按响门铃。到十二楼老刘阿姨那家的时候,保安心里嘀咕,这家难道还有虫子?但药是他偷给的,所以不便开口询问。

有几家没人在。副主任交代保安,等有人了再把杀虫药送过来,并密切关注哪里还有虫子侵扰。

保安遵照他的意思,及时把药送达。接下来,他只用好好守他的大门就可以了,保安大大松了口气。

但,事情还没完。

老刘的苦瓜脸打破了保安的美好愿望。

“啊?又长虫子了!”保安几乎是喊出来的。

老刘显得非常不好意思,恳切地说道:“大哥,能不能再给我几包上次的药啊?“

药,保安现在没有了。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前几天不是已经给过一包了吗?怎么这么快又有虫子了呢?

他突然想起,副主任布置给他的第二个任务。

“我跟你去看看吧,到底怎么回事!“保安说。

“你去我那?“老刘却有点受宠若惊。

保安点点头,走到前头。突然,他回过身问老刘:“你姨不在吧?“

老刘迟疑地点点头,然后赶上保安,按了电梯。

两人进了电梯。

电梯下到地下一层,门打开了。

保安往外瞟了一眼,黑乎乎的,空气也不好。

老刘却迈开步子走了出来。

“诶,你去哪?“保安吃惊地叫道。

“到了呀。“老刘边说边在前面领路。

保安虽然很混乱,但也只得跟出来。

他们绕过一片片停满各色高级车子的停车位。保安自在大厦供职以来从没来过这里,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一处写着“酒店专用“的红色大字,却不明白什么意思。

老刘却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然后,往左拐,又往右一拐。

保安跟着他挤过一条两车之间的窄缝,便看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老刘掏出钥匙,转动锁眼,把门往里一推。他在里面摸索了半天,不知在干些什么。

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保安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进来吧。“老刘终于按亮了电灯。

保安终于看清里面的情形,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仅放着一张铁床,一副桌椅,桌面上摆着水壶、杯子等零碎的东西,下面塞着一只收纳盒。

“挺乱的,我刚收拾了下。“老刘说。

保安不自然地说道:“你……住这里?“

老刘点点头,坐到床上,给保安让出站的地方。

保安似乎忘了是过来查看虫子的,他有点生气:“那你还说你姨什么的……”但话没说完,他发觉他和老刘两人结下的误会已经讲不清是谁的错了。

“你住这地下室多长时间了?”保安叹了口气,无奈地问道。

“早了,这大厦刚建的时候,我就住这了。”老刘说。

“还有别人住吗?”保安问。

“你是说其他几间吗?”老刘说,“之前有,现在都搬走了。”

“为什么?”保安问。

“因为虫子呗。”老刘说。

“那你为什么不搬?“保安问。

“物业不退我钱,我交了半年的房租。”老刘气愤地说,“当时物业说,他们什么都管。“

老刘跳了起来,指着天花板和露出地面唯一透气的天窗的缝隙,说道:“你看看,到处是虫子。“

保安顺着老刘的手指,的确看到上面黑压压的虫子,还有白色的幼虫在蠕动。他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他别过头:“我帮你去反映。”说着,便往外面走。

“大哥,你不再坐坐吗?”老刘站在天窗下,问。

“我不能走开太久。”保安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回到大厅,夜班同事迎面走了过来:“你去哪儿啦?”

“哦,我去外面看了看。”保安走进更衣室。

“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吧?”同事问。

保安摇摇头,脱下制服。

“你知道地下室有出租房间吗?”保安突然问道。

同事知道的比保安多得多。他说,地下室划分停车位多出的停不下一辆车的死角就被隔成房间,廉价租给外地务工人员。

保安还从同事那里得知,漆着红色大字的停车位是大厦与附近一家商务酒店合作租赁给顾客使用的。

第二天,老刘来问保安去过管理处没有。

保安敷衍道,没来得及,下午去。

老刘连着几日催逼保安。

保安没法,答应一定帮他去问。

一天,保安见副主任一早心情不错,便趁午休的空档跑到管理处,哪知仍碰了一鼻子灰。

“让他自己买药杀虫,就交那么点钱……”副主任吹胡子瞪眼道,“有你什么事!下楼去!上班时间管什么闲事。”

保安憋着一肚子气,把话转达给老刘。

老刘气得满脸通红:“这事没完!“

保安慌了:“你想干嘛?“

老刘一声不吭地走了。

保安在后头喊:“你可别乱来!“

过了两天,保安被副主任叫到三楼。

“以后姓刘的那个人,不要让他进大厅。最近大厦虫子这么多,都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人带进来的。“副主任说。

保安硬起心肠拦住老刘,告诉他是物业的意思。老刘不想保安为难,便皱着眉头走掉了。

但是,事情,像老刘说的,远没有结束。

一个中午,保安顾不上吃饭,在大厅里追捕虫子。他一手一瓶杀虫剂,喷洒着浓雾。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散之不去的难闻气味。

但,仍可见到小飞虫在空气中飘飘荡荡。

戴着口罩的保安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上拿着空掉的杀虫剂瓶子。

突然,如海浪般的声音仿佛来自无穷遥远的地方,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响。保安以为自己累得出现错觉了,掏了掏耳朵。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那声音是从三楼传下来的——人类发出的,巨大的吵闹声。

保安立即站起身,冲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了,但保安走不出去。

从电梯门到三楼走廊站满了人,仿佛整幢大厦的人都来了。

每个人都在说话,保安感觉自己的耳膜快要承受不住了。他捂住耳朵拼命往外挤,他想到管理处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保安挤到一半,远远看到很长时间没露面的主任站在管理处门口,模样颇为狼狈。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有人通过扩音喇叭嘶声叫道。

喧闹声慢慢小了下去。

主任摸了摸额头上的汗说:“大家先回去吧,我们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

说话声再次高起来。

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王主任,口说无凭,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等待王主任的回答。

保安认出说话的人就是十二楼的陈姐。

主任半天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对策。

“好,我打个电话。“主任说完,转身进去了。

一会儿,从屋里传出拨号声。

“喂,你好,市虫蚁防治中心吗?我这里闹虫害,能请你们过来……对对对,地址是╳╳╳,你们什么时候能来?明天是吧?好好,再见。“

“你们听到了吧?“主任再次走出来。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

有人突然质问道:“听说这些虫子是从地下室飞上来的,地下室有住人,是不是那些人不讲卫生,把虫子带进来的?“

主任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幸亏一旁的副主任接口道:“没有这回事,再说,那些人我们早就遣散了。“

经过副主任的解释,人群总算散去了。

第二天,管理处总动员,连夜班的保安也叫来了。副主任亲自陪同防治中心的工作人员进行灭虫。

保安忙前忙后,负责后勤。

整整忙碌了三天。副主任第二天就累倒,请了病假。接下来的两天都是保安陪同的。

市虫蚁防治中心的人临走前对保安说:“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严重的虫害,你们应该及早防治才对。“

保安陪着笑,不知说什么好。

“那么,师傅,你们这样处理后,虫子就全死光了吧?“保安想了想,问。

“不好说,“那人竟来了这么一句,但看到保安吃惊的表情,便说道,“应该没问题。”

防治中心的人的话始终让保安放心不下,他跟副主任说了,但副主任怪他杞人忧天。

保安忐忑不安地坚守岗位,心中却一直留意大厅阴暗的角落。有时候,他会看到小黑点,但其实只是夏天经常出没的蚊子而已。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

虫子没再出现。

突然,一天,地下停车场的收费员乘电梯上来,让保安到下面看看。停车场入口的木栅栏上爬满黑色的虫子,保安看完倒吸了一口凉气。

于是,市虫蚁防治中心的人被请来一次又一次。

保安听他们说,之所以不能根治,是因为找不到这些虫子的巢穴。

正当每个人被可恶的虫子折腾得不胜其烦的时候,大厅布告栏里贴出一张通知。

——片区整改:市政府决定将大厦重新列入拆迁范围。

三个月以后,这幢屹立了几十年历经风雨的大厦在爆破声中轰然倒地。听说,一场豪雨之后,在其废墟深不见底的某处,涌出无数的虫子,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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