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地平线(五)

『五』

建筑系的生涯其实是非常忙碌的。每天,都有画不完的图,所以说,每个成功的建筑师辉煌道路,都是辛勤汗水和手中线条构建起来的;而每一幢出色建筑物的背后,究竟凝聚设计师的多少汗水和泪水,我想任何一个没有学过建筑的人,是无法真正体味到其中的辛酸和欢笑的。

想必你也知道,大学里的教授总在告诉我们怎样分配时间,不要到了临交图的最后几天开夜车或是通宵。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因此实际的情况是,教授说归说,学生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清晨从画室出来,一个个都是黑眼圈的大熊猫,哈欠连天,累得腰都伸不直,身体轻得能飘起来。用冷水洗把脸,出去买俩肉夹馍继续接着干,而有的索性就不出画室,把酒精炉也请了进来,整天泡在画室里。

这样一来,教授见了又是责骂又是心疼,而对酒精炉这等被视为‘四害’之一的危险家伙,却故意视而不见。教授同是学建筑出身的,其中甘苦自不待言。有时候甚至在门口把风,待到面香四溢的时候,当然也不忘尝上一口,此时,则是与民同乐的美妙时光了,老实说,在大学里,没有遇到一两个可爱的先生是悲哀的,但很显然,我们是幸运的,教授白芒正是这种可爱的人。

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律,想必你也知道:建筑系的女生几乎没有一个对烟味过敏的。如果实在有那么不争气,闻不惯烟味非得跟我们抬杠的,肯定也主动请求换到别的系另谋高就去了。因为每到晚上,尤其是深夜,画室就烟雾缭绕,当然,如果你比我有幽默感的话,你也许会说这里的香火比河南嵩山少林寺还要旺盛。没办法!不吸烟,实在敌不过眼皮的战斗。

如果人类怕这么点苦,那么我们可能还骑在驴背上日夜兼程,也就不可能造出高速飞奔的子弹头火车,更不可能通过互联网和别人打情骂俏了。很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也不用麻烦柏拉图他老人家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所以说,学建筑苦虽苦了点,却也是充盈了快乐的。当一幅完美的表现图展现于眼前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呵!把画室里的音响放得山响,窗外的树似乎也感应到了画室里人们的狂喜,随了音乐的节拍,在风的挑逗下扭起优美的身段,沙沙的树叶声,似欢叫的孩子在嬉闹。

简单地定义建筑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本质上不单是一门自然科学,更是一种内涵丰富的艺术,所以相应的,它要求任何一个学建筑的学生,既要有缜密的理性思维,又不乏浪漫的感性思维。所以,如果让我厚着脸皮概括一下,我会说:建筑的空间就是一个由理性空间和感性空间交相缠绕、渗透而衍生出来的另一度空间,前者是技巧的规范,而后者则是想象力飞跃驰骋的世界。而且,以我‘伪艺术家’的偏见认为,后者显得更为重要,毕竟,富有创造性思维方式很显然不拘于死板僵硬的规范统领;不过,据说现在有了教创意思维的速成学校,而且还蛮有市场,但是我听了之后是坏坏地笑了笑的,当然,如果我有个表弟或是表妹非得寻死要去那里念书的话,我一定会皱起眉头告诉他(她):那八成是个黑店呀!好在我的表弟表妹都还很乖,所以我也只是笑笑而已。

没有清凉风吹的时候,北方的夏天一样的毒辣。画室外的树在骄阳的炙烤打蔫,该死的蝉更叫得人燥热不安。

其实,夏天并不因为电风扇而存在,只是屋里墙上的壁扇嗡嗡转个不停,着实叫人心烦,吹出的风也是热的。

‘野狼哥’李冰也顾不了平时彬彬君子的酷样,上身脱得只剩条背心,而且看态势仍有愈演愈烈之势,还没等我的担心来得及,后面的一位女生终于忍无可忍了。

“李冰你讨厌!影响市容,真该让环卫局不你逮起来。”

说话间,一块橡皮在做完类斜抛运动后,准确无误地砸在李冰玉树临风的后背上,‘咚’的一声,犹如暮鼓晨钟,又象吉他六弦五品的奏音,很是低沉有力,当然,如果你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的话,你也可以说是夏季打闷雷;我就时常这么想。这足于证明我天才的想象力,所以你不得不承认,我选择一条艺术家的道路走,是极其果敢而英明的。

“喂,小姐,搞谋杀啊!”李冰在嗷的叫了一声后,说了这么一句很富有磁性的话,我想杨过在中了李莫愁的‘冰魄神针’之后,风度也不过如此,所以又一次应证我那句颇富哲理的话:有些人生来就是该做什么事的。李冰生来就是做酷哥的命,我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下回搞谋杀事先通知一声行不行?”很显然,又是一句磁性十足的话。酷哥就是酷哥,头也不回,立马将肇事的橡皮扔还了主人,动作潇洒之至,怎奈话语底气明显不足,多少和‘野狼哥’的身份有点不相称。

画室了顿时嘘声四起,客观地说,这李冰的形象自然是很不利的,不过好在类似的剧目差不多每天上演,大家也失去了过多深究的热情,唯制造点热闹和欢笑而已,上帝闷久了,还要开个小玩笑呢!何况是脱不了凡胎的俗子。

我现在可没有心思跟他们嬉闹。接下来关键的工作是渲染上色,连续五六个小时的埋头绘图,我都快要虚脱了,头脑也有点不太灵光;对于色彩的主基调总有点把握不准的感觉。放了刚拿起的彩喷笔,我径直走向后墙一角落----辛遥的图案板处。没察觉我的到来,他其时正伏案奋笔绘着立体构成图。

“辛遥,你帮我来看看,我想把紫色定为图的主彩,却总找不到感觉”他的色彩把握和光线的处理深得教授白芒的赞许,我想他也许能帮我的忙。

“别走进我的气泡!呆会儿我就过去,OK?”头也不抬一下,冷冰冰就是这么一句。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歪门邪道的书上学来的破理论,他说每个人都存在一个安全感的空间心理场,这个看不见的场就称为“气泡”,突破这个“气泡”,就会在心理上给人一种被侵略的感觉。他的‘气泡’在我们318室已经膨胀快超过1/3的空间了。每次我探脑袋到书桌上想看看他写的小说时,都被他无情地赶走,现在,他又把他的那个该死的‘气泡’搬到画室里来了,我真恨不得把他那些破书烧个精光。

不多时,辛遥伸着腰来到我的图前,凝神地看着我的图,沉吟片刻后认真地说:“首先我要说的是,你这个造型表现很出色,层次感强烈又不失含蓄,就象一串跌宕起伏的音符在跳跃。这种美延续了你一贯的浪漫风格,白芒教授看了肯定能给你很高评价的,但是,闻旷,你看----”

辛遥顺手操起一支2B的铅笔,弯腰指点给我看,不是在图上轻轻划着圈,我知道,在他的那个但是之后,一定会有独到的见解,他接着往下说。

“你的阴影处理得很虚淡,‘虚实相生’是朦胧主义的本质,朦胧的美感对于环境小品建筑的表现来说,应该是很成功的,因为园艺小品的功用原本就是满足人们浪漫闲适审美需求的。还记得咱俩上回‘校园环境设计大赛’的获奖作品吗?它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准确捕捉到了一种隔雾看花的、朦胧的美感,但是,你现在表现的是纪念性的建筑,我觉得,庄严,凝重以及给人一种强烈震撼力应该放在首位。如果把光源移至这个地方,阴影就会浓重厚实一点,重量感立刻就大起来了,你看,效果是不是更好一些?”

“紫色是一种很敏感,也是很难把握的色彩,严格地说,它既不属于暖色,也不能简单地划入冷色的行列,用得好,可以衬托出高贵典雅的气度来,不然,则会庸俗不堪,而这个度不好把握;据我所知,歌手陈百强对紫色的搭配近乎完美,加之忧郁凄婉的气质,给人一种空谷幽兰的,迷离之感,能打动一切纤敏的心灵。我觉得紫色是一种清孤忧伤的色彩,作为纪念性建筑的主色调,会偷减建筑物主体的肃穆氛围,所以我建议你采用淡蓝紫色,你觉得怎么样?相信你有同感!”说完随手扔了铅笔,掏出烟,给我点上,又凝神困难起我的图来。很显然,他又在思考。

的确有同感。听完他的一番话,我吨若茅塞顿开,收敛的思维方式最容易犯难的一个错误就是掉入定势的泥淖,引入别样的活水方能激活僵死的思维。我不得不承认,他看的闲书,极大地拓宽了思维空间,形成了一种独特、发散、立体的思维方式,而他的全部创意设计思路就来源于此。

我想:他应该生来就有建筑设计的天分,具有创作的智能和艺术细胞。尽管我不能籍此预见他未来的人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任何一种优秀的综合素质,都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湮灭的。

辛遥见我不说话,知道我是认同他的意见了,悠闲地吐了个烟圈,回到案板又投入他的工作中去。窗外的树影班驳,风不知何时起的,天高云淡,闻见鸟鸣,却不见飞鸟的痕迹,蝉在枝头露骨地唱着情歌,煽情的风吹入画室,格外的热情点得着手里的香烟。

我往后撩了撩郑伊健式的长发,肆意地甩一甩头,也准备投入我的战斗,无意间发现了一道迷人的风景,一袭白色连衣裙的慕艺站在木棉树底下的风里,两手交接放在胸前,乌黑的披肩秀发随风飘扬,象瘦西湖畔烟柳的妙曼风姿;恍若一位现代版的小龙女,清纯、冷艳、孤傲,不杂一丝人间的俗气。

美的东西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抓住你的心,那一刻,我怔住了,只因为一份美丽,一份超凡脱俗的美丽。

“辛遥,辛遥!”我竟有股掩饰不住的兴奋,连喊了两声。很显然,慕艺是为辛遥而来的。

“又干嘛?”那小子不耐烦地说,头也不抬一下,怪我打扰了他的专注,我才不理会那么多,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看窗外,看那风里的木棉树,以及树底下的风景。这回他不说话了,只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微微的笑意,再一次挂在脸庞;他笑了,笑得那样真诚,只有从他的笑颜上面才能感到的愉悦,抖却了所有的忧郁,升华着全部的智能和快乐,好象肆意的浪尖上激起浪花的水沫。我想,爱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没过多久,辛遥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一阵风似的凑到我的案前,告诉我一个意外惊喜的消息---明晚去慕艺家共进晚餐。

“看样子你的春天来了,庆祝一下吧!给颗烟!”我偏过头朝向他,又敲了他一根HILTON,我看不清自己的眼睛。不知怎的,泛起一丝淡淡的酸味,是嫉妒吗?这怎么可能!辛遥,我的船长,我心目中永不坍塌的偶像,但很显然,总不会是胃酸吧!也只能当它是胃酸了,我心里暗想,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说实话,虽然我的演技在突飞猛进,甚至独闯好莱乌,奔到卡麦隆门下也绰绰有余,但是,我还是深为自己的想法可耻。

“是啊!我似乎也嗅到春天的气息在蔓延,闻旷,这个燥热的夏天其实很美妙,很浪漫,不是吗?”他优雅地吐了个烟圈,眼睛迷离地盯着渐大渐虚无的烟升腾远去,久久的不动一下眼神儿,我侧着头看过去,他宽大净亮的额头饱满而有力,在烟雾里格外地明亮、显眼。

在城市汹涌的人流里,不论你是想融入,还是要逃遁,生存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非你漠视世俗的昏昧;在噪杂虚线喧嚣的潮海里,寻得一片未被污染的真空地带,植上绿草红花,撑来清风明月,在盖上一幢空灵的小木屋,为此,在主人的心中,才能永久地绽开一株清香四溢的花。那么,此时的小屋就不单是肉身的栖息地,更是精神的蔽护所,在现代都市浮躁的人心里,一种更为人性、更自然的栖养方式,无疑是梦寐以求的最爱。

在第一次踏进慕艺家的竹篱笆时,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中国人那种潜在的、猛烈不可遏制的家(莫如说是根)情结意识的浓郁。那天的夜很迷人。我和辛遥骑着自行车在郊区的路上走着,俏皮的月亮跟了我们一路,不时的,从挺拔颀长的白桦树的梢头露出笑脸,似在跟我们捉迷藏。淡淡清冷的银辉洒在道上,干净而柔和,两旁的树晕一样的银光隐隐,寂静的夜里有小虫的啁瞅,微微流淌过晚风,如了水的清幽;尖细而修长的野草在风里摇曳,沉入梦里发出夏的呢喃,树在我们身旁悄悄走过,似怕惊扰了夜的幽梦。突然的,我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不久前看到吴冠中老先生的墨彩画《白杨树》和油画《遗忘的雪》,顿有种恍入梦境,神游太虚之感,淡淡的树晕,淡淡的水烟雪蔼。太象一首诗,诗意的点,诗意的线,点染出一片灵动而温釉的幻境,如云似烟,袅袅不绝于眼前。生命原来可以这般简约恬淡,那穿过银辉的树晕及残雪,似迷睡千年的楼蓝新娘,在梦的天国里说着梦呓,募然,一种从未有过的电流,让心一阵颤栗,我知道,那是一种性灵的共鸣,一种灵魂的震撼。为什么?一个历经岁月磨痕老人却固执地做着一个故乡的梦,孩童的梦!我心的软坎被意外地击痛。我哽咽着想发出点声音来,银光里的辛遥却向我凝重地摇摇头,示意我别出声。我相信他一样有着纤微而敏感的心,我看了眼他冷若秋水的眼睛,获得一种力量承受那种只想痛哭的幸福;而他呢,不过也是一种外化的伪装,剥去这层伪装,可清楚得探进一颗炙热、狂跳的心脏,我相信,只在片刻之间,我更深层次地了解了辛遥。

一路的月影树动,一路的寂然无语,一路的清风明月。

路不知何时退到了尽头。一声清晰的犬吠传入耳朵,眼前已然有了灯光,柔和而白亮的灯光在寂静的夜里,温柔似水。我想辛遥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可爱的地方吧!

“月夜归人的感觉如何?第N次了吧?!”嘴竟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很不识趣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都闻出了语气中淡淡的醋味。

月光很美,很美,美得我甚至又有犯错误冲动,非得造上几个蹩脚的比喻句不可,但很显然,我已沉浸在梦幻的意境里,暂时还拔不出来,所以,很可惜,不然一定有气死钱钟书的比喻句横空出世的,而且很有可能因此而沾沾自喜。辛遥随手推开小院的门,光鲜的竹篱笆发了淡蓝色的光晕。环视了一眼这月光里的小院,油绿的有蔬菜,亦有花草,却都不很真却,似笼了层纱帐,朦胧得很,月亮在很高的天空,没有云彩。很静。“的确是很美妙,很温馨的一种感觉,不过说了你也许不相信,我这也是头一回来!”我站在他的背影后,也明显听出他声音了激动和兴奋的味道来。我猜想他此时的心情和我差不多。相对而言,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了。真想不到,在这远离汹涌的人流的城市的边缘,竟然隐逸着如此一处幽静的栖养之地。

我想学建筑的人差不多都有同样一个梦想,那就是设计构建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浪漫的二人世界的小房子,不过,现实的情况往往差强人意,曾经往日的理想大多在繁复扰人的生活里荡然无存。不是人的惰性,实在是现实太播弄人。

银光下的一片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在夜里,各色的花依然争着探出脑袋,像是要弥补没有繁星的缺憾;清冷的光里,淡蓝色和淡紫色的牵牛花最是显眼,发射出蓝莹莹的光芒,真的象星星在眨着眼睛,调皮得象群孩子。院子的中心坐落着一栋二层高得小洋楼,银灰色墙面砖射出银灰色的光彩,显得矜持文静,掩隐在树影中,不时显露出一些建筑的线条与轮廓,将小院的空间处理得恰倒好处。

这让我想起美国建筑师莱特1936年的经典之作考夫曼流水别墅的设计。他倡导‘有生于无,无中生有’的庄子道教思想,建筑从属于空间,又接受了浪漫主义的某些积极方面,给建筑带来了生气。就拿眼前的这栋小楼来说,依大自然的启示行事,但不拙劣模仿自然,使得建筑物就象大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丝毫不显人工得痕迹。

那晚,慕艺穿了件宽松、淡蓝色的短袖T恤,一头如水的青丝披散肩头,整个人显得很休闲很清纯的样子,脸上也褪去了往日的孤高清傲的表情,化了淡妆风姿卓约的更添迷人的风情,我想,人终究是脱不了要生活在两个套子里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慕艺尚且如此,可况他人。

“你们俩先坐,桌上有烟,自己拿,别客气呀!”接着是一阵哗啦的声音,我想大概在倒水吧!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慕艺端着两杯凉白开款款走来,放在我面前的小玻璃桌子上,桌上一盒醇555烟,一个火机,两个烟灰缸,很显然,都是为我们准备的。辛遥那小子象在自己家里似的,摊开双臂靠坐在沙发上,环视了一眼客厅的摆设,很有趣味地研究起来,抓起一颗烟就往嘴里塞,我也就不客气,咕咚一声,一杯凉白开下肚,啊!凉快得没治,又一副死皮赖脸的表情,慕艺会意我的意思,又去倒水了。

“来啦!?来啦!”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艾琪双手捧着一盘凉拌西红柿出现在门口,傻气十足地笑着说,跟个孩子似的踮着脚跟;一身藕荷色的素淡连衣裙,一阵风似的跑到客厅。细碎的头发在微微颤动。

这就是那个平日里风风火火、一身短衣打扮的,对男生吆三喝四的艾琪吗?又是一阵香风吹来,象水面飘过的荷香。我觉得有点迷醉。

她怎么也在?!我思忖道,心里狂乱得无可抑制。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地吸着烟,没敢看她的眼睛,怕怕暴露全部的心绪。

她似乎窥透了我心事,放下盘子在桌上,解开身上的围裙,大大咧咧地坐到我和辛遥之间,睁着大眼睛颇具侵略性地看着我,我装得没事人一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据说这个样子很痞子气,换句话说,也就是很不可爱了。

“很奇怪我也在这里是不是?某些人讨厌我的出现,我就偏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晃,就要气死他!”

麻烦果然来了,没长耳朵的人也听得出来,那话是冲我而来的,这太伤我的自尊心,太让我没面子了!就象你知道的那样,我很好面子,因为我有个爱面子的妈。很显然,我不会容忍她如此诽谤我的,当然,这不能说我很没有绅士风度,事实上,我想说的是,我晚后‘伪艺术家’还有得混吗?于是火气腾地升起来,全然没顾及艾琪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幽怨。

“是呀!是呀!就讨厌你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怎么啦?”

我决定捍卫男性的尊严,语气丝毫不放松,刚才那位老兄的理论还有点道理,我可能真有些痞子气。

“你……你!你这截木头”我偷偷瞟了她的眼睛,竟有粼粼细碎的波光。一塘秋水般地荡开了,她的瞳孔是深黑色的见不了底的深幽,叫人想起黑夜里猫的眼睛,没有那样的犀利,却有道光在闪。

“你才是木头!”话一出口,自己又马上后悔,怕伤了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我这是怎么啦?!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女生唠叨个没完,真不象话,风度哪里去了,涵养又哪里去了,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在艾琪的面前,总有种想和她斗嘴的冲动。

也许,很多故事的开局,都是以善意的伤害开始的,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当我的理论是放屁,因为我自己都都不是很明了,也从未又打算维护它的意思,就象你知道的那样,很多艺术家有时候放的屁也是很臭的,比如她刚吃过很多黄豆,抑或是地瓜,所以按这个逻辑推理下去,罗素一定会告诉你:我那晚一定吃了很多地瓜,而且全部是生的,甚至,洗都没洗。

“行啦!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搞不懂。你们俩一见面就吵,其实彼此都是放不下对方的,不如冰释前嫌,作个朋友吧!”

辛遥总是在我危急关头伸出可爱的援助之手,他最后的‘朋友’两个字说得很意味深长,让人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同时,狡诘地瞟了艾琪一眼。

她很显然也听出了话里暗含的玄机,羞涩地低下头不说话。我心里骂辛遥的包买代办,却也非常感激他说出了自己说不出的话,而且意思传达精确而又含蓄不失风度,我不得不佩服辛遥说话艺术的高超独到。既然话已挑明,我不能再逃避了,我伸出拿画笔的手,给了低头的艾琪,柔声说道:

“我们和解吧!敌对了长达五十多年的南北朝鲜都快和解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你说是吧?”

“去!谁要跟你和解,你这截臭木头、烂木头、死木头!”她象风一样迷人,眼角溢流着光彩与甜蜜,嘴上却毫不留情啐了我一口,说完就头也不回,象阵风似的钻进厨房做饭烧菜去了,半天没露面,吃饭的时候脸仍是红红的,象串火红的辣椒;她还欲盖弥彰地诡辩是做饭的原因,我笑而不语,结果招致一顿更怨怒的目光。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妇人,在她的眼里,我压根儿就没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我心里暗道。

那是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呵,现在想想,就是拿我生命的1/3去换也是心甘情愿的,人多么矛盾,要珍惜完整的真善美,却无从逃脱存在于残酷现实中事实。我曾听过很多人沾沾自喜地对我说:瞧,看我把生活设计得多么好!而也许就象你只的那样,事实上他是更失败的,最可悲的还在于他竟不知道失败在什么地方。当然,说这话绝对没有庆己笑人的意思,经常的,我不是也曾找不着道吗?

饭后的月色迷人。清幽柔和的月光平缓地洒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夜是静寂的,只有不眠的夏虫在微语,银灰色的月色投入窗户懂得里面,给屋里的什物都蒙上了一抹乳色的光影。

艾琪提议熄了灯,夜更显得清冷幽静,我们不语地团坐在桌子旁边,远望窗外的月色及旷野,风微微流过每一个人的心田,似不曾留下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无欲无求,只是那么静静的、柔柔地流着,如了河里的水,不为谁,也不知为谁,走着自己的路,头也不回。

“辛遥,讲讲你的家乡的那条河吧!”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慕艺温柔的声音打破无语的夜,我不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辛遥的烟火明了又暗,足有半分钟没出声。我知道,他在酝酿情绪,转入一种状态,或者说是转入一片思想的旷野。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过,我能猜到他的眼睛必象两口深井,荡漾着永不干涸的深情,穿越月色的迷茫,飞到他江南的故乡,及故乡的那条河上。夜的清柔里,他运用他娴熟的文学语言娓娓道来。抚河的景色并不属于一流的。虽然美丽,但谈不上壮观,如果你没有多次去那儿,或是在它的岸边住下,你会觉得它没多大意思,但这河很独特,它的深度,它的纯净,还有它的颜色,都值得描述。”

“夏天里,晴天时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它们是蓝的,特别是被风吹皱,或是暴风雨来的时候,它们有时候是深蓝色的,但不管怎样,清澈是始终如一的;水底枚枚卵石清晰可见,小巧的各色都有,采回来注入清水,最适合植水仙,不出几天,葱绿的叶子上一点会绽出洁白的水仙花来的,当然,天热的时候,我也会象水里的小鱼儿一样游涞游去的。”

“秋天,象往常一样,水鸟飞来了,在这里呆些时候,等新的羽毛长齐,它们笑起来的声音很大、很野,常弄得小河非常喧闹,这也把想尝野味的猎人招来。我也猎杀过这种鸟,用的是乡间的土铳,装上铁砂、火药就行。但我只干过一两回,我不忍看它们淋漓的鲜血和支离破碎的尸体,尽管我不是清教徒,不受生杀戒律的约束,但我想人是可以、也应该免除这种残忍的,从那回以后,我开始意识到人性残忍的一面,往后就力求避免伤害动物,从这种层面上看来,梭罗说得没错:我想一个虔诚的生态保护家,年轻时一定曾是个优秀的猎人,因为他亲眼目睹了生与死的残酷和血腥,体验过无助与惊悸的伤痛。”

屋里寂静得一如窗外的月夜,只有辛遥充满感性和磁性的声音在回响,他那经过话剧专门训练的嗓音,饱含了十二分的深情,我不知道,他此时的双眼是不是满后含了泪水。

“不久,十月的微风来了,摇动了附近的树和水里的芦苇及小灌木丛,并搅动了河里的水,所以这个时候,既看不到水鸟的踪影,也听不到它们很野的笑声,那时的天总是很高、很蓝,蓝得能让人感动得要流下眼泪来;而水流,总是不疾不缓地淙淙地、逐渐悠扬地远去,远去。倘时黄昏去场面更为大气,一轮硕大的红日即将没入地平线,浸入远处的水中,浸入远处的水中,苍老的太阳黯淡无光的余辉把河水染得一片血色,微凉如水的清风拂动芦苇丛,盛熟的芦花絮象蒲公英一样轻舞飞扬,飘忽不定,随了风的方向,也不知要到哪里生根繁衍;那时我就想,做一片芦花也不错,远方是我的梦,梦里的风景会比这里更美天会比这里的更蓝吧!于是我向往远方,现在看来,我成功了,也失败了。正如海子所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月光流进来,又渗入不知何处去,微弱的光影里,我似乎依稀看见一水乡的少年或嬉闹,或孤独的身影,在一条长满芦苇的河畔奔跑、静坐,无意,一个人的气质涵养和他童年的经历是不无关联的,甚至,我觉得,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童年,直接影响他今后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我想,这不应该说是悲观宿命的论断吧!

“快接着说吧!辛遥,不然我的心都要碎了”艾琪那傻丫头见辛遥停下点根烟,就急不可奈地催促,我想这小丫头片子一定掉泪了,黑暗中,我听见辛遥勉强地笑了笑,吸一口烟,又接着说了下去:

“冬天来临的时候,南方照样结冰。小河上背阳的水不深的港湾已经覆盖了一层薄冰,而那时距普遍结冰还有几天或几个星期。刚结的冰特别有意思,它的硬、颜色都很深,很清澈,人们有最佳的机会观察不很深的地方河床底,就想玻璃后面的图画一样,深蓝深蓝的,美妙绝伦,因为那时的水总是很干净。”

“春风吹来,小河流就给春天唱歌,在所有的小河谷都能听到雪融时底弱的声音,河里的冰变得越来越薄,小草在山坡上象春火一样送出绿色的火焰,不久,燕子飞来了。春天就在燕子的呢喃声中复苏了,空气开始格外湿润了起来”

这震颤的行吟,也只有从他漂泊的情愫中,才能被无间地理解,不然我的心何以就得如此的紧。

辛遥说完后足有两三分钟沉默不言。四处死一般的静寂,我反手拉亮了灯,把我吓了

一跳,慕艺趴靠在辛遥的瘦肩上,早已是泪水涟涟;‘小辣椒’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红肿得跟桃似的,辛遥无声轻柔地抚着慕艺的肩头,我关切地看了一眼艾琪,不料好心没好报,被她毒辣的眼睛蛰了一下,还没好气的被骂了一句:“讨厌!你这死木头,还不把灯闭了!”我自讨没趣,把灯又拉灭,黑暗又笼上了双眼,一切归复平静,然而我知道,这只不过是种假像,平静的空气平静的夜色中,隐匿了情绪的狂涛巨澜。这个莫名其妙、刁蛮无礼的小妇人,我在心里暗骂道,倒也不怪她,我的眼睛不也湿润了吗?

夜色依旧温柔,树影在凝神听着什么,亦不动了声息。夜里除了虫鸣,什么也没有。“辛遥你别动,我去把吉他拿来,你弹一曲好吗?”黑暗中是慕艺轻柔的声音。

于是,在这栋远离喧闹都市繁华的郊区小楼里,传出素木吉他水润清音的悠扬旋律。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琴声象从一口枯井发出来的,又象泉水淙淙从很远的地方流来,有着透明而忧郁蓝调气息,叮咚的每一个音符都砸进心坎儿里,不知什么时候,四人合唱起了这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忘情地唱着,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一直唱到彼此泪水满面。

我想《友谊地久天长》这首古老的民歌,应该是为我们写的,至少,是为那样的夜,那样的月色,那样的氛围,当然,还为那月色下的篱笆上,那淡蓝紫色的牵牛花,以及淡蓝紫色花瓣上蓝莹莹的火一样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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