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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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畜生,没你爹累死累活的去搬砖头,咱娘俩就稀稀了去吧,哼,白眼狼,吃饱喝足了,倒不认老子了。”麻婶择着那堆烂白菜,又咧咧着骂开了。

    “什么爹?我没爹!”小马儿脖儿一梗,回嘴道。

麻婶像被触怒的母老虎那样跳起来,抄起那堆烂白菜帮子就砸小马儿劈头盖脸的砸。“你咋没爹了?他不是你爹是你谁?”麻婶大声的质问小马儿,声音大得好像要让整个白兰街都听见。

    “不要脸,没良心的白眼狼。”麻婶抖出最狠毒的字眼来骂她的儿子。

    小马儿不躲开,麻婶骂也好,打也罢,这孩子就认个死理“我没爹,没老子!”

“你今天必须叫他爹!”麻婶不知从哪儿抄出一根门棍,一下下杵着小马儿的脑门“认不认爹?”

    “我没爹!”

    “兔崽子!”麻婶作势就要打下来。

    “好了好了,别打孩子。”好心的邻居,白兰街有名的和事老金兰连忙拉开麻婶。使一个眼色,一帮孩子立刻架着小马儿出去了。

    “你说说这叫个啥子事?老马哪一点孬了?哪一点对不住这畜生了?累死累活养我们娘俩,这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回到这个土窝窝里还没人管他叫爹,你说说,你说说……”  麻婶又在背后骂开了。

    老马确实不是小马儿的亲爹,小马儿的亲爹早死了。只有老马不嫌麻婶丑,这个土窝窝的穷,愣是搬起自己的那套行头,养活一大家子。平心而论,老马对小马儿确实不坏,供吃工喝,还供他读书,人家家的孩子若是这个年龄早就下地干活或是出去打工勒。老马不,就是要小马儿读书,一门心思的供着,麻婶几次劝老马让孩子回家去,他愣是不同意,事事随和的老马,在这件事上像吃了秤砣那样坚决。

    天黑了,一帮孩子在父母的叫喊声中作兽鸟散,各家飘出的饭菜香馋得小马儿肚子咕咕叫,但他就是不想回家,不吃老马的饭。

他没爹。

  “马儿,马儿……“远处响起老马沙哑的叫喊声,像深秋霜冻的红叶所发出的瑟瑟声。小马儿愣是装作没听见,赌气把自己藏起来。

    “马儿,马儿……”老马再一次急切的呼喊着。

    最后,还是麻婶把他从草垛里揪出来,就那么揪着回家。

    饭桌上,麻婶看着小马儿狼吞虎咽,叹了口气,又把一块肥得流油的鸡肉夹到小马儿的碗里。“马儿,你就叫声爹吧……”

    小马儿忽然觉得啥都吃不下了。

老马又一次来到小马儿的炕头,照例塞给他两个铜子“马儿,想吃啥,喝啥,就买,别舍不得,爹有钱。”小马儿赌气的转过头不理他,心里嘀咕道:“爹?什么爹,谁的爹!”

    老马叹了口气,出去了。

    “他爹,咱再生个二的吧,你看看那只白眼狼。”

    “哪能?家里要供着马儿读书,咋能生二的呢?”

    “他爹,你别往心里去,马儿他……”

    “哪能,马儿就是俺的崽嘛!”

    第二天,小马儿起床,一切都照例摆在那儿“书包,红皮儿,饭盒”饭盒上还栓了根红绳,小马儿知道是谁系的,他默不作声都带上。

    “马儿,铜子拿着,想吃啥,喝啥,就买,别舍不得,爹有钱。”老马讨好似的递过来铜子,麻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小马儿才拿下了。

  这个时辰,约莫是上学的时辰,各家的爹娘和娃儿像一只队伍,浩浩荡荡向学校出发。校门口,各自呼唤爹娘又倏忽间闪入门去。老马不放心似的攥着小马儿的手,也讲着些“要注意”“要听老师的话”啥的,小马儿一把挣开他的手,脑袋一梗,权当没听见。

    校门口,爹娘们还聚在一起,讨论着自家的娃儿。

    老马目送着小马儿闪入那道门,无端有一种酸楚“马儿出息了……”

    小马儿听到,在一片爹啊娘啊的告别声中,老马谈论的声音愈发的响亮,说的是“俺家的娃儿,小马儿”他似乎从老马那竭力声张的语言中听出了什么。

    小马儿争气,咬咬牙到底是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邮递员传信来的那一天,整个白兰街都像过节一样喜庆。“出息呀!”邻居金兰又是第一个来报喜的。

    “出息啥,那县里的高中,没有白银九丈九,供得起?趁这小崽子年轻,还有几个力气,下地吧,赚几个公分,赚几件土胚房,过几年再找个媳妇,那就阿弥陀佛了。”  麻婶翻着白眼,继续用力扯着白菜帮子。

    小马儿想读书,但老马应该不会再供他了,“老马才赚几个钱?他小马儿又不是他啥人,人家凭什么再供他上高中?”

    整个白兰街读书的有几个?上得了高中的又有几个?

    录取通知书到底是传到了老马手里,老马抖抖索索,似乎连张纸也不会拿了。“马儿真出息,俺的崽子真出息!”老马豪气地拧开一瓶白酒,一股脑的往下倒。

    “出息?出息啥?当废纸卖了,读啥高中,明儿个,你就下地吧。”  麻婶道。

    小马儿不说话了。

    “啥?咋不读高中了?谁不读了?读!管他县里的城里的,咱都读!”在酒精的作用下,老马有点大舌头了。

    “没有白银九丈九,哪铺得起这条路?俺们这小门小户的……”

    “俺们家怎么了?拿我老马这条命抵,够不?男娃儿不读书,那是三孬子!”

    “马儿,咱读书!”那只大手重重地拍在马儿的肩头,这一次,马儿没躲开。老马的手,磨在身上沙沙的疼。此时此刻,小马儿却觉得细腻万分。

    夹七夹八的事情忙完,马儿的高中差不多也要开学了。县城大,老马从来没来过,又七零八落的买好东西,找到小马儿的学校。

“马儿,钱拿着,想吃啥,喝啥,就买,别舍不得,爹有钱,俺和你娘都好,甭挂念。”老马帮小马儿背着行李。

    “好了,您别送了。”管门的老头拦住老马。

    “登记一下,请问您是他……”

    “啊!俺是他……”老马一下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羞红了脸。

    “他是我二叔”小马儿默默搭腔。

    “那个,喂,再见”小马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一句。

    “哎”老马伸着脖子向内张望,一脸憨笑,哼唱着歌曲,唱的是那首他最喜欢的《金翠莲》,小马儿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老马站在那,乐呵呵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好久好久……

    “俺的崽子啊,出息啊!’

    入秋了,老马让人捎了口信来“马儿,家里的金桔大丰收,俺托人给你捎一袋来,行不?”老马向邮递员一遍又一遍地描述那个他只去过一次的学校,终于是不放心,怕金桔磕了,碰了,怕送错了。于是还是自己来了。

    老马没舍得坐车,大冷天的,揣了袋金桔就往县城赶,好说歹说,这才说通了门卫老头,放他进来。

    “你怎么来了?小马儿接下了老马怀里的那袋东西,还给老马泡了一杯热茶。老马讷讷地接过茶去,激动得有些不安。

    “叫邮递员送来不就行了,还自己来了……”

    “外人哪里靠得牢的嘛”老马笑笑,起身就要走。

    “哎,大冷天的,要不你……”小马儿似乎想说点什么。

    “没事,你爹我身体好着呢!”老马走得火急火急的,像是怕撞见什么。

    小马儿打开那袋子金桔,个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上层还夹着一叠毛票,清一色的一块,在寒风中瑟瑟战栗。

    小马儿望向窗外好久,老马那件破棉衣与白雪融为一体……

    室友回来,看着满地的金桔,问道:“谁送来的?”

    “我干爹。”小马儿忍住没哭。

    很长一段时间,老马都没有来,小马儿反倒记清了老马没来的日子,整整151天!!小马儿也没说什么,大概老马有什么事要忙。

    忽而有一天,室友来叫他:“你妈来了。”小马儿连忙往校门口赶,果真是麻婶,红肿着眼睛,站在寒风中。

    “娘,你咋来了?”

    麻婶二话没说,甩手就给小马儿两个嘴巴,哭丧道:“读书读书,读你的书,克死你爹了!”

    “他咋啦?”小马儿揉着红肿的脸。

    “你爹他,为了给你攒学费,去工地上干活,搭台子的时候打了滑,就跌下来了……”

    “咋啦?”

    “死了!累死的!”  麻婶使劲搂着小马儿,哭丧得差点背过气去。

    “死了?!”小马儿没反应过来,老马,那个供他读书,供他吃喝的男人,死了!?

    背上所有的行李小马儿又回到了白兰街。

    老马的丧礼在当天举行,整条街的人都穿着丧服,怪吓人的。小马儿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麻木的对着灵牌磕头。

    “死了……怎么会?……”

    当夜,老马下葬。

    微风淡淡拂过鬓角,舒卷他满脸的倦容。小马儿忽然觉得,老马,这个他一生都不肯承认的男人,好渺小,好渺小……

    “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财产,对着小马儿一张冷脸,一贴便是十八年。”小马儿愣愣地看着。

    老马的衣袋鼓鼓的,似乎还兜着那袋金桔。

    那是一封信,一封长信,血红。

    “他娘……马儿……好好读书……俺的崽子……”拙劣的笔记,很是生涩。

    “他爹!”麻婶哭晕过去。

    漫天白花,纷纷扬扬。

    老马的灵柩下地了,厚实,沉重的松木。

    “爹!爹……”小马儿拼尽全力的嘶吼,和着白花纷纷,落到棺前,落到老马停跳的心脏里。

    小马儿目送着,最后一掊土盖上灵柩……

    “叫爹!他是你老子”

    “不,我就不叫,我没爹!”

    往事的记忆涌来,目送着麻婶追着小马儿满街跑的日子远去。如今,麻婶再也没有打他的借口了。

    初冬,微冷……

    “这是谁的坟?”铃儿是第一次来。铃儿,马儿年头刚入了门的媳妇。

    “我爹,我亲爹。”

    “噢……”铃儿在这位从未谋面的公公的坟前,献上白花。

    “我跟你说,铃儿,以前……”

    落泪无声,沾湿坟前朵朵白花。马儿的,铃儿的。

    “当家的……”

    “怎么了?”

    “我也想回去,看看我爹。”

    老马在天上看着,目送着他的马儿,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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