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万重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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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在灿灿就读的这所高中里,复读班是在高三的45个班后直接往后排的,并不分重、普班,他们的教室被“藏”在了学校西北角教师公寓后的独栋老楼里。而且复读班向来开学也比较早,甚至比应届生会早上一个月。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复读生或是他们的家长抱怨过。选择留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怀揣的是一个多么沉重而又宝贵的机会,这是他们与命运的最后一赌了。

不成想命运兜兜转转,灿灿竟然又和徐麓铭分到了一个班里——高三(47)班,甚至在阴差阳错之下,还被班主任老陈安排成了同桌。

当灿灿把这个稀罕事打电话告诉严青悦时,严青悦也很惊讶,但很快就开始哀求闺蜜帮自己守护好徐麓铭:

“千万不能让别的女生勾搭上徐麓铭!”

“他是我的!”

“谁都不能和我抢!”

……

在那次失恋后,经过一年多的自我疗愈,严青悦又在追求徐麓铭的道路上满血复活了。她愿意等徐麓铭,她要坚定地等着他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等他把那份爱意转移到自己身上。严青悦的心愿难了,她到底是还没能放下徐麓铭。

灿灿那时正暗自喜出望外,心里连连感叹命运在自己身上的幸运馈赠,竟然想都没想就直接满口答应下了严青悦。她自信满满地向闺蜜保证:“好的!你放心吧,就算是蚊子,我都会好好看着,不让它叮徐麓铭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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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徐麓铭在一起的时光,是灿灿里青春最美好的记忆。也是在和徐麓铭成了同桌后她才知道,徐麓铭原来并不是一个整日只知道埋头书山题海的“书呆子”,相反活泼着呢,甚至有时候还有些无赖。虽然他看起来是一副老实稳重的书呆子的样子,但是他的大脑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库,装了不知多少社科历史,民俗奇谈,时事八卦……随便灿灿说到哪个话题,他都能接住灿灿的话并侃侃而谈起来,让灿灿听得入了迷。

那时候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正十分流行,灿灿本就喜欢神神鬼鬼的故事,也忍不住从学校西门的旧书街上买了一部回来看。但是才看了一点,她就被书中对一些恐怖景象的细致描写吓到了。她既不敢继续看下去,又扑灭不了顽强不灭的好奇心,就把自己的苦闷通通发泄给了同桌徐麓铭。

没想到徐麓铭早就读了很多章节,接下来的日子,每到下课的时候,灿灿就按住徐麓铭,不让他随便出去,争分夺秒地让他继续讲剩下的故事。

徐麓铭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歪着头趴在自己的桌面上,晶亮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徐麓铭,一会儿一问“然后呢”。

有时徐麓铭会故意压低声音,营造更恐怖诡异的气氛,然后冷不丁地敲一下灿灿的桌子,或是突然拍一下灿灿的后背、偷偷踢一下灿灿的凳子……而灿灿总会被吓得尖叫着站起来,双手急切地扑闪着,像是一只惊恐万分却怎么都飞不起来的小雏鹰,惹得“肇事者”徐麓铭哈哈大笑起来。

等灿灿回过神来,她总是会随手拿起手边的课本或卷子去砸徐麓铭。每当这时,徐麓铭就会举起双手边挡边道歉,或是干脆趴在桌子上把后背留给灿灿——乖乖领揍。

灿灿越是满脸通红、咬牙切齿,他就越是笑得舒畅。这样一笑,他的脸上就清晰地呈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

有时灿灿揍过徐麓铭后还是觉得不解气,就会赌气和他划清界限,把自己的课桌往右边拉出一掌宽的“鸭绿江”。无论徐麓铭如何示好,她都充耳不闻。徐麓铭虽然会撞一鼻子灰,但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灿灿虽然总是大大咧咧的,从小在家里也是一个老成、稳重的老大样子,但她特别吃软不吃硬,尤其是被徐麓铭的大手揉脑袋或者捏后颈,这时灿灿虽然会缩起脖子——她觉得痒痒的,很舒服,却也会在前后桌同学的起哄声中,用理智操纵自己的双手,再扬起课本拍徐麓铭一顿。

而徐麓铭美滋滋地挨了打之后,就会在灿灿眼睛余光的默认下,把她的课桌再拉回来。这样,和平之神就会重新驾临到两人的世界里。

14

徐麓铭的学习成绩还是很好,总成绩总是稳稳地居于年级前二十名。这次复读,他重点攻的是英语,虽然他的英语也不算差,一般都在120分以上。灿灿与徐麓铭相比,要跟上来就吃力很多了。

期中考试后,按照班主任老陈的规矩,是要根据成绩的高低重新排座位的,排名靠前的同学可以带一个同桌随便挑。没人挑或是排名靠后的同学,只能在剩下的空位里找地方坐了。

排座位那天午后,天气晴朗极了,灿烂的秋阳穿过高楼间的空隙,热烈地把光辉洒在了教学楼长长的走廊上。47班的同学被分成男、女生两个队伍,整齐地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在班主任老陈威严气势的压迫下,没人敢大喘一口气,全都默默等待着来自老陈的“命运的召唤”。

徐麓铭是班级第八名,当老陈点到他的名字时,徐麓铭竟然直直走到女生的队伍前,轻声唤了唤灿灿的名字,“任灿灿,过来”。灿灿的脸腾得红了起来,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隐隐约约看到那时徐麓铭身穿一件雪白的卫衣,袖子拉得高高的,浅灰色的运动裤笔直修长,就像一棵挺立在艳阳天下的白杨树。

这时周边的同学开始起哄,男女生的队伍都乱了起来,甚至有男生吹起了口哨。老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锐利的眼神透过老花镜扫视了全场一周,迅速压下了面前八十多个猴崽子的躁动。

“不行。”老陈带着鼻音的声音果断且不容置疑。徐麓铭的脸色煞白,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一时又乱又恼,忍不住攥起了拳头。老陈抬起粗壮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指向了人群中的一个女孩子,“尹婷,你,和徐麓铭,去第五排中间,靠着南边的过道坐。”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怯怯地从女生堆里走了出来,停在了徐麓铭的身边。徐麓铭依然不动,他垂着头死死盯着地面,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哑着嗓子质问班主任:“是您定的规矩,我有自己挑同桌的资格。”

当着八十多个同学的面,老陈的面子被徐麓铭打落在地,气得他的大肚腩起起伏伏,快撑炸了衬衣上的纽扣。可这个已经执教了三十多年的老教师什么场面没见过?他倒也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面向着全班同学,掷地有声地回应徐麓铭的挑战:“你有资格挑,但是挑任灿灿就不行。什么时候她能从倒数十名里窜出来,才有被挑的资格!”

说完他死死盯着这次事件的女主角——灿灿正缩在乌泱泱的学生堆里,如同被暴雨砸过的向日葵,接着说道:“我再说一遍,尹婷和徐麓铭去第五排中间,靠着南边的过道坐。”老陈的声音不大,但是此刻47班教室内外的同学都更加安静了,大家虽然刚吃了个徐麓铭和任灿灿的瓜,但是还是要忍着自己的心情,生怕再点着了老陈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炮儿——那场面将不堪设想。

徐麓铭最终还是屈服了,他扭身进了教室,随后就重重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在整个下午一声不再出。

灿灿最后坐在了第一排中间老师的讲桌下。有老陈的铺垫在前,其他同学在挑座位、带同桌时,没有一个人敢再叫上她,谁都怕触老陈的霉头。所以最后轮到灿灿的时候全班只剩下了三个空位,除了第一排正对着老师的讲桌下,还有最后一排南北两头儿的角落。

灿灿的自尊在老陈阻拦徐麓铭的时候,就已经被灼烧得不成人形。在等待别的同学选位子时,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度日如年,不,是度秒如年。羞耻,实在是太羞耻了!有几个瞬间,她甚至想转身跑下楼去,不管跑到哪里去!她只想从这个钻心抽髓的刑场里逃走。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终于到了灿灿,老陈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甚至挤出一丝带着嘲讽的笑意去招呼灿灿:“来,给自己挑个位子吧!”

灿灿垂着头缓慢地挪到了教室前门口,她仰起头眯着眼扫视整个教室,已经坐得密密麻麻的同学们也齐刷刷地望着她。教室里安静极了,灿灿的眼睛渐渐模糊,她感觉喉咙又酸又痛,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全凭着感觉走向了第一排,从挨着过道坐的李智莹身后挤了进去,在身后八十多位同学的见证下坐了下来。

排座位事件结束后,灿灿和徐麓铭有十几天都没再说一句话。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天的羞耻被深深烙印在了脑子里,逼得她每天不得不早起晚睡,逼得她为自己制定了每一天的学习计划并坚决地执行下去;逼得她再也不能对不懂或模棱两可的问题置之不理,而是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向同桌李智莹、向老师们请教,然后再记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逼得她哪怕在跑操、吃饭的时候都在背单词、背概念、背定理,甚至在睡觉前还要再在脑子里过一遍当天的知识点……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知耻而后勇”。当然,她曾经热热闹闹的社交生活也近乎停滞,和很多旧日的朋友都少了来往。

很多年以后,当灿灿再回忆起这一段“煎熬”的时光,她心里对老陈并没有怨恨,虽然老陈并非一个讨喜的老师,却也正是因为他当年毫不留情面的鞭策,才让灿灿没有浪费又一次的学习机会,得以抬头挺胸地跨进理想大学的校门。

15

灿灿并没有生徐麓铭的气,只是两个人再见面终究会有些尴尬,有时两个人迎面遇见,也只是会相视一笑匆匆各自走掉。徐麓铭的目光里却自始至终都装着灿灿的背影。他和任灿灿中间隔了三排六个同学,却像隔了一条天河。

在上课的时候,他的目光常常会忍不住落在灿灿的身上。他无法不去看灿灿。他的心里似乎隐隐地藏着一个愿望,他希望灿灿能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可是他的目光从来没有接到过灿灿的回眸。

复读的学习压力越来越大,除了原来学校统一组织的月考外,复读班又增加了两周一次的摸底考试。灿灿越来越瘦了,眼袋挂在脸上再难消下去,下巴颏也褪去了原来的一点儿婴儿肥。

所幸她的成绩在不断攀升,班级六十、五十、班级四十……年级五百、年级二百、年级一百二……除了她的同桌李智莹经常对着灿灿嘟嘟囔囔地哀叹——之前是她天天给任灿灿讲题,现在竟然反过来了!李智莹的成绩总是在年级一百名左右徘徊,她太羡慕成绩像开了挂一样飞升的同桌。

灿灿所向披靡的劲头把她自己都感动到了,连她自己都有一种学着学着就开了窍似的窃喜。

元旦过后,学校联合周边四个县市进行了一模考试。47班在这次模拟考中的成绩很不错,老陈笑眯眯地上完了自己的数学课,亲手在黑板左边贴上了全班的成绩单后,才腆着大肚子慢步踱回办公室。

一下课,很多同学就涌到了成绩单前,把讲台和前门都挤得水泄不通。灿灿浪费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她不敢去看自己的成绩,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紧张得脸色煞白,好像有一块冰冷的石头一直在往肚子里坠。

“灿灿,你竟然考了年级第70!”同桌李智莹的声音穿过人群传到了任灿灿的耳朵里。任灿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的身体也不再僵硬,抬起头向着人群中同桌的后脑勺绽放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对上了刚从人堆里挣扎出来的徐麓铭的视线,一瞬间她的笑容有些凝固了。她看到徐麓铭的双眼和两个酒窝里都盛满了喜悦,他也在看着自己笑。

走到灿灿身边时,徐麓铭忍不住伸出左手想去揉揉任灿灿的头,看到任灿灿本能地又缩起了自己的脖子,他伸出的手掌反而攥起来,竖起了大拇指,柔声地说:“年级第70,真厉害!”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仿佛有一千朵花竞相在心里绽开,灿灿的心被踏实的幸福感包裹着。她终于回过了头,徐麓铭此时也正好抬起头在看她,两个人不由地相视一笑,之间那堵看不到的冰墙似乎融化、不见了。

老陈果然说到做到,这一次他又把47班80多个同学拉到走廊里,仍旧拿着成绩单按名次喊人排座位。徐麓铭是第五个挑座位的,可这次他还是带着自己的同桌尹婷坐在了老位子上。

灿灿也有资格挑位子、带同桌了,她带的是李智莹,两个人仍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坚定地守护着面前的高龄讲桌。

不过从那以后,灿灿有时候会跑过去找徐麓铭给自己讲题,徐麓铭也常常在路过灿灿和李智莹的位子时,从兜里甩出来一些零食,菠萝包、辣条、酸奶、旺仔……

不管他们这两个人怎么想,灿灿的同桌——李智莹的高三生活倒是越过越有滋味: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灿灿和徐麓铭“暧昧”的瓜,天天笑得挤眉弄眼,一面跟着灿灿蹭吃蹭喝,而且她巴不得徐麓铭再多多投喂自己的同桌呢!

16

刚过完年初六,复读班就开学了。可是灿灿的座位却一直空着,徐麓铭问了李智莹,李智莹也是一问三不知。他又等了三天,任灿灿还是没有来。这一次他终于等不住了,一下晚自习就从行李箱里翻出自己很久没用过的手机——那时手机已经开始在学生间普及了,拨出了那个从没打过的灿灿的手机号码。

可是耳边提示对方是关机的,电话打不出去。徐麓铭更担心了,他不知道灿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又打电话给灿灿的闺蜜严青悦,没想到严青悦的电话总在通话中。

徐麓铭没有办法,只好登录上了自己的QQ,想在QQ上联系灿灿。可他刚登录上系统,提示消息就响个不停。这半年多他错过了太多的QQ消息,包括严青悦发来的五百多条信息。

看着鲜红的数字提示,徐麓铭的心里百感交集,他忍不住从头开始看起来。那些消息里有简单的日常问候,有小心翼翼的告白,有对过去同窗时光的追忆,还有不久前的新年祝福……他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执着的女孩子的心事。两件事情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还好这时严青悦打来了电话。

看着徐麓铭的三个未接来电,严青悦开心极了,她以为徐麓铭终于要接纳自己的感情了,几乎喜极而泣。刚上大学时,她对过分严谨的校园生活非常地不适应,全凭着放假回去看徐麓铭的信念才撑到了寒假。可是因为要和社团同学一起代表学校参加比赛,行程一再延期,没能回来赶上见徐麓铭一面。

电话接通了,徐麓铭的声音却很着急,他不等严青悦说话就迫不及待地问对方:“青悦,你知不知道灿灿什么情况?她已经好多天没来上学了。”

严青悦的笑容消失了,她那狂跳不已的心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可她来不及难过,因为她也很担心任灿灿的情况,之前只隐隐约约听灿灿说自己压根儿没有过年,但是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没料到灿灿可能遇到的事情会这么严重。

徐麓铭没有找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颓丧地挂掉了严青悦的电话,他退出了QQ,又点开了通讯录里任灿灿的名字,开始不断地给灿灿发信息。

“灿灿,你怎么了?”

“灿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灿灿,你方便的时候回个电话可以吗?回信息也行。”

“灿灿,你还好吗?如果遇到了麻烦请你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

徐麓铭的信息发到第51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半了,灿灿终于回复了他一条消息:“不用联系我了,我不上(学)了。”

徐麓铭还没有来得及为灿灿的回复感到欣喜,就已经被一记现实的重锤击中了胸膛。他的心里好像突然刮起了沙尘暴,飓风里裹挟的有震惊、着急,还有不知名的悲伤、愤怒。他慌忙给灿灿打过去电话,可灿灿仍然不接。

不过徐麓铭也什么都顾不上了,坚持着继续打下去。

电话那头的灿灿缩在被子里无声地呜咽,她的眼睛已经因为多日的哭泣而红肿起来,她看到了徐麓铭发来的所有信息和打来的未接来电,可她眼下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绝路上,她的确没钱读书了。

17

这几年灿灿的父亲跟着老乡在南通做家纺生意,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可是年前父亲听信酒桌上一个亲戚的小道消息,疯狂地囤了一批孕妇枕的货,没想到刚到年底市场的行情就变了,这批货彻底砸在了手里,家里还因此欠了一屁股债。

在万家团圆的大年三十晚上,任家冷冷清清,连预备过初一的饺子都没有包、没有吃。鞭炮齐响的时候,父亲躲在厨房抽闷烟,吞云吐雾,看不清他的面容。刚做完眼部手术不久的母亲倚坐在床头,明明医生交代了不能哭,此刻却泪流不止。妹妹灿芳和弟弟凯林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声不吭,等待着父母对自己命运的发落。

灿灿偎在母亲肩头,紧紧闭着眼睛。她心疼操劳了多年的母亲,过了很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用沙哑的嗓子无比坚定地向母亲宣布:“妈,别哭了。我过了年就跟着二姑去电子厂打工,这样每个月挣的钱也能养活你和弟弟妹妹了。让爸好好挣钱还债吧。”

妹妹灿芳在读高二,弟弟凯林马上要中考,家里这般处境,总要有人做出牺牲。灿灿和从前一样,又一次以老大的身份扛起了她认为自己该扛的担子。任母闻言,哭得更厉害了,身为母亲,怎能忍心看孩子为自己毁了未来?

徐麓铭的电话还是不断地打过来,灿灿哭得干呕起来,她也需要一个靠山和支撑自己的人啊!她的手颤抖着,一阵咳嗽中,竟然鬼使神差地按到了接听键。徐麓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灿灿再也忍不住,悲声哭了起来。电话那头的徐麓铭终于听到了灿灿的声音,他的眼泪也随着电话里的哭声不断滚落出来。

“灿灿,我很担心你……”

只是这么一句,就在灿灿的世界下起了滂沱的大雨,她仰面承接着所有的雨水,悲欣交集。

那个寂静的夜晚,灿灿把自己的处境全部如实告知给了徐麓铭。徐麓铭的心在这个晚上被残酷的现实揉搓得流血、滴泪,他实在不能想象,自己小心呵护着的少女,怎么能承受这样的苦难!

他苦苦地劝说灿灿回来上学,他甚至向灿灿承诺,自己会帮忙解决学费和所有的生活费。徐麓铭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自己的家庭情况,他一向很低调,虽然看起来生活俭朴,却是有些家底儿在的——他的父亲常年在外承包工程,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平常家里给钱是很大方的。

灿灿哭得泣不成声,不肯接受徐麓铭的提议。她心里始终惦记的是弟弟、妹妹该怎么办?但她心里怎么会不渴望回到学校、回到47班读书呢?

徐麓铭的电话一天又一天地打来,信息发来得越来越多,灿灿不再回电话、回信息,她的眼泪也快哭干了。她已经跟二姑说好了,过了元宵节就随二姑一起去昆山的电子厂打工。

18

灿灿最终还是返校了。

那时灿灿同样在南通做生意的堂婶,不知道从谁的嘴里听闻了灿灿家的惨事,竟然亲自连夜开了一千多里地的车赶到了灿灿家,她决定资助灿灿姐弟三个今后读书的学费,劝着灿灿务必回到学校再次准备高考。

也许真的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天无绝人之路。灿灿这才知道,当年堂婶一家在村里很是落魄,堂婶在怀着孕时被村里的无赖强占了宅基地,急火攻心动了胎气,是灿灿的母亲冒着大雨开着家里的破三轮车,把堂婶拉到了四十里地外的县医院,保住了堂婶的孩子。后来灿灿的母亲还嚷着大嗓门,陪着堂婶一起,趁着那个无赖喝多了时,把他拽到村支书家门口理论,在全村的见证下帮堂婶要回了宅基地。

上学的学费解决了,灿灿终于可以回去读书了。此外,灿灿在学校外的住处也换了地方,从前她在学校北门外的电力家属院里租了个标间自己住,如今因为家里的变故已经退了租。现在是灿灿母亲在学校西南方向的一个城中村里租了个破院子,一面在堂婶给介绍的酒店里做保洁,一面照顾着灿灿、灿芳、凯林姐弟三个的起居。虽然如此,一日三餐还是娘儿几个各自在外解决。

正月十四那天,灿灿又出现在了教室里,徐麓铭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可是灿灿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争分夺秒地抄着同桌李智莹这些天记下的笔记,对照着同桌手中老师讲过的卷子,标记难题和易错点。
徐麓铭放心不下,晚自习结束后,他看着灿灿收拾了东西出了教室,慌忙跟了上去。

“灿灿,家里的麻烦解决了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任灿灿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徐麓铭不得不走得再快一些,他伸手拉住了灿灿的胳膊。她又瘦了!徐麓铭心疼地想到,灿灿这些天一定难熬极了。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灿灿抬起头仰望着徐麓铭,看到他的眉头紧皱,眼睛里都是心疼,灿灿的眼眶忍不住又湿了。

“灿灿,你不用担心,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说着徐麓铭就掏出了裤兜里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五百块钱要塞到任灿灿肩上挎的书包里。灿灿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那些钱对她而言犹如滚烫的木炭,她分不清是感动还是羞耻,急忙后退,使劲推搡着徐麓铭。
徐麓铭一瞬间也感到尴尬极了,手里拿着钱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灿灿又哭了起来。

徐麓铭的心更疼了,他不想让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吃苦、不想让她吃更多的苦。只是想到灿灿今后要省吃俭用、吃白馍喝白开水的画面——以他所了解的灿灿,肯定会这样做的,他就觉得胸膛里堵得快要喘不出气来。

徐麓铭在心里早就做了决定,一定要把钱给到灿灿手里。他深呼了一口气,膝盖半弯,让自己可以直视灿灿,他本想为对方拭去脸颊上不断滑动的泪水,却克制住了,转而把手抬得更高了一些——轻轻揉了揉灿灿的头,微微笑着,用温柔又坚定地声音告诉灿灿:“灿灿,乖一点,我是要把这些钱借给你吃饭的,等你手里宽裕了再还我。”

灿灿的脑子里乱极了,就像砂锅里咕咕往外冒的滚粥。她是那么倔强,也许是因为贫穷带来的羞耻感,也许仅仅只是源于仅剩的高傲的自尊心,她仍旧坚持着拒绝徐麓铭:“不要。我不借你的。”说完就转身就向校门口飞奔而去。

她心里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和颜面再站在徐麓铭身边了。不只是为了良心上再难直面自己曾对严青悦的承诺——一次又一次的温柔,一天复一天的相伴,怎么会不心动呢?“监守自盗”的罪名压得她的良心快要承受不住。

从前她不愿想这件事,自欺欺人地以哥们儿的身份糊弄着和徐麓铭的关系,可如今两个人之间已经只剩那一层窗户纸了,她生怕自己有一天会克制不住,被汹涌的感情裹挟着扑向徐麓铭厚实的怀抱里。

当然,没有了父母经济支撑的她,靠着别人发善心才能读书的她,自惭形秽,青春里的一切粉红与幻想,她认为自己都没有资格再拥有,也更不能挺直腰杆站在心悦之人的面前了。

徐麓铭看着任灿灿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和远方的黑夜里,没有再追,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脸都没洗就直接躺在了床上。

灿灿是在第二天早读的时候发现那500块钱的。学校的早自习从五点半就开始了,往常她都是4点半起床,5点左右就会进班了,这一天却因为洗头进班晚了十几分钟。等她坐到位子上时却发现桌子上放了本《小王子》。

灿灿记得过年前自己从学校隔壁的旧书街上淘来这本书后,就把它随手塞到抽屉里了。她随意翻动起书页,下意识以为昨夜教室又遭了贼、自己被人翻抽屉了,心里一阵烦躁,却惊讶地发现书里夹了东西——五张崭新的粉色纸币被整整齐齐地包在一张草稿纸里。

她心里知道一定又是徐麓铭偷偷放的,扭头去看徐麓铭时,却发现徐麓铭难得地没有读书,而是趴在书桌上睡觉。她小心地卷起那些钱,发现了原先草稿纸上的留言,是徐麓铭的笔迹,上面写着:“灿灿,我不希望你苦了自己。以后再还我吧。”
这次任灿灿没有再拒绝。

直到高考前,灿灿的饭钱都是徐麓铭用这样的方式放到课桌里的。

即便如此,徐麓铭还是放心不下,因为担心灿灿不能吃好点、吃饱点,他就更频繁地给灿灿投食,烧饼夹肉、菠萝包、豆浆、水果、核桃粉……每次被突然落到桌面上的食物惊到时,李智莹都会忍不住调侃同桌:“啧啧啧,桌儿桌儿啊,有这么多好吃的,怎么也没见你吃胖一点儿啊!”

除了投喂吃的喝的,徐麓铭偶尔还会往灿灿的桌子上“空投”模拟卷,似乎是仍嫌灿灿刷的题不够多。而且他还一板一眼地负责起了“售后”,催着灿灿做完卷子再帮灿灿批改。看到一些很难做的题,他就把灿灿唤到跟前一道一道细致地讲。若是遇到了不该错的题,他也会恨铁不成钢地拿笔敲灿灿的脑门儿,一脸严肃地要求灿灿同学务必用心记下,不许再错。

徐麓铭什么都不再多说,心里却比灿灿还要紧张,他希望能托着自己在意的这个女孩子,稳稳地迈进一所本科院校里,甚至更好一点的大学里。而且他并没有想过要灿灿回馈他些什么。

高考终于又一次到来了,灿灿和徐麓铭两个曾经的“失败者”又将迎来一场苦战,他们都没有后路了,不管是强是弱,都要像李云龙一样,亮起自己手中的剑迎敌而战了!

19

为期两天的考试一结束,灿灿和徐麓铭就匆忙走向了各自的“工作岗位”:灿灿去了亲戚介绍的炖皮筋火锅店当服务员,徐麓铭则远赴南京,去了父亲承包的工程里打下手了。

出成绩的那天夜里,灿灿本来已经累了一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去网吧守在电脑前苦苦等着。酒吧里乌烟瘴气,游戏迷的声音又杂又乱,灿灿趴在桌面上等得好不煎熬!仿佛过了十个小时一样,查分系统终于开放了,可灿灿一连输入了好几次准考证号都没能打开页面,原来流量过大,网站一度崩溃了。灿灿的心里越来越急,也越来越紧张,不管结果好坏,她眼下就想要见到一个结果。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徐麓铭打来的电话。

徐麓铭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欣喜,他兴奋地向任灿灿报喜:“589!灿灿,你这次考得很不错啊,上一本线了!”灿灿的睡意一瞬间烟消云散,她不敢相信,反反复复地向徐麓铭求证起来。徐麓铭当然理解灿灿的心情,他一遍遍温柔地回答着灿灿。他是真的为灿灿开心,当然,他也和灿灿一样开心。徐麓铭这次考的成绩也很好,正如他的预期,今年可以冲一冲重本了。他们这一届的复读班本科线上线率要比去年高,就连李智莹也稳稳当当地上了二本线。

填报高考志愿时,灿灿费了很多心神,她知晓了徐麓铭填报的志愿信息。在徐麓铭填的学校所在地里,她费力地搜寻起自己有希望被录取的学校。徐麓铭的第一志愿是大连某校,灿灿填的第一志愿也从南京的高校改成了大连的。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录取结果出来后,她发现自己和徐麓铭隔山隔海隔了一千七百公里,她自己被第一志愿录取了,徐麓铭的第一志愿却滑档了,被第二志愿的南京某高校的计算机专业录取了。

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灿灿刚从炖皮连筋火锅店的人事办公室出来,她的双眼红肿,手里攥着老板娘刚给她结算的一个多月的工资。灿灿惊恐未定,一步一步往门口挪,正晃荡着右腿守在门口前台的老板——员工私下都叫他“刘花牛”,看见了灿灿,竟故作惊讶地问任灿灿怎么这么快就不干了,“干到开学呗”!

灿灿看着他的眼泡又大又肿,右边耳朵根上还有几道抓痕,呲着笑的嘴里牙齿又黄又乱,不禁又回想起昨天夜里被他生拉硬拽,差点被污了清白的噩梦般的经历。灿灿顿时感到又恶心又愤怒,可还是强忍着,故作镇定地回他道:“你不知道因为啥?那等会儿吧,老板娘刚才说要亲自跟你讲。”

老板娘早上就听自己的人手汇报了这件事的大概,只是她本以为是灿灿不干不净,一上班就把灿灿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作势要扇任灿灿。灿灿真是冤枉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重新向老板娘解释了一通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又怕老板娘不信自己,用哭得已经颤抖的声音说:“不信……不信您看看昨天的……监控……”老板娘心底当然也信不过自己的这头“花牛”——这些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类似的事情,只是都被两口子用各种方式摆平了。

她半信半疑地打开了店里的摄像头,看到昨天夜里打烊后,正要出门的灿灿刚好遇上醉酒回来的刘花牛。刘花牛打量四周没有其他人,色心又起,直接拽着灿灿往楼上奔去。

灿灿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顿时吓坏了,连声尖叫起来,嘴里还哭喊着:“刘哥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刘花牛把灿灿拖到楼梯拐角上时,灿灿拼了命地向下挣扎,在极度的恐惧下竟迸发了极大的力量。刘花牛本就喝醉了酒脚步不稳,被晃得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楼梯,他只好本能地松开自己的右手去抓住楼梯扶手,任灿灿则趁机挣脱,赶紧跑下楼冲出了店面……

可是灿灿还是被老板娘辞退了。

灿灿捏着手里的一千多块钱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像丢了魂儿一样。正在这时她收到了徐麓铭的短信:“灿灿,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在南京。你呢?”灿灿盯着手机屏幕里的两行字,鼻子越来越酸,她的全身蜷缩起来,好像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一样。她虽从不迷信,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来自冥冥之中的命运的嘲弄。

徐麓铭等了很久都没有收到灿灿的消息,干脆直接打来了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听到灿灿说“喂……”,声音里带着哭腔,不由很是紧张,赶忙问灿灿发生了什么。

灿灿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哭,听得他愈发着急。禁不住他再三询问,灿灿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怎么办?你在南京,我在大连啊……”

徐麓铭心里一时又甜又酸。灿灿原来想和自己去一个城市啊!原来灿灿想和自己离得近一些啊!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任灿灿,是啊,离那么远,该怎么办啊?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严青悦也给灿灿打来了电话,她在大学里已经混得风生水起,除了在学生会步步高升,还参加了学校的摄影社团,课外则和自己的小团队在周边的大学接单拍个人写真集……

灿灿这天的心情复杂极了,严青悦还没问清她的现状,她就哭了起来,把严青悦吓得不清。灿灿心里像有一万只蝙蝠想往洞口飞,她的思绪乱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要告诉严青悦自己因为不能和徐麓铭去同一个城市而难过吗?她不是不知道严青悦这些年在徐麓铭身上寄托的深情。

嗫喏了很久,她最后只跟严青悦讲了自己在火锅店受的委屈,气得严青悦把刘花牛一通乱骂,还扬言等回夏州时要带着灿灿闹到他家店里去……严青悦好生安慰了灿灿一通,她只恨自己此刻身不在夏州,不能替自己的好朋友好好地出顿气。

灿灿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和严青悦聊了开来,自然又提到了徐麓铭。灿灿有些心虚,小心地回着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能告诉严青悦自己也喜欢上了徐麓铭,虽然她始终克制着自己和徐麓铭相处的分寸,从没有捅破过和徐麓铭间的那层窗户纸。可放弃的话是严青悦先说出来的。

电话那头的严青悦故作轻松地向闺蜜宣布:“我已经放下徐麓铭了,从此天高海阔任他飞、随他游!”

在最单纯的年纪喜欢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呢?只是想起来时没有那么心痛了,更何况严青悦在这段单相思里付出了那么多。独角戏唱了太久,也会舍不得曾经的舞台。

徐麓铭是严青悦的初恋。从第一眼看到徐麓铭时,她就被惊得差点掉了魂儿——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尽管两个人在此前的15年里从未有过交集。

严青悦从小就听奶奶讲了很多前世今生的故事,从前她总是不以为然,心里总笑奶奶迷信,可直到自己遇到了徐麓铭,她开始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前世今生的宿命纠缠!但是这种话说出来谁信呢,只会让人觉得这个少女中二极了,所以就算是对自己最好的闺蜜灿灿,她也只是打着追偶像翻版的名义,但心里却时常被莫名其妙的情绪裹缠着,既有欢欣,也有酸涩和无望。

早在给徐麓铭的QQ消息发到第520条的时候,严青悦还是没有等到徐麓铭的一句回复,那时的她伏在电脑键盘上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她终于不再奢望徐麓铭的回头了,在天亮的时候删去了两个人的对话框——事实上只是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更何况,两个人的阻隔越来越多,老天爷似乎也在无奈地劝她放手。她垂下了头,认命了!

至此,灿灿和徐麓铭之间最大的那个阻碍不复存在。那个压在灿灿良心上的巨石化为了虚有,她终于不用再顾忌闺蜜的情谊,而苦苦隐忍自己对徐麓铭的感情了。

可她和徐麓铭仍旧没有在一起。很多年后,灿灿跟已经遁入空门的老朋友李智莹提到徐麓铭时,满心里都是遗憾,她不止一次地问老友,也是在问自己:“假如当初自己再多等一等徐麓铭,两个人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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