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的身旁

我正做着一个大家伙相聚的梦,笑得腮帮抽筋似得嘴合不上,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把我从梦里逼醒,它从未在早晨那么早的时候响起过。我使劲得撑开眯住的眼睛,看到来电头像以及里头杂乱不清的喧闹声就大概猜到了什么事,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我奶奶走了……”,我回了一声“哦。”接着是良久的沉默,和我的强忍着睡意尽量不发出声的呼吸。

啊杰是我的一个异性朋友,我从未如此称呼过他,为了表示和他的亲近,我给他取过小名,只有我自己会叫的那种名字,因为全天下有多少个“啊杰”,他是多少个人的啊杰,我就不爱和别人一样。现在琢磨自己当时是个什么心理啊,大概只有处女座就有这种“打死不说爱”的优点可以解释。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小名喊成了大名,然后,要和所有认识他的人一样叫啊杰,省点口水消化好吃的。

电话正是啊杰打来的,报丧。换做平时,我一定会顶回去,你丫的没事就喜欢玩消失,出了事大清早跑来触我眉头,扰我清梦云云。但我的气焰明显被睡意打压了,在挂断电话的嘟声还有隐约的抽搐声传来的时候,我心里竟然开始了感激。在这个悲伤的时刻,他愿意与我分担一分,我充满了感恩,但我不知道感激谁。随后我开始清醒,卧等催命闹铃。感觉等了好久,用意念拍死了无数个没来由的念头。希望此刻,我能伴在灵前,亲自给奶奶上一炷清香。我有幸见过她一次,她是那样一个坚忍清明的人,她一定找得到去天堂的路,如同我心里坚信,前段时间离开的妈妈,一定能如生前一样在地底混得如鱼得水,只是换了一个空间。我想让奶奶捎个口信给她,随便说什么都行。我想在啊杰的左边或者右边坐一坐,因为那时候我也希望有人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可是我又不能一厢情愿悲伤地坐在他的身旁。

啊杰上一次打来电话,是在一个多月前,同样是关于他奶奶的坏消息,问我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在面对死亡和慢慢消逝的生命面前,他以为我是多么的经验丰富,处变不惊。我试图不动声色地跟他谈论起,癌症末期家母的症状,身上的伤口溃烂以及精神游离,到后来体态臃肿,呓语混乱,甚至认不出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仿佛在讲述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可是从呼吸声波来判断,我知道他听得很认真,问得很小心,生怕触犯了我内心的禁地。而我也以为小心掩盖的悲从中来没有被看穿。时隔一个多月,他终于不用再担心,不用再为无法分担疼痛而自责,也不用再为了怕尴尬而言辞闪躲。对于有过相同际遇的人,言语是多么的多余。

时间再退回八个多月前,我在家母灵前烧纸钱,从她断了气的那个下午开始到后来的两天里,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蹲坐地上,在存放遗体的冰棺旁,断断续续的往小火盆旁烧几张冥纸,因为大人们说,火不可以烧得太猛,否则会引起尸臭,我还听见几个长辈在背后小声议论,“某某真是福气薄嘞,年纪轻轻的摊上了恶病,临了,那个小女儿也不会哭丧,路上怎么好走……”我在心里朝她们翻了无数个白眼,表面还是很乖巧地缩在地上。这时啊杰的电话过来了,先是一个轻快问候的声音,我说我在守灵。然后他说,“会好起来的”,而后是久久的尴尬的沉沉的呼吸声,我挂断了电话。然后是土得掉渣的剧情,豆大的泪水突然就不受我控制了,因为低着头,眼泪就径直往地上掉了,我都能看见它瞬间化开又被灰尘吸干的过程。可是我想起家母还清醒的时候,问过我们,等到她走的那天谁会哭得最大声,我笑笑地回答她“肯定不是我,我不会哭的”。我抹掉了泪痕,仍旧低着头。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会好起来的”,是他对我说过最多的话。那些时候,我就在想,我不是一个人,除了家里人共同的承担,至少我还有为数不多却已足够的好友在希望我的情况变好。而现在我遗憾的是,在当时我没有像他一样主动地说出自己的悲伤,那一次的沉默背后,恐怕不只有不知如何开口安慰的无奈,是不是还有一丝事后才被告知的冷落。我总是想着,我本是个寡淡之人,太多的人情对我而言都是负累,不曾想自己也有抽不出身的时候。

用我姐的话说,啊杰是个讲义气的帅小伙儿。用我妈的话说,啊杰是个机灵的后生。他还算清晰的轮廓上配了张讨喜的小嘴。不过我跟啊杰的亲近倒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且在外貌协会的我看来他也顶多算是凑合看吧。那还是在大一开学不久,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彼此不认识,按照求佛学说,恐怕我们甩八辈子的头也照不上面。新生最能瞎折腾总是有搞不完的活动,我刚用上一部二手的诺基亚砖头手机,一有动静总是查看得特积极。一个阳光快要将人熔化的午后,我在田径场上拖着青春少女的忧郁步伐就着看不着的紫外线驱走身上的螨虫和晦气,手机震动没等铃声我就掏了出来,一看是署名班长的通知短息,但是活动地点陌生,我随即按着发送号码拨打过去。对方说,“不好意思发错了。”真是毫无新意,不过撑起这寥寥数字的声音,是在我们日后相处的日子里不止一次被我提起的,有时夸赞有时挖苦,他总是得意的儿笑,得意的儿笑,小眼睛小鼻子小酒窝组合起来,显得那笑容特别大尺寸。也不是有多么的磁性张力穿透空灵,比起中国之声等等午夜电台的男主播销魂的声音差远了,但就因为那波段,我们算认识了。按照这情节,两个单身、异性、性取向正常的年轻男女,再加上点缘分渲染的铺陈,应该擦出点火花牵手成功了。不过,听别人的故事总是指向性明确,要么悲剧要么喜剧,等到自己来执笔就指不定写出个什么样的烂结局了。我们没有起承转合,我甚至都说不清楚把他列为偶尔可以说上话的人是在什么时候。

回想起后来的日子,在别人嘴里浩浩荡荡的青春,在我这里不过是一些和啊杰止乎于理瞎晃荡的日子,一人一辆单车绕着小城骑行的日子,在校园暖色调的路灯下边步行边唠嗑的日子。偶尔喝些小酒,嗑点花生,各自回宿舍洗洗睡。他有他的姑娘,我有我梦中的高富帅。再后来他不停说他的姑娘,我渐渐闭口不提我的高富帅。因我渐渐接受一个事实,高富帅都不是睁眼瞎,我大概把下辈子下下辈子的运气都用光,也无法让他们瞥见我的身影。我有时想,那时候伴着我走过江边走过城野走过鹅卵石子路的月光,一定是别样的月光,即便终究被风吹散到山谷,也能使我听见光撞出的回声。

说起啊杰的义气也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桥段。那时刚得知家母患病不久,为了一个能确诊的病理切片,我们在省内各大医院奔走。我从学校请了长假到医院,除了几个因为家里关系原本就知道情况的朋友,谁也没告诉。半个多月后,病理报告出了,治疗方案也出了,与其说我们没做好对抗厄运的心里准备不如说我们从不具备与之抗衡的先天条件。就在我们准备推家母进手术室慷慨赋死的时候,就因为我哥一点迟疑的眼神,白大褂们说变就变卦了,并将我们“请”出了医院。即便是顺利完成了手术,那个巨大的烧钱坑,我们怎么也补不了。我浅薄的人生阅历里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剧情。最直接的理解是我们自嗨地唱着悲壮就义的战歌,还没找着基调就被切歌了。老天爷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只是刚好这个玩笑不好笑。

打包,赶路,这已经是我们熟悉的动作,回到老家县城的医院,等待另一场老套的宣判。当时啊杰正考完学校试赋闲在家考驾照。他应该是真的很闲,否则不会一知道我也回去了就联系我。我用认为毫无语气的简单描述说了情况,然后又是隔空僵持,通常他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时候,就hold on,我握热了手机,也不知道如何打破沉默。第二天早上,啊杰出现在了家母面前,配上他那蛊惑人心的憨笑,还有偷偷塞给我的折叠成拇指见方显厚的毛爷爷。我背靠病房走道冷冰冰的墙,寻思他一个一穷二白的大三学生,平时也不怎么奋斗的月月光钱的来源很可疑,我问他你这么慷慨,你家里知道吗。原来这货也不是不懂得努力的主,得了奖学金打点了本驾驶证,准备私藏着偷乐,家里大概不知道。后来我偶尔会想起,那个瞬间我心跳振动的波长是叫感动么? 

还有一个家母难以释怀的举动在她最后一段日子里伴随我的耳根。记得那是一个阴天,啊杰来病房探望家母,我一个人在陪护。忘了她要起身做什么,当时我手上有别的忙活没注意到她的动静,对于一个长期卧床身上还插着管子的病者,坐立已经很难,她只身坐起又迅速瘫软,啊杰在床边就顺势搭了把手,让她背靠着顺了会儿气。我急了就对她大声,要起身也不吱声险些倒下床去。啊杰走后,家母便对我说他是个好小子。我那时不大明白,不过一个本能的动作,有什么值得夸赞的。直到后来将家母接回家中,门庭冷落,人人敬而远之,我才渐渐体会到当时一个久病者因为身上难闻的气味而自卑、因为病残而难堪、因为稍被尊重而激起的莫大感激。我渐渐反省,在从行动上体恤病者内心的需求上,我们做得远远不够。我无意放大啊杰的形象,只是庆幸家母的缘故,多认识了他原生的一点,有些人,相识再久也未必有机缘去认识一些本性的东西。

过去的日子已然远去,然而苦难所带来的并非总是负面,它总算也让我们双目清明地认得那些笑脸背后的真容,分清哪些人如井中石,哪些人像伤口上的盐粒,哪些人似皮炎平,哪些人是镇痛剂。人情薄如纸片,吹弹可破,却总有人惜我所惜。我和啊杰之间,想是有个美丽的误会已经随着家母的离去,被带至那个众魂向往的九天之上。

不是时间便是走过一山一水阅过一草一木,教人看见了生死历尽了悲欢,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的身旁,是说你有你的姑娘,我也会有我的适用男。我们曾经相伴而行,我们如今各自为营,曲毕终将人散,人人都有自己的未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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