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女之死

两人靠着床垠坐下，肩挨着肩，身边满是七零八落的摆设杂件，被打翻的香炉里散逸出香灰，上面还印刻着一枚陌生却不怀好意的鞋印。刘梓襄拍着宋映溪的背，手指划过织就夏衫的绫罗，隐隐觉察出一丝只属于冬日的寒意。两个衣着光鲜的女子就这么坐在一片狼藉里，这画面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第几次？”刘梓襄边问边默默叹着气，她心里有担心有气愤还有对于宋映溪疏于关心与未曾出手襄助的自责，而且一想到日后她要做的事，这愧疚自责也就更浓一些。

“搜宫是第二次，至于夏贵妃的大小责罚与为难，就数不清了。”宋映溪依旧低着头，声音死死的闷闷的，在永澜殿满目的萧索中这些话听起来更加压抑：“我不是没想过办法。”

“你大可以告诉官家啊！再不济，还有我啊！”

她摇摇头：“如若真有法子我又岂会不用呢，”低低苦笑也掩不住苦楚，“你不知道官家最宠她。”宋映溪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沉吟半晌，又补了一句：“你看你这不是来了么，我也不是孤立无援啊。”她默默垂下头，浮雕纹金耳环遮住了勉强牵动起得嘴角。

刘梓襄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又想起了她们在冷宫墙角喝酒的那个晚上，那个说着要嫁给世上一等一英雄的宋映溪，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究竟怎么了？张西说是五条人命的大案子？谁的人命？都闹这么大了，前朝怎么半点风声也没有？”满满的疑问涌上心头。

宋映溪轻轻动了动身子，示意刘梓襄停下动作，“五个宫女，张西说的五条人命就是这个意思。事情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她抱着膝盖，徐徐道出一切原委。

“六月廿四，夏贵妃宫里的女使长夏不语在绛萼殿外的枯井里发现了张昭仪的宫女耘子的尸首。听张昭仪说，耘子已经失踪整整三天了。仵作嬷嬷说耘子衣衫齐整，身上也没有可疑的伤痕，应该是失足坠亡无疑。你知道在这个后宫，一个宫女投井或是被人扔到井底，也并非什么追查到底不可的事情。宫里有风言风语揣测耘子是被张昭仪逼死的，只是这是别人宫里的私事，何况张昭仪的父亲是安远节度使，也没人敢在明面上说什么。”

“为什么说是张昭仪逼死了耘子？”

“耘子是新入宫被指派到张昭仪处掌灯的宫女，听说她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也听说她是个不安分的人。这宫里的女子，其实多多少少都怀着几分变凤凰的美梦，而那些走在了前面的，又要千方百计防着再出现新人分了自己的荣宠。似乎耘子比别人更不遮掩些，这就让张昭仪对她也多有不满，平日里的小事一桩桩积累起来，若真是逼死了耘子其实也不足为奇。”

“本来不过是这后宫又吞吃了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而已，过了两天，这件事也就被渐渐淡忘了。直到七月初一的凌晨，在杏岗里发现了贴身伺候赵修媛的女使凛香被挂在了树上。凛香是赵修媛从娘家带进宫的左膀右臂，她又岂会坐视不理。听说赵修媛跑去皇后宫里大哭一场，皇后下了一道无论如何都要追查出凶手的懿旨。”

“既然是皇后下的旨，张西又怎会以夏贵妃的名义行事？”

“一开始是皇后主导此事，谁知道接下来皇后宫里的倚茜就出了事。倚茜是皇后的女使长，名义上虽然是个下人，她的身份实质上比起一些位分低微的妃子还尊贵些，七月初五，她七窍流血地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倚茜的死让皇后病了，她素来是靠着身份尊贵而非狠辣手腕稳稳戴着后冠，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打击，皇后病倒后将协查此事的权责移交到了夏贵妃与我的手里，一来除却皇后，我们两个位分最高，二来，也是希望让我们互相制衡——她知道夏贵妃曾经在管家要封我的时候诸多阻挠，就算幕后主使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有关联，另一个也绝不会为虎作伥。”

“既然让你们两个共同协查此事，你又怎会被她压制到现在这个样子？”

“因为第四个出事的，就是我宫里的浣光。七月十二，浣光整日不见踪影。若放在平时，或许算不上什么，只是在这样人人自危的时刻，浣光的失踪足以让后宫再起波澜。永澜殿上下为了寻她费尽了心思而未果，直到现在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浣光失踪之后，李修媛宫里又死去了一个宫女。陆续有人死去而我宫里的宫女却只是下落不明，夏贵妃便顺势将嫌疑一股脑推到了我的头上。她怀疑浣光知道内情或者她就是真凶，于是便禀明皇后罢了我协查权。与此同时，永澜殿上下也就成了夏贵妃下手的重点对象。

“她素来看不惯我出身微寒却也身处妃位，如今被她捉住了把柄，也就自然处处下重手，这些日子除了借着寻找浣光的名义搜宫，也常常将我叫到她的宫里审问，顺带着，久跪挨冻之类也受了一些。”宋映溪的眼圈有些红，她用力眨着眼，好不容易将快要掉出来的眼泪憋回眼眶里。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官家知道么？前朝怎会半点风声也无？”

“官家前几日来我宫里的时候，问我是不是许久不见你，是不是有东西需要他转交，他说你身体欠安，叫我多多关心。正因为官家的这一番话才有了我给你的香囊，也才有了你今日来我宫里。你这么一问，我想或者官家是在用这种办法引你来帮我。”

“梓襄，我想她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岳楷的声音在刘梓襄脑中闪过。

“映溪，你要我怎么帮你？”“帮我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这件事情的真相脱去我的嫌疑。若我身上嫌疑一日不除，纵使摆平了夏贵妃，也还会有其他人接替她来折磨我。”“我明白了。”刘梓襄点点头，心里却道找出真相是最好的，若宋映溪执意要她去夏贵妃那里讨公道，自己怕是很难完全遂她的愿。

刘梓襄这厢正想着，宋映溪却又开了口：“梓襄，其实，我怀疑夏贵妃……宫里的人。宫里位分较高的几位娘娘，只有她宫里没有死过丢过人。”

“你这话未免太牵强些，兴许只是巧合，又或者是真凶故意栽赃呢？”

“李修媛宫里死的那个宫女曾经偷偷向我宫里的濯虹求救，说自己被夏贵妃恨上了，怕是命不久矣，这也是巧合么？失了踪的浣光其实是夏贵妃派到我身边监视的细作，这也是巧合么？”宋映溪抑制不住的激动，翡翠透雕步摇发出玉石碰撞的珑璁声：  “我没有对浣光下手的必要，早在出事之前，我就已经洞察了她的身份。既然知道她是细作，有的是方法让她对夏贵妃失去作用，又何必除去她引火上身呢。”

刘梓襄听罢点点头：“你觉得是夏贵妃发现浣光的事情暴露，就干脆处理掉一个可能反水的废子，顺便嫁祸给你？”

“我觉得不止浣光，其他几个宫里的人，可能情况也差不多。”

“凛香是赵修媛从娘家带来的，倚茜又是皇后的女使长，说她们是夏贵妃的人，怕是有些牵强吧？”

“梓襄，你虽然在前朝浸淫多年，恐怕也是不能体会后宫的厉害。在这个地方，连亲姐妹都能反目相残，主仆之谊又算得上什么呢。”她用力捉住刘梓襄的手，眼里满是悲怆的颜色：“后宫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从前我从未同你说过，是因为再艰险，我也能挺过去。但这次不一样，你也看到了，就发生在你眼前，他们是如何来欺负我。”

一颗带着体温的眼泪砸在手背上，刘梓襄只觉得眼泪落下的地方烫得吓人，耳边宋映溪的声音带着极力掩饰的哭腔：“我堂堂贤妃，你又是前朝的仆射，他们都不放在眼里！这次我真的害怕，我怕这后宫终究要将我生吞活剥了去。这飞起的檐牙那一颗颗高耸的斗栱，它们就是尖牙利爪，要一口一口将我大卸八块。我不想承认，但难道真是我选错了么！我命中既注定只能嫁去寻常人家，又何苦入宫妄图改变自己的命数！”说着说着她再抑制不住，索性扑到刘梓襄怀里呜呜哭起来。

刘梓襄之前从未见过她哭，一边轻拍着她一边好言安慰着几句好听的废话。心里却将她刚才的话好好回味一遍，只觉得每一字每一句，比那眼泪还要烫。

翌日早朝后，岳楷又叫住了刘梓襄：“昨儿去映溪那里看过没有？怎么样？”她摸不清岳楷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只微笑点头道：“多谢官家挂心，映溪昨儿替我诊了脉，说要注意休息，还说只要仔细调理便无大碍。”语毕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也静静地看着她，那神情分明是在等自己着下一句。

“昨天映溪还同我说了好些体己话，长谈过一番，我才发现许久以来竟是疏忽了对她这个朋友的关照。” 刘梓襄叹了一口气，半真半假地。“疏忽了什么？”等岳楷发问，她才继续下去：“还请官家恕臣妄言之罪，只是事关映溪，纵使出言大不敬，臣也要冒死一谏。”

她深深一拜，并没有给岳楷任何接话的机会：“后宫里波谲云诡的故事臣也听说过不少，但真真切切看着身边人深陷其中的时候，才能体会这中间究竟如何动魄惊心。

“映溪陪侍在官家身边已经八年有余，她全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