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猴来到我们村子是在一个夜晚，那时雷电交加，黑色的天空隆隆作响。村民们都躲在家里，从小窗户里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
“爹，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爹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又转过头问他的爹。爷爷说天要塌了。他跪在祖宗牌位前祷告，双手和他的祷告声一齐颤抖。
我敢打赌，所有的孩子在那一夜都没有睡觉。弟弟和妹妹躲在被窝里，把头蒙起来，每当巨大的雷声从窗子不礼貌地传进来，他们便大喊大叫。我心里也害怕，但身为大哥，我要为弟弟妹妹做表率，于是我把头露在外面。
“哥，你不害怕吗？”妹妹把被子露出一条缝问。
我说：“不怕，天塌了还有个高的撑着。我们是小孩儿，村里有很多比我们高的大人。” “哥，天沉吗？”弟弟问。
“沉，跟大山一样沉。”我说。我想到了邻居家的金宝，他个子很高，有力气，但人们都说他傻，总捡着累活干，所以天塌了他会站起来撑着。
突然来了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阵振聋发聩的雷声，咔擦轰隆！弟弟妹妹又大喊大叫了。爹娘在隔壁的房间，我希望他们能过来安慰一下我和弟弟妹妹，但他们整整一晚上都没过来，大概他们也是被雷声吓到了吧。如果他们来了，我就可以像弟弟妹妹那样把头钻进被窝里了。
当第二天来临的时候，外面像过节日一样热闹，村民奔走相告，说村南出现了一座五根手指样子的大山，他们管它叫“五指山”。天塌下来变成山了？我寻思着，想带着弟弟妹妹去一看究竟。
村民请来巫婆。她哼唧着唱了一段谁也听不懂的歌，掐指一算说：“这是天上的神仙打架，一不小心把手砍断了，掉下来变成了大山。”
“难道这不是塌下来的天吗？”我上去问巫婆。
但爹一把拉我回来，叫我闭嘴。这时候五指山发出一阵吼声，听起来很凄惨。村民一个个面如土色，害怕地请巫婆再作法。巫婆又哼唧哼唧地唱了一段，说：“这是山里妖怪的叫声，你们以后谁也不能进去，这妖怪会吃人。”
“但那声音听起来是在求救！”一个小女孩说，但很快被她的娘捂住了嘴。
巫婆很生气，“胡说！这样的声音一定是妖怪发出来的，妖怪当然要吃人，还会代来厄运。”村里人都点头同意，巫婆接着说：“这些讨厌小孩子让我头疼，快把他们赶走，不要让这些小孩子打扰我！”
于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被大人带回了家。那天起，村里有了一条规定：谁也不许靠近五指山！更不能进去！
大人们安安分分地遵守这条纪律，小孩子时常被教育说五指山里有妖怪，不但吃人，还会给村里带来厄运。不过，像我这种调皮捣蛋的孩子，时刻想着进去看一看，想弄清楚五指山到底有什么秘密，毕竟这座大山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本来光秃秃的山变得一片翠绿，小动物们在山里出没，满山的桃树硕果累累。有时候放牛时，我故意把牛头对着五指山，希望它能靠近这座奇妙的山。
“哥，快点儿回来，再往前走就犯村规了！”妹妹在后面喊。
“你别管我！”妹妹总是多事儿。
“哥，你再往前走，我回家告诉爹娘，到时候你等着挨骂挨打吧。”
“不是我想去，是老黄牛想去，你看那边的草又绿又嫩，一定合它的胃口。”但妹妹哭出来了，她怕我和牛被山里的妖怪吃了。没办法，我只能拉住牛缰绳。“好吧，好吧，听你的，我现在就回去。”等我把牛牵到妹妹身边，妹妹才破涕为笑。
其实我也很害怕进山，我还是个小孩儿，如果有个大人陪着我……，这时，我自然而然想到了邻居的傻大个儿。
这里我要隆重介绍一下我这位朋友。他比我大十几岁，衣服和脸总是脏兮兮的，没人喜欢他，平常没人跟他聊天，只有我会跟他说话，这让他很高兴。人们都说他缺心眼儿，叫他“傻瓜”。可是“傻瓜”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李金宝”。他从来不主动说话，只听我说。比如我会跟他说：“金宝，邻村的西瓜熟了，咱么去偷个尝尝吧！”
“金宝，我被人打了，明天你要替我报仇！”
“金宝，你兜里的铜钱拿出来，我们去买好吃的。”
不管我提什么要求，大个儿总会乐意地接受。有时金宝的娘找到我家告状，说我带坏了她儿子。每逢这时候，爹总是说：“老大姐，你儿子比我儿子大十几岁啊，怎么可能把他带坏呢？”
金宝娘气得满脸通红，骂骂咧咧地回去了。之后好几天的时间，可怜的金宝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但只要能出来，他便坐在巷子口等我。
“金宝，我有个大计划！”我坐在他身边小声说。他眨着黑漆漆的眼一脸期待。
我继续说：“我想进五指山看看，但我一个人不敢去，你能跟我去吗？”
金宝使劲儿地点点头，那样子好像说他也很想去。就这样，我们偷偷地上路了。走了一段时间，我的腿发痛。我问金宝腿痛不痛，金宝摇摇头说不痛。到了山脚下，我躲在他的身后说：“你是大人，你走在前面。如果看到了妖怪，你喊一声，这样我就能在妖怪抓到我之前跑掉。”
“我也要跟你跑吗？”他问。
我想了一会儿说：“你先问问妖怪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它说是坏人，你就跟我跑，如果它说是好人，你就叫我回来。”
“好的。”
我真高兴有大个儿这个朋友，每件事他都会跟我商量，不像其他大人总用命令的口气说这样不能做，那样不能做，我最讨厌这种说话方式。
很快，我们进山啦！五指山真漂亮，鸟语花香，温暖的风吹得皮肤痒痒的。金宝阔步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他。进山之前，我把妖怪多么可怕的事告诉了他，希望他能机灵一点儿，反应快一点儿。但他根本没听进去，和我一样，他也被山里的景色迷住了。这里没有路，我们顺着地形像山羊一样乱窜，最后来到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大石柱子前。
因为一路没见过任何害怕的东西，我舒了一口气说：“这里根本没有妖怪，不然它早就跳出来把我们吃了。”
金宝也同意，他让我休息一会儿，因为他始终记得我的腿疼。于是，我坐在一块圆圆的石头上。没想到，屁股下的这块石头动了起来，说话了。
“是谁坐在我的头上？”石头说。
我吓了一跳，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金宝也和我一样也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然后他躲在了我的身后。
“别怕！”我对金宝说，以前我常常这样对弟弟妹妹说。我壮着胆子问石头：“你是妖怪吗？”
石头睁开两眼睛和一张嘴，又不知道从哪伸出一只手，他指了指天说：“天上的人说我是妖怪。”
“你是好妖怪还是坏妖怪？”我又问。
“我当然是好妖怪！没有人会说自己的坏妖怪。”
我和金宝很高兴，因为我们遇到了好妖怪，好妖怪不会吃我们的。为了确定他不会吃我们，我问妖怪：“你会吃我们吗？”
“吃你们？”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是只猴子，我只吃桃子。”
“什么？你是只猴子？”
我很吃惊地走过去。天啊，他的确是只猴子，全身都是土，看上去跟石头一个样，滑稽可笑，原来一直被当作妖怪的竟然是只瘦猴子。
反正我是彻底不害怕了，我问他：“你多大啦？”
“一百六十四岁！”
“你真是只老猴子。”我说，“我开始以为你没金宝大。”我指着金宝，“瞧他，二十多岁了，但他看起来比你老。对了，你怎么钻进石缝不出来？这五指山是你弄来的吗？”
“哼，我是被这山压住出不来了！”
“你怎么会被它压住？”我问。
“我在天上干了点儿坏事，就被他们压在这山下，他们要压我五百年呐！”
我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只老猴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受这种惩罚。“真可怜！我觉得金宝能帮你，明天他可以拿个锄头把你挖出来，他有的是力气。”
老猴苦笑了一下。“不用了，你们给我摘几个桃子吃吧，我很久没吃东西了。”
于是，我和金宝爬到树上给他摘桃子吃。老猴绝对是桃子专家，他一直在那里嘀咕好桃子的秘诀：表皮红润少毛的，个头大的。按照他的指示，我们摘了许多桃子放在他旁边。
“谢谢你们。”老猴眼里都是激动了泪水。“你们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我说：“没有！再说你这个样子也帮不了我们什么。”
“不要小看我，虽然我这个样子，但本事不小呐，连天上的神仙都怕我呢。其实我在天上没干什么坏事，我不遵守他们的规矩，所以他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
“我也不喜欢遵守村里的规矩。村里人说，你是五指山里的妖怪，会吃人，还会带来厄运，所以他们规定谁也不许来这里。但你是只老猴子，只吃桃子，好像也不会带来什么厄运。”
“当然不会。”老猴说。
听了老猴的话，我高兴极了。五指山里没妖怪，只有一只可怜的老猴子，他不吃人，也不会带来厄运。还有，五指山是多么漂亮神奇的一座山啊，这里长的果子比外面的大好几倍，泉水清甜可口，村民们可以来这里摘桃子，采花，放牛，再也不过苦巴巴的日子了。
我和金宝想回去告诉村民这个好消息，但想村规，我跟金宝说：“这件事谁也不能说！”金宝点头。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爹娘一齐训斥我，问我去了哪里。“我没去哪！”我哭着说。由于心里难过，我甚至想把五指山情况告诉宣扬出去，等我被逐出村子，爹娘就后悔吧！等我躺在床上，想着今天的事时，弟弟妹妹小声问我去哪了。我说哪也没去。
“是不是去了五指山？”他们问。
“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就是知道。”他们说。
“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凑在他们的耳朵旁，“五指山里没有妖怪，只有一只被大山压住的老猴子，他有一百多岁了。”
“他为什么被压在山下？”
“老猴说他犯了天条，要被压五百年呐！”我说。
“他会吃人吗？”
“你见过猴子吃人的吗？他只吃桃子。”
“他会不会给村里带来厄运啊？”妹妹问。
“当然不会，他被压在山下什么也干不了。再说他是只好妖怪，不会做坏事的，我问过他了。”我嘱咐弟弟妹妹，“不要告诉爹娘。”
弟弟妹妹听了点点头，放心地睡了。
我和小伙伴们去放牛，金宝牵着他家的牛跟着我。小伙伴们嘲讽我怎么会跟一个“傻子”玩，我说金宝是我的朋友。“跟傻子作朋友！哈哈哈！”他们大笑，还拿皮鞭威胁金宝，让他滚远点儿。
我很生气，于是对金宝说：“金宝，咱们去给老朋友摘桃去。”听我这样一说，金宝立即高兴地骑上牛跟着我。小伙伴们在后面又说又笑，我不喜欢他们这样，他们让我恶心。
到了老猴那，我和金宝又为他摘了很多桃子。老猴一边吃一边跟我们说他以前多么威风，说他当过花果山猴王，吃过王母娘娘的仙桃，还打翻了太上老君做饭的炉子。
“那不是做饭的！”老猴解释说。
我想不出炉子除了做饭还能干什么，我对仙桃更有兴趣。
“吃了仙桃会怎样？”我问。
“能治百病。”老猴说。他张开手掌，里面是颗桃核。“作为纪念，我特意留了一颗桃核。”
老猴又说了许多他在仙桃园的辉煌事迹，我们听了哈哈大笑。等老猴说累了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吃桃子，吃饱了便呼呼大睡。我和金宝把牛牵到一处野草茂盛的地方，在回家之前，一定要让牛吃饱肚子，不然回去又要挨爹娘的训。
这时候，天空突然出现一片乌云，上面站着一个奇装异服的人。他看了看老猴，喊：“这不是齐天大圣嘛！”那人飞到了对面的山顶上，他的脸狰狞得让我和金宝害怕。“你还认识我吗？”他问老猴。
老猴抬头瞅了瞅。“当然认识，你不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瘟神嘛，有你的地方准会有麻烦。你这是要去干嘛？”
“我要把瘟疫传到前面的这个村子。”
“为什么要传给他们？”
“因为我是瘟神，如果不传播瘟疫，我会被人瞧不起。”
“这也算理由？”老猴撇了撇嘴，他指着瑟瑟发抖的我和金宝。“拜托你不要把这两孩子染上病，他俩是我的朋友。”
“这个小忙我可以帮你。”瘟神一挥手飞到了乌云上，许多厚厚的云层跟在他的身后，向村子飘去。
我和金宝骑上牛，想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伙。但一切来不及了，瘟疫雨在我们刚出五指山的时候已经下完了。之后，村民一个个生病了。巫婆很快被请来，作了一段法事后，她说有人偷偷进了五指山，带来了瘟疫。
病殃殃的村民听了，大骂破坏村规偷偷进山的人。我和金宝躲在后面，不敢发声。
巫婆一脸得意，继续说：“不过不用担心，我有补救的办法。”
“什么办法？”人们问。
“送一个人给妖怪，妖怪高兴了，瘟疫也就没有了。”
“送一个人给妖怪？那人会被吃了吗？”
“当然，那是吃人的妖怪。”
村民一个个睁大眼睛不说话。那天，巫婆捧着很多钱走了。我看着她，用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村民三三五五地聚拢在一起，议论是谁破坏了村规去了五指山。没过多久，村子传闻说是金宝这个“傻瓜”进去的。还说，既然是他给村里带来了厄运，就应该把他送给妖怪。我听了，心里有点儿害怕。难道我们进山的事被人发现了？可是为什么只说金宝而不说我呢？我想不通。看到人们个个愁眉苦脸，不是呕吐就是咳嗽，我和金宝约好再进山求老猴想想办法。
“办法是有，”老猴说，他拿出手里的仙桃核，“把这颗桃核种在地上，等长出桃子，给生病的人吃了就好了。”
我上去想抓桃核，老猴却把手缩回去。“这个东西很珍贵，我本想种在花果山上，长了桃子给我的小猴们吃。我可不会轻易地给你们。”
“怎样才能给我们？”我问。
“你们不是说要把一个人送给我嘛！说实话，我正缺个给我摘桃的人。你看，我被压在这里动不了，要是这样过上五百年，我非要饿死不可。我犯了天条被压在这里，你们犯了村规，理所当然也要受到惩罚。”
“我们可以天天来上山给你摘桃子。”我说。
“那可不行，跟了我的那个人必须跟我有约定。这个约定就是跟了我的那个人不能再下山，要时时刻刻跟我一起，这样我也不会有片刻的寂寞了。”
“我们才不会在这里陪你这只老猴子五百年。”我骂道，“金宝，我们走，让这只臭猴子饿死好了，孤单寂寞死好了，当初就不该可怜他。”
我和金宝骑上牛走了。我很生气，骂他是只坏猴子，他应该把仙桃核不求回报地交出来送给我们。可是我又想，这只猴子也没错儿，他只是不高尚，但凭什么要求别人做损己利人的事呢？况且他还惦记着他的花果山，惦记着他可爱的小猴子们。
这次进山，我们被所有村民看到了。自从出现了瘟疫，每个人都在偷偷瞄着是谁进了五指山。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被两旁的村民盯着。他们沉默着不说话，没有一丝风的天气又加重了这种沉默，最后这沉默变成了无声无息的压迫感，变成了他们的希望。
自此，爹娘把我关在屋里不许出去，理由是全家人都病了，需要我照顾他们。金宝也一样，他的娘不许他外出。我们只能隔着墙说话。
但没过几天，墙那边没有了动静，我喊金宝的名字，也没有人回答。后来，村子里不知什么是开始沸腾了，爹娘带着我出去，看到人们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欣喜若狂。我一看就知道，那是老猴的仙桃核。我终于知道墙的那边为什么没有回声，金宝自己去了五指山，一辈子给老猴摘桃吃。听说，他是忍不了自己的娘受病痛的苦才去的。
人们把仙桃核埋在土里，浇上水。生根，发芽，一棵参天大树轰隆隆地破土而出，然后开花结果。人们摘了它的果实吃了，病痛很快消失了，瘟疫也结束了。
金宝的娘很难过，她常常坐在地上哭。我便把五指山的秘密告诉她，告诉他山里的妖怪不过是只爱吃桃儿的老猴子。金宝的娘相信了，她也想进五指山找他的金宝。不过，不准进山这条村规被更严格地执行，因为妖怪和瘟疫的恐惧萦绕在人们的头上。
还好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我才不会管什么规矩，我时常偷偷地上山。老猴照样喋喋不休地说他过去的事，还说等五百年后他还要痛快地跟天上的神仙打一架。金宝给他摘了好多桃子，堆了两座小山，其中一份是让我捎给他娘的。我希望金宝有一天能偷偷地下山，来看看他的娘。但他是一个多么傻的人啊！说好了不下山，他就不会下山，这是他和老猴的约定。
这是五指山的秘密。很多年后，我老了。我牵着黄牛，望着对面的五指山。我想起了小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金宝，咱们放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