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星,其名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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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连续下了一周,不曾停歇。街道地上到处都是蓄着污水的小水洼,这些不深不浅的水洼成功的浸湿了云成翊黑色的运动鞋。云成翊搔着自己乱蓬蓬活像泰迪的卷发,扯出苦笑,也真是为难这双鞋了,这几个月带着他东奔西跑,没有一刻喘息,这次回去以后它也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

雨丝从空中均匀地洒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云成翊抬眼望着远处不停变化的霓虹灯,隔着雨幕好像披着一层薄纱。绚烂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并未给他带来多少色彩,他的身周好像有着磁场般,无论多耀眼的色彩到了云成翊的身上都被他完全吸收掉,只留下沉寂的黑。包括那双冷厉的眼,那双眼睛目空一切,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入他的眼。

随意拿起路边大排档老板摆在推车上的冰啤,仰头灌入咽喉,苦涩的凉意流经四肢百骸,顿感舒爽。

“任务中饮酒视为严重违规。”耳边立即传来机械的女声提醒云成翊的违规行为。

云成翊放下已经空了的酒瓶,左手覆上左耳,无赖道:“已经下肚了怎么办?要不全吐出来?”带着挑衅的语气。

对方显然对于云成翊恶劣的态度习以为常,她也不指望他会听她的,这样的提醒也只不过是程序上的:“任务完成后岑先生要见你。”

云成翊背靠在背光的小巷墙角,他的打扮倒是十分适合隐匿行踪,一身全黑的运动装,只是衣兜前被磨损得有些毛糙。整个人都融入夜色之中,好像他原本就在那里。雨滴落在他的发丝上,细小的水珠被他漆黑柔软的发轻轻捧住,串成一片晶莹。

黑暗中一抹橘色的光点明明灭灭,一团团青烟从他两片红润的薄唇间溢出,享受着吞云吐雾的快感。

摸着自己有些扎手的胡须,云成翊自嘲一笑,掐掉香烟,最后一缕青烟随风而逝。他在等待着。

还是那个如同上了发条一样机械的女声,她提醒云成翊:“目标就在附近,注意!”

云成翊立马端正站姿,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的小巷,即便小巷里此刻空无一人。

很快,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动,不过这声音有些奇怪,不像是走路的声音,倒像是什么动物在道路上跳跃行进,有节奏地发出“啪”落地,然后是“哗”的水声,一顿,又重复。另外还有一道稍轻的声音。这有些诡异的声响回荡在空旷而又幽暗的深巷里。

来了,云成翊不自觉地绷紧神经。很快,制造这诡异声响的主角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而是两个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大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

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宽大的帽子完全罩住脑袋,云成翊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能凭身形断定他们的性别。

带头的大人跨着大步,在前面跳着,有规律的先跳到左边,再跳到右边,每跳一次都准确无误地落进一个水洼里,水洼里的污水四溅。而大人身后的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完美复制着路线。

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交流,但云成翊就是感觉得到他们现在一定很开心,不过他实在不理解这样的乐趣。

他们很快经过了云成翊的身边,似乎对潜在的威胁丝毫没有察觉。

云成翊跟了上去,伴随着踩水声越走越远,不知道拐过了多少弯。他确认这里不会惊动到人群后,右手伸向腰间撩起黑色外套,神色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的目标。

红色的皮匣子暴露在空气中,他从里面掏出一把造型独特的手枪,打开保险握在手中,食指扣上扳机,脚下的步伐加快,他也不必担心对方发现他。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对方两人停下跳动的步子,男人一手拎起身后的小男孩,挡在男孩的身前。

云成翊将枪口瞄准男人的脑袋,缓缓逼近。

男人摘下帽子,掩藏在帽里的那张刚毅的面孔此刻一览无余,一双深陷的眼警惕地盯着云成翊,眼珠随着他的靠近而转动着。男人显然并不认识云成翊,他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评估双方的力量。

显然男人觉得云成翊对自己构不成威胁,斜眼睨着瘦弱的云成翊,像是看着主动送上门来猎物。

面对敌人的轻视,云成翊毫不在意,恶趣味地把枪口从他的脑袋下移对准了他的大腿,手指轻轻一扣,子弹划破空气。

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伤口血流如注,顿时犹如被激怒的雄狮发出低沉的咆哮,目露凶光。

云成翊扯开一抹淡笑,故意露出腰间的红色皮匣子。男人惊愕的神情他十分满意。

男人一声怪叫:“你是红匣子!”

被远远甩出去的男孩儿还未回过神来,直到不远处一声枪响,男孩才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拼命朝前方向逃去,充斥在耳边最后的那句话是爸爸的——快逃!

他明白从此以后他就只有他自己了。

2.

“小翊,飒儿,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的妹妹。”

才七岁的云朗星被云启书带到云成翊和云飒的面前,向俩兄弟宣告他们即将多一个妹妹。

当然云朗星这个名字是云启书给的。彼时,云朗星还是个蜷缩在肮脏街头的孤儿;此时却摇身一变,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好看的马尾,只是发黄的面色显示着主人的营养不良。

云朗星不明白这个穿着体面的大人为什么会把她带回家,还给了她名字。这个家的人都叫她云朗星,她渐渐明白了名字的含义,名字是一个代号,当别人叫云朗星的时候她就得答应,因为她是云朗星。

云飒和云成翊兄弟对于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妹妹倒也没别的看法,至少没有想要故意捉弄或者欺负的意思,可能人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多一分怜悯之心。因为云朗星真的很漂亮,精致得像个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就算是她总是一副呆呆傻傻样子,只要那双圆圆的大眼一转,也满是灵气。

云成翊领着云朗星到浴室让她自己洗澡,就退了出去,走时还不忘回头悄悄瞄她一眼,扁着嘴,怎么觉得这个妹妹有点傻,也不知道刚刚他跟她说的那些话她到底听懂没有。

云朗星看着面前比她人还高的白色大盆子一阵思索,然后顺着旁边的台阶上去,躺进了那个如同一口无盖棺材的浴盆里。

“喂!朗星你没事吧!?”云飒急忙冲进浴室里。云成翊告诉他,云朗星在浴室里都一个多小时了还不见出来。怕她出意外就急忙赶了过来,一边责怪云成翊不早点告诉他。

结果急吼吼冲进浴室的云飒和跟在他身后的云成翊看到浴室里的一幕目瞪口呆。满地的泡沫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云朗星却不见踪影。

两人一边扒拉着满室的泡沫,一边喊着云朗星的名字。泡沫把衣服都沾湿了,带着浓烈的各种花的香味,云成翊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

听见声音的云朗星从那片最厚实的泡沫里钻了出来:“我在这儿。”一张嘴,吹出了个透明的泡泡,飘到云成翊面前,在灯光下色彩斑斓,然后消失。

云飒责备的话,在看见云朗星这副滑稽样儿又咽了下去。云朗星瞟了眼他,眼神里带着自责和小心,很快又低下脑袋。云飒叹下一口气,拉起云朗星就往外走。

“真是个笨蛋!洗个澡都能把家拆了!”云成翊不依不饶地念叨。

云朗星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滴的融入这个家。家,证明着她的归处,不必风餐露宿;家人,让她不在孤独,有了依靠。

“朗星朗星,醒醒!”她是在熟睡中被云成翊给叫醒。

睡眼惺忪地看着云成翊,不明所以。

云成翊见云朗星醒了过来,也不管她到底清醒没有,拉起她就往外走:“走,我们去看星星!”语气兴奋。

云朗星迷迷糊糊地跟着云成翊上了楼顶,爬上天窗。心里却疑惑着,不明白云成翊嘴里的星星是什么东西,还要半夜特意跑去看。

云成翊带着云朗星斜躺在天窗上,两只脚抵着楼顶屋檐边。云朗星觉得这样的举动太过危险,要是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云成翊看穿了她的不安,用力敲了几下透明的天窗玻璃:“放心,这玻璃结实着呢。”

“哝,”云成翊噘着嘴,示意她看天空,“星星。”

云朗星仰起头看着空旷无垠的天幕,天边还泛着浅浅的紫色,然后一点点变深,变成深紫色,再到浓重的黑,犹如一幅泼墨的画。圆溜溜的眼睛在这幅巨大的画卷上搜寻着云成翊口中的星星,却无奈什么也没看到,反倒是盯着夜空看久了,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重感,好像被卷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她惊恐地将自己抽离出来,低下头念叨:“什么都没有。”

云成翊鄙夷地剜了她一眼,食指指着天空的南方:“那可不就是星星。”

“哪有?”

云成翊凑到云朗星面前,鼻尖抵上她的鼻尖,云朗星被云成翊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正要往后退,脸颊就被人左右夹击。

他两只手扳着云朗星的脑袋,让她面朝南方。云朗星顺着他的动作望去,果不其然,在南方的最远处,有几个微弱的光点忽闪忽闪,就像人一呼一吸,一闪一灭。

云朗星看呆了,那就是所谓的星星?离她家乡的星星差远了。

“看到了吧,”云成翊朝她得意地挤眼,“那就是星星。”

他指着最亮的那颗:“那就是你的名字——朗星。”

耳边飘来云成翊软软的声音。

云朗星觉得那天那颗微弱的星光已经深深地映入了她的眼睛,那颗孤独的星子一直存在她于眼底的深处。

3.

“爸我们去哪儿啊?”云朗星不安地扒着车子的前座椅询问着坐在驾驶座上的云启书。

云启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操控着方向盘,只留给云朗星一个侧脸,面对云朗星的疑问他并未做出回答,对电话那方的人说了句:“马上到。”然后挂断电话,专心开车。

“云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云朗星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心里越发的不安,伸手抓住坐在副驾驶的云飒。

云飒给了云朗星一个温和的笑,安抚地轻拍着她的手:“到了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云飒的安慰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反而加剧,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

一早,云飒就带着云朗星出了门,说是要带她出去转转。上车才发现云启书也在,或者说他就是专门来接他们的。

云启书总是很忙,她到云家十年了,却极少见到她这个名义上的养父,一直以来都是云家兄弟照顾着她。所以见到云启书虽心有疑惑,也并未开口,只是乖乖坐上了车。

云飒看着她笑容更深了,云朗星盯着他,不自觉地松开手,第一次觉得这个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这么陌生。这副熟悉的躯壳好像被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占据。看着他温和柔软的笑容,云朗星感到毛骨悚然,防备地退回自己的座位。

云飒转过头,不再看着云朗星,收起笑容,目视前方:“家人游戏也该结束了。”

话落的瞬间云朗星抬起双眼,那双原本充满灵气的大眼已是猩红一片,看着前面的两个人满是嗜血的杀意,动作敏捷地犹如正在捕食的猎豹朝猎物扑上去。

不!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地抗议。但她觉得自己完全不受控制,身体里的力量就像脱缰的野马奔涌而出,最后一丝神智也被无情淹没。

云朗星几近窒息,困难地喘息着。

当她睁开眼睛时,刺眼的光又令她不适地闭上双眼。适应一阵后才缓缓张开眼睛,双目无神地盯着斜上方缺了块玻璃的老式木框窗子。眼窝微微下陷,眼白散发着毫无生气的黄,它的主人好像为醒来而苦恼。

云朗星不知道她还要像这样苟且偷生地过多久,这样活着的意义何在。

“给,别死了。”随着一声低沉沙哑的男声,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砸进云朗星的怀中。

云朗星还是躺在纸壳铺的床上一动不动,望着天上的太阳:“这里看不见星星。”

仔细嗅嗅,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儿,这味道让云朗星的肠胃一阵沸腾,肚子上的那个黑袋子带着点点热度灼烧着她,诱惑着食肉的兽。

她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朝她叫嚣着,连血管里的血液都加速了循环,她的身体一点点变烫。云朗星无力地自嘲一笑,果然,她就只是个野兽而已,永远也抵抗不了本能。

挣扎着起身,捧起塑料袋,直接用蛮力扯开袋子。袋子被打开的一瞬间,空气中令人作呕的味道更加浓郁,这味道刺激着她紧绷的神经,看着里面的东西她毫不犹豫地张口啃噬。

进食后的饱腹感让她慢慢平静下来,看着手里还残留着血迹的袋子,她触电般惊慌地扔在地上,抬手抹了把脸,却看到手背上全是干涸的斑斑血迹。云朗星不能接受地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肚子,试图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云成翊,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好吗?”

“不好!”

“为什么?”

“是你杀了我爸,还有我哥。你看看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孤儿了,你满意吗?”

云成翊觉得自己的半边身体不听使唤,一动不能动。双眼立即睁开,入眼的夜色让他清醒了几分,翻过身,发现自己一直侧着身睡,把一边都压麻了。

风吹动窗帘晃了几下,他立即瞳孔紧收,浑身肌肉绷紧,警惕地转动眼珠。

“我要杀了你!”黑暗中一个黑影突然从床头朝他猛地扑来。

云成翊从床上坐起,一手伸向枕头底下,任由对方朝他扑来。对上那双赤红的双眼,云成翊不显丝毫慌乱。

对方显然没想到云成翊居然躲都不躲,锋利的指尖在离他不到一厘米的地方险险停住。

云成翊抬高双眼盯着他,仿佛看着蝼蚁:“为什么停下?”

“那你为什么不躲?”对方反问他。

“你不敢。”云成翊一把扣住他纤细的胳膊。

对方冷笑一身,承认道:“对,我不敢!我们从没杀过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因为你们这样的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这种怪物的存在本来就是有违常理,自然是要抹杀掉。

“本来就不该?那你们人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活下去?”男孩张口露出锋利的尖牙咬住云成翊的胳膊。

云成翊吃痛地皱起眉头,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枪。

男孩眼疾手快地握住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稚嫩的脸上露出笑容:“你说的对,我不敢杀人,你杀了我吧,我只想和我的爸爸在一起啊。”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滴落,“爸爸是个骗子!他说我只要跟着他的脚步就好了,可他却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人?”云成翊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们自称为‘人’?”

4.

“岑先生在里面等你。”林絮笔直地站在二会议室的大门前,看着云成翊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她本来就看不惯他这种靠关系进来的人,还不服管教吊儿郎当。

云成翊甩着手里蓝色带子的工作牌走到林絮面前,笑嘻嘻地道:“哟~絮儿别这么严肃嘛,又不是外人,这么冷冰冰的。”说着就把手搭上林絮的肩膀。

林絮立刻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扬起眉毛:“怎么?我可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成内人了。”她又把云成翊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眉心的褶更深了。在这戒备森严,人人西装革履,氛围严谨的大楼内,云成翊居然套着件白T恤儿,搭着条皱巴巴的黑西裤,踩着运动鞋,简直不伦不类。脑袋上那头黑色卷毛后方塌下贴在后脑勺上,明显是起床没梳头,满脸长短不一的络腮胡子几乎连他的面容都快掩去。

云成翊把林絮眼中的嫌恶看得清楚,却并不在意。

“但愿你待会儿进去了还能笑得出来。”林絮把会议室门让出来,眼神示意他进去。

“哇!”云成翊惊呼一声,痛心疾首地指着她,“想不到你这么卑鄙,居然告状!”

这次林絮明摆着不想再和他多说,直接反手拉开会议室大门一巴掌把他推了进去。

“来啦。”岑辄听见动静仰首看向门口,在看见来人后却大吃一惊,不敢确定地摘下细框眼镜,眯起双眼,眼尾挤出几条眼纹,看起来正在相当费劲地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云成翊从进门脸上的笑容就收敛殆尽,丝毫不见刚才与人打趣的无赖模样。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坐在宽大的黑漆会议桌前正首位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着棉质的纯白衬衣,外面罩着卡其色西装小马甲,小马甲将男人的腰身修饰出优雅的弧度,衬衫袖口的纽扣被解开,往胳膊上卷了两圈,露出结实又不显粗俗的肌肉,斜梳的头发有两根散下来搭在浓密的眉毛上,不大的眼睛带着点点弧度,使得坚毅的五官都柔和下来,鼻梁两侧各一道浅浅的红印,想必是戴眼镜留下的。

云成翊虽然表面不露痕迹,心中却大感诧异,RB这样纪律严明杀伐决断的组织头头居然是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雅痞大叔。即便是这样,他更加不能小看了面前这个男人。

“坐这儿。”岑辄指着他左侧下首的位置。

云成翊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岑辄身前坐下。

岑辄在云成翊坐下后,还是不住地打量着他,语气里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云成翊?”

“是的。”他相当坦然地点头。

岑辄笑了笑,戴上眼镜:“都长这么大了,那时我见到你时才这么点大。”他伸出两只胳膊比划着。

“可惜我并没有什么印象。”

“哦?”岑辄干笑两声,“那是,你当时还太小,没有印象也实属正常。”他收起笑容又正色道,“不过你和你父亲的脾性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见对方提到自己的父亲,云成翊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长辈而强打精神笑脸相迎,脸色迅速暗沉下去。

“云兄是我的挚友,对于他的离去我深表遗憾,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云兄那样与我合拍的人,不过人生总得朝前看才是。”岑辄安慰似的慢眨双眼,以极为真挚的长辈的目光看着云成翊。

云成翊一直觉得自己人生一路平坦,从没有什么叫做挫折的绊脚石。有父亲的关照,哥哥的疼爱,显赫的家世,没有一点坎坷,平顺的教人嫉妒。直到有那么一天,他失去了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一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那个原本美丽的世界远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他想要找到那个人,向她问清楚,凭什么只有她活着。

“你一直找的人有消息了。”

云成翊原本就只是抱着会一会这位传闻中的人物,毕竟他竟然不知道父亲一介商人竟然会和这种危险人物交情匪浅,却没想到第一次会面就给了他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一番交谈后云成翊站直身子准备离去,岑辄却又叫住了他,指着他被袖子包裹着的右手:“伤口可得好好消毒,否则会感染。”

“噢,”云成翊举起右手,露出白色纱布,“还好,不严重。”这男人果然不简单,他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是吗?”岑辄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放了那孩子?”

“不过一个小屁孩儿而已,杀害幼小可不是我的风格。”

“原来如此,”岑辄理解地点头,话锋又一转,“你的仁慈不过是在害他罢了。”

云成翊不在意地摆手:“是您想太多了。”

岑辄食指叩上桌面,脑袋靠着椅背,脸上继续挂着笑:“但愿如此。”

“那我先走了。”云成翊朝他微微低下头颅又立即抬起。

岑辄点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招呼了声:“年纪轻轻的,这么邋遢可不好。”

云成翊头也没回地合上了会议室的大门,把岑辄的最后一个字关在门内。

林絮仍在门口侯着,见云成翊出来,走上前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四方小盒子,未发一语,踩着富有节奏感的步子离开。

云成翊看着手里的盒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盒子收进了裤兜里。

5.

快整整一年了,云成翊这是第一次站在镜子前正视着自己。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破旧,满脸胡子的男人,他摸着自己的胡子,啧,真扎手!这副鬼样子估计拿个破碗蹲在路边也毫无违和感。

这副模样恐怕不适合去见故人,万一人家都认不出来,岂不尴尬。

沉重的金属划过地面,发出厚重的闷响。云朗星虚弱地躺在地上,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张,双眼木讷地望着打开的大门,瞳孔里倒映出一个身穿灰色卫衣的男子,随着男子的靠近调整着视线。

男子看着云朗星狼狈的模样,眼底反而带着些许笑意,蹲在她面前,对上她的视线,发出调侃的啧啧声:“真是可惜这双眼睛了。”

云朗星实在懒得应付男人,翻身以背对着他。这个男人实在奇怪,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他,却莫名其妙的救了她,还帮助她藏身,甚至还给她提供食物。他很清楚她是什么,却不怕她,反而将她圈养起来,她不清楚他到底抱着什么目的,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这个男人绝对不简单。

“别这么冷淡嘛,”男人看着云朗星倔强单薄的后背,“你一定会感兴趣,毕竟久违的故人可不是那么好见。”

男人的话成功地吸引了云朗星的注意,她转身双眼直直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男人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沾满灰尘的木桌上,双手撑在身侧,非常满意云朗星的反应:“你一直在躲他是吧?”

“你到底什么意思?”云朗星不耐地开口,许久未说过话的她嗓音沙哑粗砺,像从磨砂纸上划过。

“意思就是——”男人故意拉长声调,云朗星迫切的模样逗乐了他。

“就是...”

后半截话还未说出口,外面突然响起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雄狮愤怒的咆哮声。

“就是我们该逃了!”云朗星还未反应,就被男人一把从地上拽起,也不管虚弱的她能不能跟上他的步伐,云朗星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

云朗星被他塞进一辆黑色轿车里,男人迅速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

咆哮的轰隆声也紧随而来,云朗星在后座向后看去,一辆黑色的赛摩紧紧跟随在他们后面,骑摩托的人并没有带头盔,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不是云成翊又是谁。

云成翊为了让曾经的故人,好好看清楚他,特意没带头盔。他就是想知道当她看见了他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哪怕有一点点的愧疚。

只一眼,云朗星立即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紧追在身后之人哪怕一秒都怕灼伤了她的眼。她正感觉到已经死去多时的心脏死灰复燃般“突突”地跳动着,好像要跳出她的桎梏。

男人透过后视镜看见云成翊离他们越来越近,面上却一点也不焦急,油门一脚踩到底,车子如离弦的箭射了出去,遇到拐弯也没有要减速的意思,车轮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车尾一下甩出去,云朗星在后座直接被甩飞,脑袋撞在右侧玻璃窗上。

男人打趣的声音传来:“我相信你以你的身体素质这只不过小意思而已。”

云朗星稳住身子,额头被撞出一片青痕,却没吭一声。她现在可没闲工夫计较这些,她巴不得车能再跑快些,她不断祈求着,她害怕见到他,她不愿意面对那个人,她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一个急刹,车子停在一片废弃的巷子前:“我们得放弃这辆车了。”

云朗星被男人架着进了窄巷子里,她无力地趴在男人的肩头:“进巷子可不是个好选择。”

男人把卫衣上的帽子套头上,帽子很宽大,几乎把他的面容完全掩去,只能听见他的急切地喘息声:“车子坏了,先躲起来!”

云成翊看见巷口的小轿车,一个漂移直接拐入狭窄的巷子里。

云朗星隔着黑灰色的木门板脑袋贴在上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声响,听着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浑身紧绷的肌肉在一瞬间放松下来,似乎现在她身上的感觉细胞才恢复正常,她感到自己浑身没有一处没在叫嚣着疼痛。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导致精神恍惚,再加上这样一折腾,云朗星觉得自己怕是撑不过去了,苟延残喘的生活也该结束了。

“呀,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可怜啊。”男人贴着她的耳朵同情着她,语气很是愉悦。

云朗星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转动眼珠看着显然心情很不错的男人。

“接下来我可不能再带着你了,好运,小家伙。”男人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动作迅捷地从窗口翻身而出。

云朗星越发不明白这个男人的意图了,这么简单的扔下她就潇洒离开了,那又何必救了她。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在见到云成翊的那一刻,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她恐怕是被人给卖了。

身后弱不禁风的木门被人毫无防备地一脚踹开,靠在门上的云朗星被惯性甩出去一米多,扬起一片尘土,她勉强支起身子,眯着眼望着那道逆着光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身影喃喃道:“云成翊。”

6.

或许云成翊也没想到,再次见到云朗星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那个躺在地上遍体鳞伤眼神呆滞的人,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去甚远。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个人口中喊出来,心底唯一的一点点柔软迅速冻结。他恨她!她怎么有脸叫他的名字?他的不幸都是拜她所赐!

RB地下室,这里虽然深处地下二十多米,与地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却亮如白昼,头顶上一排接着一排的白炽灯一眼望不到尽头,金属墙面又把灯光折回,整个地下室没有一点点阴暗可躲藏,明亮得刺眼。

地下室被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分割开来,走廊在这些没有门窗的小房间之间纵横交错。

云朗星睁眼,望着眼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试图动动手脚,可是四肢都被牢牢固定住,完全使不出力,她意识到自己正被悬在空中,也不挣扎,就盯着漆黑的虚无,好像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多久以前呢?有一双手温柔地捧着她的脸颊,那是一双最漂亮的眼睛,“永远不要相信...靠近那栋大楼。”

云朗星闭上眼睛,用舌头舔着起皮的嘴唇,她啊,还是进来了。到底是要她别靠近大楼,还是她其实是想说别相信人呢?

强烈的光线一点点钻了进来,云朗星正面的一堵墙从侧面缓缓打开,望着面前的两个人,没有丝毫意外,即便有,也无所谓了。

云成翊站在岑辄身后一步,云朗星从云成翊脸上扫过,双眼注视着西装革履的岑辄,要不是那张脸,她真要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云成翊顺着云朗星的视线望着岑辄的侧脸。岑辄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瞟了眼云朗星,转过身对云成翊道:“按规矩,她将由你负责处理。”他拍了两下云成翊的肩膀,信步离开。

“你不想解释一下?”云成翊抬头盯着四肢被金属链套着挂在半空的云朗星。

云朗星摇头。

云成翊走上前,打开束缚着云朗星的链子,粗暴地把她拽在地上,拎着她的衣襟,大声吼道:“来呀!你不是很厉害,来!”他把自己的胳膊伸到云朗星的嘴边,“咬啊!就像你当初对我爸还有我哥那样!”

“不!”云朗星看着云成翊脖颈暴起的青筋,双手用力推开他伸到她面前的胳膊,呜咽着大喊大叫,“我没有!没有!”泪水就像泄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你还在说谎!”云成翊面对云朗星的狡辩,怒火更甚,伸出手用力掐住她的脖颈。他永远也忘不掉他父亲和哥哥的惨状,被啃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模样!

云朗星的视线一点点模糊,望着云成翊狰狞可怖的面孔,嘴角上扬,露出释然又苦涩的笑容,有泪水流进了嘴里,又苦又咸。是谁把曾经那个阳光骄傲的少年变成了魔鬼?是她?还是他们?她遇见他,是他的不幸?还是她的不幸?她已经搞不清楚了。

怒火中烧的云成翊早已疯魔,丧失了理智,手上的力道不停收紧,居然还笑得出来!那双带着同情的眼睛是在同情他,这简直就是讽刺!

鼻腔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她努力地伸伤痕累累的手臂向云成翊探去,那么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终,那只手落在他柔软的发上,还是熟悉的触感,丝丝分明,柔软细滑,细碎的卷发从指间滑落,在那片黑得泛着浅浅光华的发丝上留下一抹粘稠的暗色。

云成翊面对云朗星的触碰有一瞬间的呆滞,接着嫌恶地丢开她。

云朗星一边咳嗽一边仰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云成翊:“你觉得我算是什么?”

云成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你觉得你是什么?”

云朗星摇头:“你想看看吗?”

她不待云成翊回答,径直抓住之前用来束缚她的链条,链条是用特殊金属制成,链条的一面锋利无比,是用来防止被绑的人使用蛮力挣脱,她把链条缠上自己的右手腕上。

云成翊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正要阻止,只听空气里一身清脆的断裂声,就像玻璃被折断的声音,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指着她溅满鲜血的脸,内心的震动令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为什么...”

云朗星即便满脸血污,也掩不住苍白的脸色,她举起没了手掌的胳膊幽幽道:“你看,我也会流血。”

7.

“岑先生,这个我不能要。”

“这是你应得的。”岑辄看着云成翊放在他桌面上巴掌大的盒子。

“不,我不需要。”

“这是规定,作为你第一个猎下的鲁伯,他的宝石归你所有。”

云成翊又想起了那个找他报仇的男孩儿,坚定地晃动头颅拒绝。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你拒绝成为RB的一员?”

“可以的话。”

“那我明白了。”岑辄收起盒子,“那你离开吧。”

云成翊走出RB的大楼,望着大楼投下的阴影,他已经越来越弄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黑与白的混合,就变成了灰色。

“岑先生,云朗星不见了。”林絮焦急赶来向岑辄报告。

“哦~”他扬起声调,继而又一笑,“不用理会。”看样子云启书那俩父子果真是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不然又怎会如此天真心软。

“云朗星这下我们俩就可以一起做孤儿了。”

“切!谁稀罕。”

山头的夜风吹得人直打寒颤,云朗星和云成翊头对着头躺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黑色的瞳孔里映出点点繁星,好像一整个银河都被装进了眼睛里。他们怎么会是孤儿?云朗星露出恬静的笑,他们不就是彼此的依靠。

“这里的星星好漂亮。”

“比我家乡差远了。”

“你家?”云成翊这是第一次听云朗星说起她的事,好奇道,“你家在什么地方?”

“帕斯图。”

“在哪儿?”

“很远很远...”

云成翊翻身坐起:“好!那我们就去帕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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