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岁月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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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那日,我说:“过了八十四,人就长寿了,你要活到一百岁噢!”

她下意识地露出笑容,随即努力用嘴唇包住牙齿稀少的牙床,又死硬地说:“明天就没才好呢!”

你看,我的奶奶已85岁高龄,仍不能和风细雨地说话。

周末回家,她都早早地坐在大门前的石凳上等我。阳光正好,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她脸上的褶子清晰可辨,闪闪发亮。像是时光卷轴上一幅凝重沧桑又温馨无比的画。等我一下车,她会扭过脸不理我,再掰着指头,数给我看,我有几天没来了。我揽过她的肩头,在她脸上“叭”,亲上一口,她便笑逐颜开了。

她会认认真真地洗好脚,换上新袜子,等着我给她剪指甲。我皱眉,嫌弃:“你的指甲怎么长得那么快?”随后大笑。她不悦,囫囵地说:“又不脏,天晚洗脚!”自从脑梗后,她说话已不很清楚。

去年,奶奶在院里毫无预兆地摔了个跟头,要强如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利落爬起来:“怎么就倒了呢?”没跟我们提一个字。就是慢慢地,舌头在嘴里有些搅不开,口齿不清。走路不稳。

住院后,带她去做脑部核磁共振。结束后,医生夸赞,说奶奶能坚持下来太不简单,前面的一个老太太才60多岁,做到一半就受不住。但回病房后,奶奶睡倒就陷入昏迷。我们彻夜守候。

第二天终于醒来,怎么都不愿意搭理我们,说:“送我去的是什么地方?有那么些人都拿着盆啊锅的,在我耳边敲,吓得我不敢睁眼,魂都差点回不来了!” 我瞬间心疼得直掉眼泪。做检查时,噪声太大,奶奶是真的被吓到了。在那样的境地中,她是多么地孤单无助啊。她没说,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长长的梦,徘徊躲避中,是有多害怕遭逢那索命的黑白无常呢?

医生说大脑萎缩,脑梗严重,出院后要病卧在床了。但她慢慢地又能拄着拐棍在家前园后吆喝鸡吵骂狗了。真好。

生命是条单行线,暂且让我回望,看看岁月的那一头,她已不很清晰的模糊的脸。

我结婚了。奶奶真心喜欢我先生,赞不绝口。但一点儿也没影响她背地里拉了我的手,问:“婆家对你好吗?”自顾自地又说:“反正受了委屈,你也不会跟我们说!”让我觉得又好笑又可气。

我们刚毕业那年,先生的奶奶就去世了。他常督促我去看奶奶,第一次听先生说“看一次就少一次了”,竟有如醍醐灌顶之感。这是多么铿锵有力的实话啊,字字砸在人的心上!混沌如我,竟没想过还会有他们离我而去的那一天!

我上小学。家中拉起院墙,加盖了门楼。我和奶奶分屋而居。早上起床上学都靠奶奶叫。

她在门口叫我的小名,一声一声叫。先是平声,然后不耐烦,四个声调轮番上阵,简直像唱一支聒噪的歌。我应声了,她便回去。发觉我没起,再唱,重复。

日子就在这样的歌声中悠然前行。

有好几次,被叫起之后,看到满天星光,仍背起书包去上学。学校在另外一个村。要经过我们村的小土路,过一座小桥,再走一段田野的土埂路,拐个弯就到。田埂左侧是大片青绿的麦田,在星光下呈现黑灰的模糊的轮廓。右侧沟边有蓬勃青翠的野草,野花正开得烂漫。早上新生的露水偶尔被我踢落,打湿了裤管和鞋子。鸟儿都没醒。到了学校仍然是漫天星斗。

那个时候,家前屋后,大路两边,属于自己的领地,大部分都被种上杨树。一年三季,村庄都被掩映在绿树丛中。还是用材树。长大了,会有买树的来伐走,村民们再放上小树。大自然的四季荣枯就像生命的轮回,生生不息,前赴后继。

这个季节,杨树刚刚绽出新鲜的红绿相杂的心形叶片,就已经挂上了“杨穗子”。暗红色,肉肉地垂挂下来,像一条条小毛虫。奶奶经过战火纷飞的岁月,熬过缺吃少穿的年代,在家境渐好的时候,喜欢忆苦思甜。有的时候,人并不一定是多么节俭,也许只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是一种恋旧。就像我如此怀念“杨穗子”,但细想却想不出是何种味道。

奶奶喜欢吃“杨穗子”,洗干净,滚水炸过,再炒。为了捡到干净的“杨穗子”,我和弟弟通常会在天微明,大人未起来活动之时,去前面邻居的屋前去捡。那棵是村里最大的杨树,结出的穗子也颜色深红,又大又饱满。

时间再向前。奶奶搂我睡觉。

夏夜,繁星满天,乘凉回来,知了都睡了。夜色如水。

奶奶摇着蒲扇,我们中间铺着一块手帕,我闭着眼睛一颗一颗地把花生塞进嘴里。没摇几下,那手就慢下来。我碰碰她,再摇,然后又慢下来。时光就这么远去,那时我还没长大,奶奶还没变老。

有人说,爱是一场深情的轮回,“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多想牵着你们的手,能永远永远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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