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上)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中秋节,我还是个在校念书的中学生。
清晨,我们一群人沿着家乡凤凰山下那条弯弯的泥路出发,每人背上背着一个背兜,背兜里装着的是一把两尺长短、弯弯的镰刀。
天空呈现灰蓝色,父亲自信的说他看过天气预报,阴,不会出大太阳,也不会下雨。对从小出生在农村的我们来说,这种天气最适合下地劳动。最主要的,我们要趁着学校放假的时间,帮助家里做些农活。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正抬着头与我们站在油沙坡的半山腰,额头流着少量的汗水,语气坚定。此刻,山环绕着山的黄土高坡上,最令人动容的还是那些即将被农民们陆陆续续收回去的庄稼。放眼望去,方圆几十里,逶迤纵横的山上,玉米熟了,红薯熟了,高粱熟了……就连山下那一片片水稻也急不可耐的垂吊着一串串金黄饱满的谷粒。在云贵高原的家乡,每年中秋前后都是农忙时节。追逐神奇大地,随风摇曳的粮食香味扑面而来。民以食为天。这样的时光,还有什么比看见丰收的景象更为重要?
坐落云贵高原的家乡,主要农作物有水稻、玉米、南瓜、黄豆、小麦、油菜……不同的季节下不同的种。一般冬季以小麦和油菜为主,而春季种下去的,往往是玉米,红薯、黄豆等农作物。就黄豆而言,六月黄是一种优良品种,阳历六月,就会早熟,庄稼人精打细算,在把种庄稼和收庄稼的顺序上考虑得井然有序。如此一来,可先收黄豆,接着就是准备收玉米或者红薯什么的。一排排整齐的玉米,它们之间的缝隙正是黄豆原来生长的空间,当我们去收获玉米的时候,黄豆已经腾出了脚步让我们有了踩放的地方。南瓜一般种在土坎边,沟沟壑壑,任它沿地自由生长、蔓延。只要在给玉米下肥的时候给它施点肥,它就会照样开花、结果。黄豆是不需要下肥的,只要你能按时给它除草,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月,它的丰收也是极为可喜的。南瓜在家乡很多见,主人家可以在它还是青皮、脆嫩的时候摘采回家用油炒熟后当作下饭菜吃,极香。另一种作法则是用清水煮熟蘸点调料即可食用。最多的时候还是等到它外面的皮全部呈现金黄的时候,再去陆陆续续摘采回家,等到了中秋时节,家家户户几乎都要垒起半座小山的南瓜。一个个大南瓜,椭圆且呈长方形状的,我们管它叫水桶瓜,圆形的就直接称它南瓜。这就是一片土地上同时下几种种子,等到秋天就会收获几种农作物的好处。
家乡还有个风俗,中秋节晚上是偷南瓜的日子,如果地里的南瓜在中秋节那个晚上被人家摘采去了,主人家是不允许报怨的,也不允许骂人。如果报怨,老天爷是不会理采你,如果骂人,也只会是骂着自己的说法……所以,一般人家都会赶在中秋节前夕把地里所有的南瓜摘采完。但据我所知,那个年代的南瓜在家乡其实也是不值钱的。在农村,无论是玉米还是南瓜,除了供应人吃之外,大多数是用来给喂养的家禽当食物,如鸡、牛、猪等等。
同行的父亲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一路上,他和锡明、锡昌两位大哥及锡兰锡芳两个大姐走在前面。那天母亲没有去,父亲坚持要她留在家里为我们准备可口的饭菜。否则留在家里给我们做饭的肯定是刚出嫁一年回来帮忙的大姐锡兰。
锡明大哥是伯父唯一的儿子,三十多岁,身材魁梧。但因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误食大量的药片,大脑遭遇过损伤,给人的印象是一副憨相,所以,直到他与我们同去收玉米的那一年,他的婚姻问题依旧是一个泡沫。那天,他是伯父特意吩咐来帮我们家与我们一起去珠宝寨收玉米的。一路上,沉默寡言的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多余的话,紧跟在父亲的后面,偶尔嗯、嗯、嗯支点小声。
父亲是个军人,退伍之后一直在离家较远的乌江工作,我六岁那年,他返回了家乡,起先在学校担任语文、地理,历史等课程。后来,又被派遣学习,调转到镇中学校担任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一直到他六十岁那年退休为止。善良的母亲出生富族家庭,解放后,外祖父因躲避一场时代引发的灾难,带着大量的钱财流落异乡,外祖母带着三个孩子艰难生活,直到母亲三兄妹成年之后才得知,外祖父那时流落异乡之后开了铝矿,又重新娶了妻生了子,祖母悲痛欲绝,积劳成疾,在三个儿女刚成完家应该享受清福的时候,含恨离世。
与父亲成家之后的母亲,完全担当起一个农村妇女的角色,父亲不在家,她一个人下地辛苦劳作,到大队里争取工分,日夜操劳,照顾我们的日常生活。据说我的祖父祖母都去逝的非常早,祖母是父亲参军第二年的时候走的,祖父是在我的大姐出世后不久……。那时候,父亲极少回家,每次回来也都是匆匆忙忙,母亲也不让他做农活,直到后来他的工作调回小镇,与家人团聚,才逐渐为母亲减轻了一些地里的农活负担。父亲喜欢看书,喜欢旅游,还喜欢看电影、京剧等等,即使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他对生活始终保持着一颗积极向上、知足常乐的心。此时,与他们拉开一小段距离的是我和罗兰、方群、小雅、阳冬等五个女孩,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既是童年伙伴又是要好闺蜜的我们,那天是我特意请她们来帮我们家一起收玉米的。那时候的我们,除了每天去学校念书,放学或寒暑假期都是要帮助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包括田里的农活。上世纪八十年代,家乡的土地早就实行了分配制,每家每户的田土按人口分配。年龄相仿的我们边走边说边笑,感受着非常热闹的情趣。
收玉米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简单的说就是把地里的玉米一个个从棒杆上扒下来往背上的背兜里一扔就行,如果背兜装满了,就统一把它们倒在一个地方,等到玉米全部收完之后,每人的背兜里插满背回家。
这是一个收玉米的简单过程。如果要收的玉米太多,主人家会选择安排一些人先用背兜运送到山下的家,一部分人在地里边收玉米边看堆放的玉米。一般情况,半途把玉米运送回家的都是有体力的男人,山区小路就如羊肠小道,上上下下,爬高下低,好在我们这帮大孩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从小就习惯了走山路,只要小心一点,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虽说是一起长大的好伙伴,但平时也难得凑在一起,别人家请人帮忙干农活,都是由劳动力大的人出面,何况那天父母没有出面请人帮忙,是我私自让几个小姐妹来帮我家收玉米的。两天前对她们提起此事,个个也都乐意着答应了。走在坑坑哇哇的山路上,大家都没有感觉到累,只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紧跟在父亲他们几个大人的背后,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唠嗑个没完。
背兜是用竹子编织的,那个年代,几乎每家都要准备好几种不同大小的背兜。背兜可以购买,也有自家有竹子会编织的,小人有小人背的,大人有大人背的,也有不大不小的。总之,庄稼人各取所需,被卖主们摆放在店里,种类繁多。
刚走到丫口处,碰到了从另一条山路上赶路过来的几位街坊邻居,见到我们一群人,亲切的与我的父亲打着招呼。
幺爸或幺公的叫着,(注:父亲排行最小,是祖父祖母的幺儿)你家今天收包谷啊?
是啊,你们今天还去煤矿上班啊?
……
他们中间的一个边走边问。父亲也边走边作回答。
小雅长大了,你也来帮忙啊?
二叔……
眼尖的街坊邻居一眼就认出了同去的小雅,故意调侃。与此同时,小雅也大声喊她的二叔。脸却涨得通红。
要去珠宝寨的路有三条,丫口处是汇合点,抵达丫口处再沿东南方向前行大约一里就是珠宝寨。珠宝寨的北面有一条弯弯拐拐的小道,沿着那条小道可以去一个地方,那就是我们泮水有名的泮水煤矿。煤山的深隧里被开采过大量的煤,至今只留下一座座外表还像山的空壳。有人预言,如果有一天老天爷要发难,来一次地震什么的,那么,整个泮水镇的人民都会面对沉陷死亡的灾难。但这只是一个预言,对于生者,这是一件极为恐怖的、想象的事情。当然,也有人说这是杞人忧天……我只希望这种事情永永远远不要发生。
那天,几位身强力壮的中年人正是赶往煤矿上去上班挖煤的。那个年代的他们以此为生计,挣点外钱,补贴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