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鹤的一生,在比喻的尽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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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欣祺

焰儿的诗坚守了主题的纯净和语言的通透,却没有陷入“纯诗”凌空蹈虚的幻境。她并不直接呈现生活经验中的事件本身,而是敏感于内心体验的种种层次,再为它们蒙上修辞的面纱——或许更应该反过来描述:她用修辞将体验清晰地揭露。

预感

被更轻的东西握着是什么感觉

在夜的稠密中张开又收拢

如叶般披挂在身体的预感

一抖动就纷纷落下了

当你开口,我最先听到最后

那个闪光的动词。

当你轻轻呼出第一口气

那以掉落而非降临的方式

出现在生命里的神

已在爱中近盲

被想要守护的人守护着

是什么感觉

梦里周身是海,跟着云走

醒来周身是梦,跟着云走

不是我走向你

而是岛屿她折叠翻转

小红帽,后视镜里的冷风

遇见群鸟衔来

向上的恐惧和向下的善行

我们心中空洞洞的美丽

难道就是全部吗

仍需试探,向幽暗而苦涩的核

但请让你试探的手里有我

密林

——给父亲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梅雨时节的

两只蜻蜓,低低盘旋。 

这些日子,我造壳,然后拆解它

我一次次和那个看日落的人交换位置

在梳头的手,拣菜的手,数钱的手中

安放,睡去,遗忘。

回看昨天的我们,小小的,被悲哀握在掌心。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说话

从此我又是一个孤儿了。

大约五年前,他在同一个地方问我

那些快乐的人是如何快乐起来的

为什么,这两句听起来是同一句。

眼前,最后一家烟纸店正在打烊

整条街的灯火灭了。

在一切之后,阳光还会再照进这间陋室

直到我们懂得枯坐着大口呼吸

懂得在这盛夏里,把痛和苦坐穿

——这人的卑微的降落。

他们说爱人就像抱水

而最终却是一些火

和一些浪

教会我们失去

伴我们穿过深深的密林

Street in Asgardstrand · Edvard Munch · 1902


挽歌 

——给父亲

他在楼下烧衣服的时候 

那只狗陪着他 

他们彼此不认得,不出一声 

凝视火光 

悲伤是一床越来越轻的棉被 

这间屋子从此并且永远空了 

没有一张相片,也没有钟 

鞋里还留着昨天的雨水 

笑声来自花园里吹泡泡的孩子 

斜阳里,蓝的红的黄的说不出的 

纷纷穿透我们,而没有碎裂

走到河的另一头

我对他说起凌晨五点的梦 

那只孔雀睁开眼睛告诉我 

写“心”这个字 

需要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和一块手形的云。

离岛

在暗室中的种种争斗、辩驳和撕扯

落幕之后,

在一次次沉潜于那人眼底的日落之后

这双握不紧的手

终于像雪一样融化了。

在河边我问他,曾几次想到过死

我问他是不是那些来不及哀悼的人

都会变成我们头发上的羽毛

失去重量。

然后时间开始向更缓慢的事物弯曲。

我从褶皱里瞥见童年的那次地震

母乳混合着汗味撞击在我脸上。

窗外蝉声耀眼,夏日终结

我看风如何静止不动

而叶隙间的自我晃动如铃。

Cliffs at Pourville, Rain · Claude Monet · 1886


浮云

是这场雨要把我留在此世。

当它用树影缝合夜晚 

用逝去的口吻,教我向下的善行 

当它让猫像蒲公英那样向我现身。 

你见过比猫的舌头更细软温热的闪电吗 

像不像一次光学上的招手 

2

我要离开这些不彻底的事物了 

不彻底的事物永远只在雕刻它结束的形状。 

你见过冰雪里倒走 

和火焰里磨镜的人吧 

还有冬夜里烛光般的身体 。

但别照我,别照亮我 

经过我时,让我在金黄里下沉。 

这样就很好,反正所有人 

都没有人可以互相倾倒雨水 

3

恒星环绕着夜的脊椎 

月下我们如白蛇般蜕去的人形 

正被浮云护佑。 

这旋转,如同一切旋转 

是扑火的爱欲也是虚掷的力

它如何让词语分裂成蛹和卵

用诗行追赶运行的尾音

就如何将我引向你

我作为鹤的一生

我作为鹤的一生,

在比喻的尽头结束了。

那个为我打理羽毛的人,

顺便取走了我欲言又止的扁桃体。

我作为蓝鲸和虾米,眼镜与眼镜蛇的一生

在相对论的尽头结束了。

存在之难,难于状物?

这自旋的一夜,眼泪在周身结晶

状物之痛引我去颜色的天堂。

我知道明天,维度将像冷乒乓落下来

这个房间作为四壁的一生,

将沦落为一纸空门

沦落为无法打开的南方。

Geometry

我也是更卑微的树枝上掉落的神

当你说每一个猴子里都有被困的人

不是进化论的错觉

不是这分形世界的阴谋

如果我理解你并赞叹你的发现

我会说羊群里有飞翔的婴儿

守望我们,一如看破我们呼出的白气

你不需要截断梦而醒来的

你可以睡去如同行走的众生

观念是幻觉的海,不是海的幻觉

不是神持镜自照空无一物

是同在此刻和来生呼吸的你

“如果三角形会讲话,它会说

神是卓越地三角形的。”*

为我画一个开放的三角形试试看

不要折叠或弯曲线条,不要说圆满

如果你并不完全理解它的意思

不要用名为永恒的颜料,如果那只是海而已。

* 斯宾诺莎书信第56封,致博克赛尔

Ethercal · Linde Martin · 1993


以太集

“你们现在称作荷尔蒙的东西在当时对我是极美的。”

                                                       ——卡尔维诺

1

是我为理发师理发,是我

每次呼吸都是最后一次

是我,再走神

就与棕背伯劳无异。

怎么萤火虫成了眼泪大师?

真相:人们称镜子的这边为“世界”

是啊,所见不可信,不可信的世事(如行星的粉红史和酸碱性)

最滚烫。

2

我放纵动作的密度。

格式塔:拧巴星和哥白尼,暴露症和对称性王国

为了配得上词语,我们得时时忘却

这没有爱却不要紧的世界。

3

仿佛是函数把我忘了,而时间从胸脯上醒来

她说:“要在剧痛的赤道种满百合。”

不借助于柳叶刀,外科医生能找到重心吗?

符号:肺叶的扉页,神圣倾斜角度,公转的相遇公式。

不可能的镜子反射你手心里的小概率,而更多的人

死于惯性的火山灰。

为你,我留下良心

——来吧,末日

玻璃

有哪些玻璃鳞翅目飞得过去

飞过去了,还要被镜中的对称伤害。

我日夜兼程赶不上一个失效的句子

我累了,剥着往事的枣。

连一朵花的有罪都原谅了,

为什么放不过雕花之手。

美妙的,他说

都是那像冥王星一样远去的。

解围之神

尘埃中我跟不上乡音

我落马,而马走出了骨骼。

这一次,我与欢乐决裂

我五官失序,又坠入飞行的史前史

你知道,就算颠倒仙与鹤的性别

我也要走遍你掌纹中的祖国

昂星团遗失了秤砣,我梦见

你的体重像眼泪

落下来……

想你时山山相倾。

在生僻词的免税店,我想象你

像回忆一场熵变,而想象却黯淡如盐。

我为化学草原和人造光源准备了

最漫长的一夜

这一夜,无人关心云冷杉的反射弧

The false mirror · Rene Magritte · 1928


假赠戈达尔

如果你手持明镜,照照我

我忍受得了反光就忍受得了暗示

牛奶流进后半夜,一首诗

换一手翡翠

你忍受得了一半的我么

怕就怕火车回头

怕铁轨反悔,把铁锈还给铁

把身心科的正常人,还给传统

教我穿过这扎人的盲柳吧

教我语法、捕风

教我怎么到巫山,怎么凭半个我

读解所有的歧义

白夜

祈祷时,给我看你空空的手

我就告诉你人怎么变成石头

火有几种颜色,不爱的人

如何用迟疑自画。

我会指给你看空气中亲吻的阿修罗

正往你手的迷宫撒盐,那扇形的白

指引我飞升的路。

你看,至少你还手握些什么吧

而我无非是经过我的东西

一点雪,琥珀,火的旋转门

比蜜蜂更薄的午夜。

原谅我,睡不进今晚了

我找不到钥匙穿过这太漫长的白日

Serebani · Georges Mathieu · 1967


还愿

你在去途中回返,以为真心

可以换一次布朗运动。

你瘦了,因爱的辐射

太早地来到反省的年纪

注定独自面对针头、蓝墨水和红红的红。

日记中纯白的一页,立着扫雪的故人。

你的意思是:如果通晓蜜蜂间的比喻

如果早就取悦了神秘……

这镜之深,照着故乡迷人的双下巴。

在花枝乱颤的春心、贱贱的求死之心

和支支吾吾的熊猫心之间

选择一种。你嗜睡如睡莲不语。

你受够了处处当心,就像受够了月份的多寡

可每一颗心都连着神经。

“我们活过的刹那,

前后皆是暗夜。” *

 * 引佩索阿诗句

黎曼修辞

据说厌倦才是造物主忘记收回的禀赋,

除非你折返黎曼几何,耗尽偶然性的最后一丝弹性

再重写修辞程序,让罐装的脑叶切除术

与发誓不打伞的手完成一次退耦。

你看看,她的静脉长过尼罗河,她的犬蔷薇枯萎

如一次恒星坍缩

你再看看这枚宇宙切片般的侧脸,

——那个量词维度的视界。

现在你知道“人是人的缺席”是什么意思了。

是厌倦逼迫着我们,是厌倦踩出一个天文单位的蹄印

旋即名之曰:思想

是厌倦注定了所有树木都是用来告解。

你问我有没有语言到达不了的地方

我不知道,不知道去就是来

来,是到狭小里来、变冷里来

到彻底遗忘里来、到奇点(你神秘的故乡)里来?

还是从抖动的马体里掏出一种不厌倦。


周欣祺,笔名焰儿。1992年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现求学于台北。有电子诗集《退化》,译作《我心深处》。其他诗歌、翻译、文章散见于《花城》《诗刊》《文汇报》《澎湃新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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