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一试

被关进来的并非强奸犯,杀人犯,或者政治犯。但我们是邪恶的,我们罪大恶极。

监狱里的设施虽然简单,但功能俱全,可以满足我们的一切需求。这里举办的都是正常人的活动,有鸡尾酒会,有篮球比赛,还有各类艺术展览。我们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只要在监狱的范围内,无论做什么都能得到允许。

这里只有惩罚,没有教育。我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教育对我们来说已经失去了效力。

这里的惩罚是诡异的。我们的精神极不稳定,在遭受监狱的惩罚后,很容易变得行为过激。就在昨天,住在我隔壁的罪犯拔掉了自己的手臂。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并不追问,我们只是用眼睛看,然后把真实的情况记录下来。

当时,他正站在三分线外投出一球。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空心篮。投完后,他迅速地撤回中场,准备进行防守。可就在对方将球运到他的面前,准备过人时,这位罪犯却突然站住不动了。运球的人打了个趔趄,绕过了他,仓促间回头看时露出了奇怪的神色。球赛继续下去,就在裁判的口哨声吹响之前,我们看见,那位站在中场的罪犯交握起了双手。他很轻松,却异常猛烈地向下一拉,就把自己的左臂扯了下来。由于鲜血四溅,场地容易打滑,裁判不得不暂停了比赛。蹲守在场边的两位医务人员,像是早就预料到此情此景似的,以熟练的动作备好担架。他们一前一后,颇有节奏地跑上场,将那位只剩下一只手臂的罪犯抬走了。

我们得出结论,监狱的惩罚惨无人道。但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人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甚至需要惩罚。在对那位罪犯的自残感到遗憾的同时,我注意到,在几位同伴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监狱的惩罚并没有一种固定的形式,但它拥有自己的代表。我们把这个代表称作“老年人。”老年人是一位胖乎乎的巡警,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他的来头似乎不小,因为在这座戒备森严,纪律严明的监狱里,能和罪犯一样自由自在的,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与我们一同调侃那些站得笔直的狱警,并对种种规章制度嗤之以鼻。他给我们带来外界的新闻,顺便说上几句引人发笑的俏皮话。通过他,男女犯人可以在私底下交媾而不用承担后果。如果有人想要“尝尝鲜”,他也会尽其所能从外界引进一些技巧娴熟的性工作者。在监狱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中,老年人为我们调剂精神,深受我们的喜爱,如果我们仍具备喜爱的能力的话。

家乡的来信也由老年人带到。我们有部分人特别注重情意,每次读信时都会泪流满面。这时老年人就会坐在一旁,默默地等候着,直到那罪犯从悲伤中缓解过来,他就会拍拍这人的肩膀,用暗示的语气说:“试一试?”

有时我们会因为某种原因而悲伤、愤怒,或者恐惧。每当这种情绪明显地表露出来,老年人就会从天而降,一边善意地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话题总是向同一个方向引导。“试一试?“老年人一边说,一边兄弟似的与你勾肩搭背,像是第一个邀请你吸烟的人那样,脸上的表情既和善又显得深不可测。

有许多人都接受了他的邀请,那位将自己手臂扯下来的罪犯也是其中之一。在那之前,另一个罪犯曾凌空跃起,跳到了令人发止的高度后,头朝下摔在了地上。监狱的惩罚似乎能给人一种特殊的力量,这力量能增强有机体,帮助我们杀死自己。惩罚是否得以施加全凭自愿,而我们没人有勇气领受。所以老年人来了,他为我们传播惩罚的真理。

“这不是惩罚,而是一件有用的事。在外面时你们还不是罪犯,那时你们做了些什么呢?你们沉痛,你们分裂,你们咬牙切齿,你们哭天抢地。因为这些事情都没有做到彻底,所以你们变成了罪犯,而罪犯的特权可是无价之宝。你们将会发现,在惩罚的光辉照耀下,你们都希望尽可能地将自己杀死。”

老年人坐在树荫底下,扇着扇子,大肚皮露了出来。他的手边放着一些零食,说话时瓜子壳从嘴里喷出来。我们相聚在他的周围,听他说话。

“你们看她,”老年人拍了拍睡在他身边的女犯人。女犯人赤身裸体地躺着,双手交叠,放在太阳穴下。她的双腿蜷缩起来,好像睡着了一样。“她一个星期之前接受的惩罚,现在已经死了。”

我们看向那位女犯人,我们发现她光彩照人。她的皮肤像瓷器,但能看出只有完美的肉身才具备的纹理。这时我的同伴问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睡死的,”老年人伸出手指放在女犯人的鼻孔前,接着说:“前三天身上还有温度,后来不行了,体温越来越低,就在刚才降到了零度以下,呼出了好多冰渣。“

他把女犯人的身体翻过来,那青紫的嘴唇说明她死时的体温确实不高。她的脑袋光秃秃的仿佛玉石,全身上下也都洁白无暇,无论哪里都看不出曾经长过毛发的痕迹。

“她是处女,“老年人接着说:”生是处女,死也是处女。你们谁来把她埋了?“这时那两个医务人员听到了号召,又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手里抬着黑色的担架。看着他们麻木地处理女犯人的尸体,我们感到非常惋惜。女犯人的身体还很柔软。躺在担架上时,她的一只手臂优美地耷拉下来,却被医务人员粗暴地撩了上去。

“好啦,”老年人盘腿而坐,对着我们大家说:“别看了,姑娘死得其所,没什么好看的。”

“她叫什么名字呀?”我们中的一个人问。

“什么名字,”老年人摇了摇头,仿佛因为这样的问题只能出自孩童之口,使他感到非常为难似的。“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

这时我推了他一把,示意别再继续了。其他人也效仿我的做法,纷纷给他递去眼神,让他至少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还是把嘴巴闭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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