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之大学

    看着片名,一直猜不着影片的主题是什么?难道是培养笑星的大学,世界上有这样的大学吗?

    片子拷到移动硬盘有一阵子了,但一直没看。2019年1月的一晚,在等老婆端菜上桌时,打开它看了几眼,准备吃饭时和她一起看。结果看了没几分钟,就把我笑翻了。这不是在拍广大人民热情赞颂的伟大总局吗——办公室内,审查官向坂严肃审查剧本;办公室外,编剧忐忑等待结果。办公桌后,向坂划去一段段“问题段落”;办公桌前,编剧一次次被割了心头肉。办公桌后,向坂将审核意见展示给编剧看;办公桌前,编剧无奈接受意见,于是过审,拒绝,于是被禁。办公桌后,向坂表情严肃镇定威严;办公桌前,编剧表情心痛无奈愤怒狰狞。

    这种滑稽、戏谑、黑色幽默的拍摄技巧,一下戳中我的笑点,让我在这一段给笑喷了。

    然而当天我只看到这里了,我从人人影视下载的影片,大概是时长信息出现问题,明明是2小时零1分的电影,电视上显示片长2小时59分钟。我俩每晚能看电影的时间是多久呢?只有两个小时,超过了就没时间看。于是挪后到某一个周末看。一挪挪到了26号,这天,我俩一起将电影看完了。

    这部电影毋庸置疑是一部值得反复观赏的佳作。

    如果再贴些标签,应该是:话剧改编、小成本、黑色幽默、喜剧。

    本片的看点,其实挺多的,就选几个重要的来说吧。

   首先,本片很搞笑,至少前面三分之二多都很搞笑。

   笑点来自镜头的对比:审查官向坂的一脸严肃,与各编剧的苦脸、笑脸、无奈、大怒构成鲜明对比形成笑点。

    笑点来自审查官奇怪的修改要求:战争期间剧本中不允许出现外国人。——罗密欧是意大利人,我们的盟友,也不行吗?——作者莎士比亚是哪国人?

    笑点来自奇妙荒诞的比喻:假如丘吉尔做寿司,大概日本国民都不会吃吧?那是因为丘吉尔做的寿司一定不好吃。如果是希特勒做的寿司我们也不想吃。这里导演并不满足于语言笑点的刺激,他甚至让向坂在责令椿一回去修改剧本后,想象了一下丘吉尔叼着雪茄挺着肥肚做寿司的美妙场景,画面太美简直不忍看。

    笑点来自役所广司一本正经扮演剧本中的警察在在审查官办公室无休无止跑圈圈的夸张表演......

    笑点是一个很好的看点,至少在看第一遍时,是这样。

    其次,看演技,尤其是看役所广司的演技。役所广司的表演很有层次感,他把一个思想古板僵化对喜剧充满偏见一心想禁演所有喜剧的审查官演活了,先是古板严肃,然后稍微宽容,之后主动参与修改,甚至主动饰演警察,最后敞开胸怀抛弃成见彻底倒向椿一一边,层层递进,逐渐深入。如果为演技评级,他在此片中的表演,堪称影帝级演技。

    再次,看思想。本片对审查制度的讥讽,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批判,反战反法西斯主义的内核,在片尾达到了最高潮。

    最后,本片的剧本、音乐、光线捕捉和运用、镜头运用等,均在水准之上,值得反复观摩。

    本片也有不少缺点,简单说有以下几点:

1,强行带偏节奏,把审查官引导变成剧本医生,甚至变成喜剧演员。这种审查官个例是可以出现的,但这种个例必然只是个例。从审查官的角度看,到片尾处向坂已经严重渎职,他一旦被上司发现这种严重渎职的情况,必将被清理出审查官系统。

2,话剧斧凿的痕迹太重,尤其群演的表演太夸张,具体见于:电影开头剧场里以及向坂到笑之大学剧场里看剧时观众虚假的大笑、面对向坂的修改意见各编剧夸张的表情、椿一从笑之大学剧场到审查官办公室路上经过的人群斧凿的表演等处。

    这部片子让我思绪飘散,想起了乔治·奥威尔在他的《一九八四》里面,借奥勃良之口对英社的“权力”做出了解释:

    真正的权力,我们日日夜夜为之奋战的权力,不是控制事物的权力(我们对物质的控制现在已经做到了绝对的程度),而是控制人的权力。而一个人是怎样对另外一个人发挥权力的?是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光是服从还不够。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就在于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你自己所选择的样子把它再粘合起来。

    对椿一而言,审查官向坂无疑是掌握权力的。向坂从一开始就对笑之大学充满偏见、不想让他们剧团演出的向坂,制造种种借口为难椿一,持续了五天。在第六天,经过五次修改双方终于对剧本达成一致时,陶醉在剧本中、忘记了双方立场之对立的椿一,激动地将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在他看来,将剧本修改的更好笑更滑稽更有意思,是他面对权力的战斗方式。这五次修改,他没有妥协过一次,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战斗。

    椿一越界了,他切切实实完完全全忘记了他与审查官向坂的立场是直接对立的,他这番话更像是对向坂赤裸裸的羞辱,向坂被激怒了,他决定最后一次简单粗暴的运用权力来对付他(消灭他)。当然向坂不会直接说禁止剧本上演,禁止很简单,别忘了一个人是怎样对另外一个人发挥权力的,是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向坂已经五次让椿一受苦,这最后一次,向坂决定让椿一沉沦苦海不得超生。他提出最终修改要求:

    搞笑的词句,一个都不许有。而且,这个剧本还必须是喜剧。非常时期,能让人心里笑的喜剧,也在禁止之列。所有搞笑台词,都要删除。有一处看了搞笑,就不能批准上演。注解可以自由。

    这个修改要求如此荒谬又如此熟悉,令思绪又一次飘散了,这次想起了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想起了那条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依然嚣张恣肆、普遍存在又被全盘否认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只有神经错乱的疯子,才能获准停止飞行,但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如果你在”面临真正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时,对自身安全表示关注“,就证明你头脑清醒,绝不是个疯子。因此,如果你疯了,可以允许你停止飞行,只要你提出请求就行。可是你一旦提出请求,就证明你不再是个疯子,你就得继续执行飞行任务。

    这里面只有一个圈套,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向坂要求椿一写喜剧,不能有一处搞笑——这不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向坂版吗?

    在《一九八四》里,权力的被操控对象、书中的主角温斯顿,在权力的面前怎样了呢?从101号房出来后,他已经被改造成功了。他心中充满对老大哥最纯洁坚定的信仰,在桌上的尘埃中写下2+2=5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举动,在他内心最隐蔽的角落,他曾天真幻想着哪怕是在友爱部、哪怕身躯腐朽依然能在思想最深处珍存的爱情,也因为在101号房时他对爱人的背叛而给掐死了,烧死了,腐蚀掉了。最后,一个子弹结束了他的生命,他纯纯洁洁、清清白白、神智健全地被杀死。英社的权力大获全胜。

    在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权力的被操控对象、书中的主角尤索林,在权力的压迫下怎么样了呢?哪怕他从执行完第35次飞行任务后就开始装病,哪怕他每次都距离完成任务很近,哪怕有次他甚至超额完成任务(当然,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超额完成任务前,飞行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又把任务数提高了,他于是又没有完成任务),又有何用呢?他需要完成的任务数,从最初的二十五次增加到四十次,再增加到五十次,再增加到五十五次,再增加到六十次,再增加到七十次,乃至到八十次。事实上他永远无法完成任务,每当有人快要完成任务的时候,卡思卡特上校就会方便快捷地提升任务数量。在随时有可能被以拒绝执行军令而逮捕执行枪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阴影笼罩下,他屡次装病躲进医院,他删改信件并在上面冒签华盛顿·欧文的签名,他光着身子接受上级授勋,他未获得假条而私自跑去罗马。尤索林最终完成了七十次飞行任务,但仍回家无望,他把枪挎在屁股后面,倒退着走路,以此表示自己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当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想要消除他的不良影响与他达成一笔丑恶的、抛开道德层面来说仅从政治角度来看是双赢的交易时,他曾软弱了片刻,清醒后是更加彻底的决裂——他要逃到瑞典去,让任务什么的见鬼去吧。然而此时,权力已经胜利了。

    回到椿一和向坂这里来。看这部电影时,看到向坂提出的第二十二条军规般的最终修改要求后,很想知道椿一会怎么做,他已经掉入了向坂随手抛出(权力者就是这么方便,他可以随手制定规则,你还必须服从这个规则)的圈套中,左走右走都是死路,他无路可走。第七天,是权力的被操控对象椿一与权力拥有者向坂决出胜负的时刻。椿一一夜未睡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在修改剧本,他将剧本修改的更好笑更滑稽更有意思,他让向坂在审核剧本时笑了83次。他最终选择走自己的路,他继续用自己的方式与权力战斗——他选择与向坂彻底决裂。

    影片演到此处,其余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无意外,向坂会禁演此剧,事实上向坂也这样做了,他正式通知不批准此剧本。只是椿一不发一言转身就走让向坂无法获得权力的乐趣,反而引发了他的兴趣,追问下才发现椿一收到了紧急征兵令,令向坂对他的态度及对他剧本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改变。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事实也是如此,椿一七天来为这个剧本所做的一切努力,向坂七天来被椿一所感动和同化的一切改变,在椿一接到紧急征兵令的一刻,意义完全消解掉了。

    这种消解在于:无论向坂批准与否,无论椿一最终将剧本改得多精彩,征兵令一下,编剧与演员被征调,剧团将被迫解散,这一精彩的喜剧剧本,注定无缘让观众得见。

    在这一刻,重要的只有以下三点:

    一是椿一徒劳又坚决地用自己的方式与权力战斗,他把自己的剧本修改成最有意思的剧本,请注意他是在意识到自己注定徒劳和失败的基础上这样做的。

    二是在警察署检查科,抛开向坂最后叛变自己所属的权力阶层这一特殊例外不谈,椿一遭到了彻底失败,剧本一定会被禁演,面对检查科的权力,椿一一败涂地。

    三是哪怕跳出警察署检查科,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从一个普通日本人的角度看,椿一面对权力也毫无抵抗之力。他接到盛岗联队区司令部的紧急征兵令,他被权力征用了,他对此毫无办法:如果是戏剧审查,他还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战斗和反抗;面对征兵令,他除了服从之外,无法可想无事能做。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椿一面对权力进行了顽强、无奈而又绝望的抗争,然而一切又用了喜剧的方式去表达,于是产生黑色幽默的电影风格。

    《 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面对无穷无尽的鲨鱼,毫不屈服,顽强搏斗,他说: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椿一与他何其相似,忘掉椿一面对征兵令时被迫屈服的场景吧,也忘掉最终送审的剧本也被向坂禁演这一事实,尽情欣赏椿一这七天以来面对权力绝望而无奈、巧妙而坚决的反抗过程,这才是本片的主题。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椿一,你败了,但你的反抗精神,却引起了观众的共鸣,从这个角度看,你无疑是胜利者,而且从长远来看,你将永远胜利。毕竟,你站在正义一边,正义自在人心,正义永远不败。

    最后,谨以《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作者约瑟夫·海勒某次接受采访时说过的一句话,来结束本影评——

我要让人先开怀大笑,然后回过头去带着恐惧回顾他们笑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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