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鳍

佳乐从学校后墙上翻了出来。她急切地想吃步行街上的冰淇淋。

两点钟的太阳把大地烤的火热,她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上凝成了一层白白的水汽,滴落在地上,水汽变成了白烟,发出“咝咝”的声音迅速与地面抽离。

佳乐的黑眼圈在眼睛周围晕开了范围,与营养不良的面色相衬毫不突兀。沉重的书包把她的脊背重重压了下去,她伸长了脖子,试图想把肩膀挺立起来,却是徒劳。伸长了脖子的她,慢吞吞地向前挪。

这种奇异的姿势,在这个奇异的时刻,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喏,是个苦难的高三生。哦不,是个逃课的苦难高三生。

毒辣的太阳像是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在她脸上、身上严刑拷打着。佳乐的脑袋昏胀着,嗡嗡作响,耳边不停地响起早上在高考倒计时誓师大会上校长尖锐的嗓音。她甩了甩头,想把这声音从脑袋里甩出去,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把早上刚刚背过的辩证唯物论甩碎。

佳乐在公交站牌前停下,她蹲在一棵粗壮的杨树下,发现树干上有一只甲壳虫正奋力向上爬,恰好的光线使它的甲壳发着光泽,小翅膀晶莹透亮。突然,它震动了一下翅膀,从树干上翻落了下去。佳乐的眼睛暗了一下。公交车缓缓驶过,载上她又缓缓驶开,没有做太长时间的停留。

公交车停在了步行街,周四下午人并不多。街两侧的小店门口扔着三两个大盒子,传出烂俗的流行歌曲。中年妇女们赤着脚半倚在门口打瞌睡,苍蝇绕着地上的油渍不停打转。佳乐摸了摸被汗水粘在裤子两侧的硬币,掏出两枚,买了一只梦寐以求的冰淇淋,边走边舔。她不经意地一瞥,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这背影使她怔住,停下脚步呆呆望着。灰色肮脏的体恤衫,被踩碎的裤脚,有些上翻的老北京布鞋底。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濡湿的头发贴在后脑勺上,他正费力地将一个大箱子从他那辆银白色的小货车上拽下来,侧过头的那一瞬间,佳乐清楚地看到了他额角上那一小块已经干涸的血痂,那是他运货时不小心受的伤。佳乐一下子觉得自己窒息了,心像是被谁抓了一把,又疼又痒,她飞也似的逃走了,躲到了拐角处的墙后面。

手里的冰淇淋被太阳舔舐了,奶油顺着蛋筒流过了她的手臂,滴在她的裤子上,直至大腿上感觉到了一阵惊心的冰凉,她才察觉到那是冰淇淋落的泪。佳乐匆匆将冰淇淋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一滴奶油飞溅到一只蚂蚁身上,包裹着它,无法迈开它细小的四肢,不知道它是觉得痛苦还是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熟悉的背影”搬下最后一箱货物,钻进小货车,慢吞吞地离开了。佳乐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即使发现,这个时间本该在课堂上准备高考的她,却因为想吃一只冰淇淋而逃课来到这儿,也不会责备她。但她也不愿意来到他面前,叫他一声爸爸。尤其是在看到他那毛了的裤脚和翻了边的鞋底。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父亲的感情发生变化了呢?佳乐还记得小时候,只要一听到父亲小货车驶进大院的声音,她都会蹦跳着,或从沙发上,或从书桌上飞奔到窗台上,然后注视着它停稳,熄火。“蹬蹬蹬”地上楼声,然后是钥匙在锁圈里转动的声音,她转过身就能跳入一个宽厚的怀抱。父亲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鱼,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她只对金鱼鼓鼓的眼睛和灵巧的游泳姿势感兴趣。父亲告诉她,鱼之所以能游动的那么美,是归功于那晶莹透明的像是小翅膀一样的鱼鳍。鱼没有了鳍,还是可以游动的,只不过身子会摇摇晃晃,稍不小心就会“翻车”。她紧紧盯住在水中轻轻摆动的鱼鳍,在心里对父亲的敬佩又增加了一倍。直到她上了初中,学了生物,就再也不觉得这是一件神秘的事情了。父亲还是在每次给鱼喂食的时候为佳乐“普及”鱼鳍的知识,刚开始她还愿意与父亲讨论几句,后来也倦了,再不屑与父亲搭话。

每周六,父亲都会带佳乐去奶奶家。奶奶家的炉灶坏啦,热水器坏啦,都会叫父亲去修,不管父亲是在送货还是在家睡觉。父亲从没有怨言,放下电话就去。她还有个小叔,每次去奶奶家都看见他西装笔挺的端坐在沙发上,优雅地咂了口茶,翻着手中的报纸。见父亲来了,抬起眼皮看父亲一下,嘴里加一句“大哥来了”,便算是打了招呼。父亲卷着袖子,二话不说钻进厨房,扣着油烟机里的万年油垢,耳边还得听着奶奶喋喋不休。

“不孝啊,真是不孝子。看看老二啊,再看看你。唉!不孝啊,真是不孝啊!”

莫名挨了奶奶的骂,父亲并不还口,他一声不吭地做着手里的活儿。奶奶永远都是这几句,究竟父亲是怎么个不孝,佳乐不得而知。她只看见二叔那一个褶子都没有的西装外套,和父亲那洗旧磨白了的灰色体恤衫,再有的就是,二叔放在客厅桌上的高档茶叶,与父亲放在地上的几斤苹果。小妹的眼睛盯着那大而光亮的苹果直了眼睛,奶奶走过来捞起小妹,从袋子里捡了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塞到小妹的怀里,将那袋苹果系起来,拎到里屋。佳乐在一旁盯着小妹手里的苹果直了眼睛。哦,忘记说,小妹是叔叔的孩子。

父亲两袖已被水打湿,他擦着滴水的手,从厨房走出来,刚好看见了这一幕,看见了佳乐渴望的眼神,他望着奶奶颤巍巍的背影,还有奶奶手里拎着的,那袋已经与他没有一丝关系的苹果。半晌,尴尬着却又嬉笑着转过头来,将桌上放着的,一只削过皮已经发出锈色的苹果,想要递到佳乐手上。佳乐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她厌恶地打翻了父亲的手,哭着跑掉了。

妈妈从来不去奶奶家,除非逢年过节。她说她受不了父亲那窝囊劲儿。那是佳乐第一次听到“窝囊”这个词被实际应用,是妈妈用在了爸爸的身上。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佳乐晃晃悠悠游走在大街上,像条孤魂野鬼。她的肚子里像是有团火,这是被思绪点燃的火。佳乐抬起脚向着路边的垃圾桶狠狠踢了下去,垃圾桶“咣啷咣啷”地原地打了几个转,引来了马路对面环卫工人的回顾,他关切地望着她。她的火一下就被这目光浇灭了,垃圾桶好像也没什么错。她抬起头看了眼阳光,并没有刚才那样刺眼了,相反温和了许多,环卫工人转过头继续做着手中的工作,店门口打瞌睡的中年妇女侧了侧身子继续睡。她突然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她伸出手摸了摸冒痘的额头,默默给自己鼓劲:再熬一个月,就一个月,一切都会结束。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佳乐一天比一天燥。班主任疯狂地戳着悬挂在黑板上的世界地图,佳乐紧锁着眉头咬着笔盖儿,眼睛从黑板摇向了窗外。一丝风都没有,窗外的树好似一尊尊雕塑,俨然守卫着他们这些国家栋梁。

校园安静的像一座空城。佳乐耳边突然出现了几百人的背书声,声音愈来愈大,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丢了手里的笔,使劲儿的堵上自己的耳朵。紧接着是耳鸣,长久的耳鸣。她觉得自己失重了,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那漩涡卷起一股股洪流,带着她不断远去。她只得蜷缩住身体,任洪流漩涡带她去何方。好多了,那种麻木,混沌的感觉散去了。佳乐睁开眼睛,渐渐适应着光亮,模糊间看见了围住自己的一群黑影。她揉揉眼睛,聚了聚焦,看见了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的班主任和同学们。

佳乐决定回家住,在这高考前的最后几天里。她被人群拥着挤出校园,老远就看到那辆熟悉的银白色小货车,以及车旁边的一个忽明忽暗的“小圆点”。佳乐下意识的望向周围,做贼似的加快了脚步。走近时“小圆点”熄灭了,她看见了熟悉的“翻边儿”鞋。车门被拉开,她迅速蹦了进去。

家在夜市的后面,嘈杂的人群不得不使小货车放慢了速度。爸爸不停地按着喇叭,可人群并不散去,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他只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佳乐突然一股无名火,她多希望爸爸能勇敢地载着她,冲出人群。

可他并没有,她很失望。幻想化为泡影,父亲按着那喑哑聒噪的喇叭,缓慢笨拙地在人群中移动。父亲似乎并不着急,他一脸兴奋地询问佳乐的学习状况,佳乐只觉得很累,一句话也不想说。父亲依旧“喋喋不休”,讲着他白天的所见所闻。佳乐再也无法忍受,她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嘀咕了一句:你闭嘴吧。

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似乎凝固了,车窗外的嘈杂声也静止了。佳乐低着头,父亲也再没多说一句。只是下车前,父亲用为佳乐拉车门的手臂,偷偷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回到家,母亲阴沉着脸。房门“砰”一声关上了,母亲压也压不住的数落声铺天盖地,父亲依旧默不作声。佳乐并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坐在沙发上泡脚,温柔的水包裹着她的皮肤,闭上眼睛,渐渐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她沉浸在这个属于她自己的、美妙的时刻里,心情突然很明朗,她忍不住出声唱起歌来。房门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门慢慢打开了,父母站在门口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她。半晌,父亲拿了一块毛巾仔细地把她的脚擦干净,端走了盆子。

凌晨两点钟,做完生意的小商贩收工回来了。讲话声伴随着他们的狂喊乱叫,她开始失眠了。心中像是爬过无数只蚂蚁。后半夜的广播,养生专家莫名其妙的心灵鸡汤,与被治愈者诚心的感激,通过一条细细的耳机线传输到了她的耳朵里。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恐慌与心悸。她这样想着,明日的新闻中会不会报道,失眠少女心脏骤停,结束了十八岁的生命。不会的。她猛烈地翻了个身,手在床单上毫无目的的抓了两下,又摊开在床单上,闭上眼睛。每晚都是这样的,晚归的商贩总是让刚刷完题的她不能入眠。还是睡不着,养生节目已经播完,细细匝匝地电流声从一端传进另一端的她的耳朵里,她起身去厕所,发现爸爸的房间里有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中洒下来,铺在地上一条暖暖的光束。她突然觉得安心了许多,莫名的安心。这种安心也许能换来几个小时短暂的安眠,神奇的是,外面的吵闹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早餐餐桌上,黑着眼圈的她看着容光满面的爸爸从厨房端出了一盘一盘的炒菜,爸爸精神抖擞地询问她有没有睡好,并说自己昨晚睡得很好,因为喝了牛奶安神。她疑惑的看了父亲一眼,上竖的头发显得很精神,似乎在肯定这个答案。她觉得昨晚的灯光一定是假象,她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昨天晚上温暖的灯光是假象,窗外的吵闹才是真。她没有等父亲穿好鞋子去送她,就气冲冲地摔上了门。

突如其来的细雨就像她突然而至的小脾气,飞速离去的公交车,载着一张张麻木混沌的面具。擦肩而过的路人各有各的心事。她不知道在十步开外,还有个默默关心她的人,揉着不小心进了眼睛里的雨丝,没有穿好的一截袜子蹩脚地裸露在外面。一老一少,保持着距离。似乎像两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又在相貌和神态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距离考试还有四天了,她的心开始安定了下来。早餐餐桌上的父亲依然糟乱着头发,经常将T恤穿反,袜子半截裸漏在肮脏的球鞋外面,但精神确是很好,念念叨叨地跟佳乐讲着话。佳乐嫌弃地盯着父亲的“鸡窝头”,撇了撇嘴,心里埋怨着他的不修边幅,然后再也不愿意看他一眼,不愿听他讲一句话。每晚做完题,喝着牛奶,困意在她的眼皮上爬过。她什么都不想了,眼睛里只看见卷子上的习题,老师的声音再也不是聒噪了,在她听来句句箴言。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心很平静。有什么大不了呢,放心考吧。最近那些吵闹的商贩好像消停了不少,再也没有听到过半夜的吵闹声了。甚至后半夜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偶尔能分辨出商贩们晚归的声音,但是那声音一到街道口,便消失了。佳乐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困意袭来,而后一夜无梦,安睡天明。

高考那天,她冷静的坐在考场上,认认真真答完了每一道题。直到喇叭里宣布着考试结束,高中生涯划上了句点。她将笔一只一只的收入笔袋中,迈出考场大门。校门口却没看见那辆熟悉的银白色小货车,她没有很在意,好心情掩盖了一切。

她松了一口气,天好像比以往都要蓝,路边的绿化带好像也正散发着奇特的香味,连街道地面上的油渍也没有以往那么讨厌了。她推开家门,刚想高呼万岁,却被妈妈制止了。

轻一点,你爸睡着了。

她扒在门框上看他,看着他只来得及褪了一半的袜子和因酣睡起伏的后背,头上那撮屹立不倒的头发此刻正服服帖帖地倒在枕头上。毛躁的头发依旧凌乱着,那条已经毛了裤脚的裤子就胡乱的扔在脚边。

妈妈接着说着,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飘进她耳朵里。

他这几天,天天夜里等在街上,请求那些小商贩不要大声地说话。

因为他的女儿要高考了。

她的眼睛下起了雨。毛了裤脚的是父亲,凌乱了头发的是父亲,有浓重黑眼圈的是父亲,默默拭去脸上泪水的是父亲,能给的全部给了她的是父亲,爱是父亲啊。如果没有他,她也不会行走的如此平稳有力。

鱼缸里的鱼欢脱的摆着鳍,玲珑的躯体,看上去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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