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梦

(一)卖纱衫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好像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已经是“社会青年”了,但我还是天天和在学校里结识的那帮朋友厮混在一起。

朋友们都是不求上进的“学渣”级人物,我们非但没能考上大学,甚至连高考的资格都没取得~那时候虽然是七月份才高考,但五月底就有一次预考(俗称“筛考”),就是高考资格考试:“筛”上了的在学校继续学习,迎接一个多月后的高考;没“筛”上的就此高中毕业,从此走上社会,踯躅街头。

我和朋友们都没“筛”上。说来悲哀,我们这一辈子都没进过高考考场!

但那时候,大家不但不觉得悲哀,反而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终于冲出校门,走向世界了。每个人都踌躇满志,以为有无限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随便抓住一个,哥几个就会发大财,从此过上体面的生活,正如《红楼梦》里刘姥姥说的那样:“长安城里(社会上)到处是金子,就看你愿不愿意弯腰去捡。”这么轻而易举的好事,我们肯定会弯腰去捡,朋友们还相约一辈子不分离~那时我们实在想不出朋友间要分开的理由~一起赚钱一起花钱,从此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过上父辈们完全不同的生活!要问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自信?因为聪明啊,象我们这么聪明的人不发财,简直天理难容!

刚毕业的那几个月,哥几个都和财迷心窍的地主老财一样,聚在一起就侃赚钱的事,侃得唾沫横飞,侃得天昏地暗,侃得大义凛然。有一次,我们因为发财后先买房还是先买车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动手打了起来。

在嘴上发过无数次财以后,大家都觉得不能这样光说不练了,该玩一把真的了,至少也该赚点小钱玩玩。

哥几个一合计,还真的瞅准了一条赚钱的路子~卖纱衫。

那一年,街上流行针织衫。

那是一种用很少的几根纱绳简单纺织成的女式小背心,渔网似的,有绿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总之是五颜六色,年轻的女孩和自己觉得还年轻的少妇几乎人手一件或几件,内衣外穿,招摇过市。那些身材好的穿上还好看,穿上去欲说还羞、摇曳多姿;胖的就惨喽,肉都在外呲着,惨不忍睹,走在大街上纯属污染,被有关部门列入“严打”之列。

我们通过熟人,向一家生意不怎么景气的商场赊了几十件,然后每件加价两毛,到另一个热闹的地市去摆地摊。货少是少了点,几十件才一小堆,可我们人多啊,不算后勤跑腿的,光看摊的就有五、六个,清一色的爷们,啸聚成群,一副欺行霸市的派头,连城管都不敢惹我们,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

这纱衫真是物美价廉,进价加利润,每件才卖4块钱~这么又便宜又好的东西如今是没有了,现在的美女们真是生不逢时啊~家伙好是好,可识货的根本没有,都过中午了,纱衫还没卖出去一件,连问价的都没有。看大街上美女们络绎不绝,长得漂亮身材又好的款款而过我们也认了,但令人气愤的是那些身材、长相都一般的也眼角都不往这边瞟一下。我们就纳闷了:怎么回事,难道她们都买了纱衫么?按说这么时髦又便宜的衣服,多买几件也值得啊,怎么就不买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哥几个恨不得拦下她们问个明白,但终究还是不敢,只是烦躁起来,脱去T恤,光着膀子坐在树荫下,看着前面阳光地里那一小堆五颜六色的纱衫发呆。

七、八个小青年,打着赤脯坐在街边的栏杆上,一遍白光,路人纷纷侧目而视,小声嘀咕:“怎么了,是黑社会打群架吗?”

终于有人注意了,我们顿时来了劲,一齐扯开嗓门大声吆喝:“纱衫啊,纱线衫啰!便宜啊,四块钱一件,八块钱两件啊!”这样喊了几声,大家都觉得这样喊有些吃力,尤其是“纱衫”两个字的发音连着,喊得人死去活来,于是其他人的声音都低了下去,只有石必是实心眼,依旧执着地大声疾呼,但吆喝里也少了许多铺垫,只是深情地呼唤“纱衫,纱衫啊!”

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惊动了前面一个叫“莎莎”的女孩,回头嫣然一笑:“咦,谁在喊我?”我们轰然大笑,指着石必,抢着告诉她:“他在喊你!”莎莎满脸飞红,赶紧低头跑开了。

不过这么一吆喝还真管用,马上招来了一个婀娜的女顾客,风摆柳似的走过来边挑边问。晾了这么久总算来生意了,兄弟们情绪大涨,立刻一拥而上,把她团团围住,热心推荐,近乎讨好地抢着回答她的问题,满面春风,目光热切,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女顾客以为我们要劫财劫色,吓得花容失色、夺路而逃...

眼看到手的生意没做成,我们非常气馁,互相埋怨,争吵不休,有几个意志不坚定的吵着要收摊回家。眼看队伍要分裂,在这危急时刻,幸亏来了一群大龄女青年,豪爽地表示要买纱衫。

这群大龄女青年们有五、六个,个个身材粗壮、性格粗犷,一点也不怕我们几个;不但不怕我们,反而是我们怕她们,因为她们比我们还敢说敢做。在她们看来,我们都是一些雏儿,别看装得那么狠,其实还嫩着呢,”一掐一把水“~说着,领头的黑胖大丫头真的在石必脸上掐了一把,也还真的掐出水来了:石必痛得哭起来了!

一番谑浪调笑和挑三拣四之后,大龄女青年们一人选了两件嘻嘻哈哈地走了,身后留下被她们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纱衫和我们,在落日余晖下黯然伤神...

亲兄弟,明算账。收摊时,哥几个也算了下账:全天做了大龄女青年这一单生意,赚了一块多,虽然吃饭、喝水都是轮换着回家解决的,但还是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也是一块多。兄弟七、八个一天才赚了一包烟,虽说少了点,但好歹是平生第一次赚到了钱。


(二)卖腊染

七、八条汉子晒了一天的太阳才赚了一块多,卖纱衫的生意算是黄了,谁也没劲再去做了。但我们并不气馁,退掉卖剩的纱衫,揩干净身上的汗水,哥几个又重新做起了发财梦。

那时,朋友W在工艺美大学画画。一天,她从湘西采风回来,眉飞色舞地向我们讲述了那里美丽而神秘的风土人情,还送给每人一块蜡染,说是当地的特产。四四方方棋盘大一块布,简单地的勾勒了几笔线条,颇为抽象,是她自己设计、自己制作的。

许多年过去,现在想起,那块蜡染真的让我惊艳,虽然只有蓝白两种颜色,却美得惊心动魄,蓝色沉静,白色张扬,无拘无束的原生态把大家都震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不敢呼吸。

那一阵子,我们满脑子都是赚钱的事,所有东西的价值,都是以金钱来衡量的。于是很快看到了商机:蜡染这么美,搞到益阳来卖给广大文艺青年,肯定能大赚一笔!

一拍即合,哥几个越说越兴奋,当即决定马上动手,一点时间也不肯耽误;还彼此提醒注意保密,生怕让别人知道后捷足先登,抢占了市场。

做生意的第一步就是拉队伍。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平时哭着喊着要发财的朋友多着呢,再说卖纱衫时那么踊跃,也说明了大家的热情都很高,这次随便叫几个就是,肯定能成。

没想到我真错了!卖纱衫人多,是因为不要出本钱,大家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凑个热闹;但卖蜡染就不同了,是要真金白银的投本钱!

听说要玩真的了,一起嚷着要发财的朋友大都蔫了,找各种借口纷纷退出,只剩下我和石必还有大海几个人。

人丁稀少,眼看生意做不起来,正当我们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大海叫来了他的两个复读生朋友。这两个复读生,年纪比我们大好几岁,一直在各个学校间辗转复读,妄想考上大学,以此改变命运;他们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是所谓的“老油子”:精于世故,大奸似忠。我们平日和他们很少打交道,但此时一则碍不过大海的面子;二则想多找几个合伙人共担风险,因此也没多想,就同意他俩加入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一时的草率导致了最后的失败!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人齐了,下一步就是筹资了。各自回家软磨硬泡,每人找父母要来了100多块钱。别小瞧了这100多,在那年月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比一个人的工资还高呢,为这些钱出人命都有可能。几个“股东”共同投入了1000多块。那时,最大的人民币是十块的,1000多有厚厚的一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激动得全身都软了,拿钱的手簌簌发抖。

有了钱,先拿一部分在益阳扯了几十米最便宜的白布,剩下几百块作蜡染的加工费。我们商量好了:到湘西付了蜡染费后,如果还有剩余的钱,就在当地再卖白布加工,反正是多多益善,数量越多单位成本越低(看来,我还真有当会计的天赋)。

在商量去湘西加工的人选时,那两个复读生一脸的忠厚,语重心长地对大伙说:社会太复杂,江湖套路多,我们年纪小容易受骗,带这么多钱走远路不安全,他们俩只好受点累,亲自去跑一趟,“谁叫我们大几岁呢?”见说的有理,又想他们反正也是在家闲着等高考通知,我们也没多想同意了,还十分感动。

第二天就出发,全体“股东”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到了长途汽车站。临开车前,我在窗口拉着他俩的手,硬咽着说:“二位大哥,兄弟们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们了,快去快回啊,有什么事电话联系...”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汽车猛地往前一冲开动了。我们一路追着跑了好远,直到车身被扬起的尘土淹没,才含着眼泪回家了。

但这一去便没了消息,过了个把星期也不见他们回来。花去的时间,莫说蜡染就是织布都够了!头几天大家都绷着,表面上谈笑自如,其实心里都忐忑不安;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真急了,设想了各种可能:卷款而逃是肯定不会的,大家都是益阳人,知根知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不会这么傻;最有可能是迷路了,一不小心走到了贵州,但过了这么久了,就是一路流浪也该回来了啊!要不就是被人谋财害命了,命丧黄泉,弃尸荒野~越想越害怕,每个人都急得要疯了,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流,商量第二天再没消息,就去报警。

还好,当晚他俩就打电话回来了,原来安然无恙,蜡染的事早办好了,他们去了凤凰玩了两天,打算再“顺便”去一趟张家界再回益阳。

接到电话,家里的“股东们”肺都气炸了:一路游山玩水,耽误了商机不说,关键是他们在外面多呆一天,就要增加一天的费用啊!再说,加工蜡染的地方和张家界完全是两个方向,怎么“顺路”了?大家垂头丧气,感叹遇人不淑。

又过了两天,他们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从家里带去的白布也全部染了,土家族的传统图案,大块蓝白相间的花纹,活儿做得确实漂亮,加工成本也不贵。

“到底是大哥们会办事!”我一脸谄媚,挑着大拇哥夸他们,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前一阵子的失态。

“这么好的货,怎么不多进点?”石必也又惊又喜,急切地问他们。

“因为没钱了。”复读生一脸淡定,掏出了早已整理好的一大叠报销票据。

一算账,我们头都大了,因为白布和加工费都只是小头,加起来还不到总额的1/3,差旅费才是大头,为了这几十米蜡染,他俩不但花光了全部投资,还找当地的同学借了两百块~生意还没开始,就有“负债了”。为这事,全体“股东”吵得一踏糊涂,“股东大会”差点成了“群殴现场”。我们指责复读生不够哥们,敢情这些天他们只是众筹了一次湘西游;他们也满心委屈,摆出种种理由据理力争,说自己“费力不讨好”。总之,那天不欢而散~现在想想,他俩只是搞了一次公款旅游而已,这事太普通了,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不过吵归吵,那时大家都是场面的人,爱惜名声,也明明知道不公平,还是各自逼着家里又拿了几十块钱交给了两个复读生~要不怎么说我们都是实心眼呢!

这么一来,蜡染的成本成了一个巨大的数字,先不说利润,我们必须卖出比纯羊毛制品更高的价钱才能保本。但即使再天真,我们也不相信清贫的文艺青年买得起;尤其关键的是,人心散了,谁也没劲去卖蜡染了!晾了几天,“股东大会”一致通过,干脆把蜡染都分了算咧;那两个复读生,被剥夺了分布的权利,其他的每人分了五六米。

我分到的这块蜡染,先是跟着我去长沙读了大学,那两年我一直把它挂在床上当围幔。在杂乱的男生宿舍里,它那热烈而张扬的大幅图案引人注目;回家后妈妈把它当场了包袱布,每年夏天用来包大被子,算是物尽其用。

石必则自己设计、请人裁剪,把分给他的布做成了一件宽大的衬衫,一天到时穿着招摇过市,顾盼自雄。

那时的石必,留着齐耳短发,大概有尺把深,既没烫成大波浪,也没扎成马尾,只是随意地披在肩头,清汤挂面一般,看似不管不顾,其实每天精心打理,所以油抹水光,苍蝇拄着拐杖都站不稳。

1988年夏天,石必就是顶着那头独一无二的长头发、穿着那件独一无二的蜡染大花衬衫、骑着一辆巨大的破单车在益阳街头横冲直撞,衣袂飘飘,长发飘飘,招来许多异样的目光,好几次让戴红袖的老太太当流氓团伙头头给盯上了;但石必并不收敛,依旧旁若无人地和同行者挥洒谈笑...

二十年过去,石必的头发剪短了、蜡染衬衫也早不见了,只有我家的蜡染包袱皮还在,一到夏天妈妈就把它派上用场,只是上面的花纹一年比一年暗淡...


(三)后记

这是十年前写的文章,虽然回忆的都是真人,也基本上确有其事,但用的都是太史公笔法:细节上也有演义,朋友们读来不可完全当真,以为能一一坐实。

文章写成后又过去十年,这十年中也发生了一些相关的事:一是我家的那块蜡染包袱皮不见了,我想是因为太破,搬家时扔掉了;二是前几年那两个复读生中的一个来看了我,临走时把身上的钱凑整留给了我了。他走后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我当年投资的十来倍;后来,他还给同学会捐了一笔钱,自己没出面,让群主带着全班同学花天酒地了几回。然后就音信皆无了。有人说,他去M国M市定居了,成了当地黑社会的“大哥”;也有人说,他让有关部门跨国办案了,现在在南方一个劳改农场种水稻,我也许就吃过他种出来的粮食。

现在我终于十七、八岁刚毕业时我们真傻,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发财,以为朋友们热热闹闹就能发财。现在才知道,其实发财是一件寂寞的事,人越少越好,闷事不响才能发大财,咋咋乎乎的肯定没戏。说真的,当年一起做发财梦的朋友没一个发财的~完全实现了财务自由的那种发财,爱谁谁想啥啥还不用坐班~都是在混,只是有的混得好有的混得惨而已,大多数只是拿一份工资谨小慎微地过日子,与我们的父辈无异。

发财固然不容易,但谋生也不容易。老话说得对:世间只有神仙好,人间无如吃饭难。也许你找个地方吃一、两餐饭不难,甚至吃一、二十餐饭也不难,但一辈子怎么吃饭、吃什么等级的饭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要你自己去奔波不可。就是当神仙,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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