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娭毑只是安静地睡着了，等我下次再回老家的时候，我没进门就喊：“娭毑！”那个熟悉的声音还是会来应我。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娭毑走的时候是不是安心安意，她是不是还有很多话要交待给我们。
直到现在，我还是一想起娭毑就泪流不止，即使大大的双眼皮都哭成了厚厚肿肿的单眼皮……
小学时，我和娭毑睡一起的时间比和妈妈睡的时候要多得多。她起来第一件事，总是细细地和神念叨：“蓉蓉进进要小心车小心水……”；她总是在过年前后要说很多次“百无禁忌”；她总是起得非常早给我和弟弟做早餐；她总是会把衣服铺在洗衣台上，一遍遍仔细地刷洗，她会告诉我，要把衣物分类洗，贴身衣物要用热水烫；她总是会把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会种好甜好大的瓜果，会把吃不完的蔬菜瓜果送给邻居；夏夜她总是摇着大蒲扇帮我驱蚊散暑，多少次就在她的摇扇中睡着了；冬天她的手总是冻得通红开裂，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手指生过“蛇脑壳”，非常痛，不过长完就好了，只是指头有些微变形；她总是坐在门口缝缝补补，让我帮她穿针，买来的新拖鞋，她都会重新上一遍线，特别耐穿；她总是会给那些叫花子一些米，说他们作孽；她总是拉着我的手摸摸捏捏说：“我们蓉蓉以后会有福气，你看这手好软咯。”还说“女子手指尖尖一支笔，难怪我们蓉蓉会读书”，其实现在看看我的手指并不那么尖；她总是舍不得花一分钱一度电，把钱省下来给我们买吃的，在我们去读书的时候也硬塞钱给我和弟，而我总是不要，有时被塞烦了，就把钱甩到地上，她才会作罢；她总是会把洗好的葡萄香瓜菜瓜甘庶放在碗柜里，会给我烤很香很香的玉米；她总是帮我拎满满的洗澡水，冬天总会帮我们把衣服烤得暖暖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娭毑好高好有力气，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一天忙到晚从没喊过累说过哪疼，那个时候一放学回家总会先喊一声“娭毑”，她会大声应我，然后我才安心地搬个凳子写作业，写完就和小伙伴去玩，到点就会听到她叫我们回家吃饭的声音，晚上和她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抱着她的脚，她说她的脚裹到一半就没裹了，所以她的脚反倒长得挺大的，抱着她大大的脚睡我会觉得特别有安全感，有时半夜醒来也会下意识地叫“娭毑”，直到她迷迷糊糊地“唉”一声后，我才会接着睡，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读大学读研了，爸妈也来长沙工作了，回老家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发现娭毑居然老了，好像是突然就老了，突然就瘦了，我喜欢看她黑黑的有皱纹的脸，一直看；我总是拍拍她又弯又硬的背傻傻地问：“娭毑，你为什么不把背挺直一点？像我这样。”说着我挺挺腰，她笑笑说：“娭毑老了啦。”我总是帮她仔细地梳头发，她却不再留齐耳短发不再用发夹了，而是把头发剪得更短再戴上帽子，她上次还说：“等娭毑死了，你要记得给娭毑梳头发啦。”我打断她：“唉哟，不得死嘞，刚刚蒋医生还说不会死嘞。”最后我还是没帮她梳成头发，隔着水晶棺我看了奶奶的头发，一如既往地整齐；我总是用力想把她的小手指掰平掰直，“娭毑，你把手伸直咯。”娭毑说：“那是空的，已经伸不直哒。”可能是我们长大后她不用再洗那么多碗那么多菜那么多衣物，她的手反倒是不开裂了，她喜欢我买的隆力奇牌的护手霜，她说这个摸了蛮好。国庆回家的时候，我还对她说：“过年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你买一瓶。”她还说好。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正式上班前特意回家陪了娭毑几天，听她说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说是她爷爷看中爷爷老实本分又会做事，说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说她死去的大妹妹和夭折的两个儿子，说她总是努力挣工分，来月经时都不休息，说爹爹很会捉鱼，经常捉一大脚盘，说有次给我送饭到学校，老师告诉她：“你家袁蓉成绩好呢，将来会有出息。”说我们俩姐弟从小就听话，说她的两个儿子儿媳都对她好，说丹丹娭毑的命不好，说她的零食吃不完，每次到这里坐都给她分一点；说珊珊姥姥有吃的就给她送，她也买西瓜什么的还礼；说谁谁谁来看过她；说在老家惦记爸爸妈妈进进和我，在长沙又惦记伯伯伯母……
她还说了好多好多以后的事，她说等娭毑死了，你们要多回来看看伯伯伯母，他们老实又没有子女，说伯伯明年就六十岁了，说要嘱咐进进开车小心点，说要爸爸脾气好点，说妈妈很能干，做事总是又快又好，说进进都找了女朋友，要我也赶紧找个伴，有个伴好一些，农村里的或者家庭条件差点也没关系，关键是人要好，我们家以前不也在农村吗？你看现在搬到长沙了，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她又说也不要急，现在结婚都迟，她还说不晓得娭毑还活得到你们结婚的时候不，只怕活不得哒……我都记得，可是当时我不曾想这是娭毑死后才要记得才要去做的事，不曾想娭毑会这么快走的，我以为这些话还要听她唠叨上好些遍的，我以为她会穿上我用自己的工资给她买的新棉袄，可惜我还来不及买，我还说过年前还要回家帮她洗床单被罩，我还说要给她洗头发洗澡，我还说要帮她涂护手霜，我还说下次回来我还要和她睡，还要帮她剪头发剪指甲……
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可是现在我总是在想娭毑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情形，她会孤单吗？她找到她那些已经逝去的亲朋好友了吗？她还有牵挂吗？她住在那边还习惯吗？爷爷的心一定最痛最痛，他要多久才能恢复？我们要怎样做才对他最好？
以前我总是非常自豪地对别人说：“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在呢。”现在再也不能这么说了，可是经过这几天的回忆与思考，我更懂得了珍惜，珍惜眼前人眼前事，珍惜有生命的人，有些事想做了就要及时去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机会。弟弟说：“如果娭毑懂得爱惜自己一点，那多活几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就像我会想如果我放假多回来陪陪娭毑该多好，就像老妈会想如果要把娭毑留在长沙好好照顾她该多好，就像老爸如果以前不对娭毑那么大声说话该多好一样……既然没有如果，那我们要学会多想想现在和以后。
娭毑，我们都会好好的，请您也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