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ow Children

有一次是我还很小的时候,连走路也算是一种新学会的技能,我走过门口的场地——在秋季会铺满稻秸和谷粒的打谷场——所用的时间长得不可思议。

我走过比一个正规足球场要小一圈的方形圆角场地,场地的一边堆着很高的草垛,里面藏着和我一般大的黄鼠狼,邻居的孩子比我大,在下午的酷热阳光下兴奋地练习正流行的粗口和脏话,我渴望长大。

过了场地,在塘埂上走,地面因为下雨时踩下的脚印被晒干了而坑洼不平,我摔倒了,掉进一个大脚印里面,脚印很深,我爬不出来了,先是喊,很快就哭,不久累了,嗓子变哑,天黑了,蚊子冲进来,遮住月光,又冷又流汗,身体被叮满疙瘩,不停地手脚并用搔挠,隔着衣服不够,脱了扔到坑外,被地面的风吹走,发出猎猎的声音,比我的哭声大,我害怕,用手抓泥壁,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涨得很疼,急忙用牙齿去挖,蚊子的轰鸣像大笑,我光着身子,脚下的泥土变湿,仿佛是一个沼泽出现了,我不再抬头看反正也看不见的天空,满满沉入沼泽里,淤泥冰凉得能止痒,我希望能沉入快一些,快一些,我不见了。

后来下了雨,泥土被冲进脚印里,填平了路面。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深的脚印。

仍然是关于风的事,那时候,夏季的暴雨充满了世界,门口地上的积水在雨水的持续轰击下无处流走,越来越高,不久就漫齐门槛,漫过门槛,虾和鱼趁机流进家中,在水里四处游窜,我一只都抓不住,穿着凉拖鞋的双脚浸在水里,遭受鱼虾的撞击和划擦,像痒一样的轻微的刺痛,但是房子只有一层,我觉得自己躲不过将被淹死并被鱼虾分食的结果,更是只知道哭喊,可是暴雨很密实,闪电和雷声都快被它遮住了,我明白就算再加两倍力气叫喊也没有人能听到。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是什么,因为年龄小到那样的程度,还没有把时间当成生活刻度的习惯,尤其在噪音大的时候,我没有时间的感觉,开始的时候还很热,此时已经觉得冷了,脚在的水更深,快到膝盖,更大的鱼,甚至是刺猬也游进来,我开始打颤,环顾房内寻找高处,我发现凡是还没浸在水里的高处都是我够不到的,比如椅子、桌子、衣柜、缝纫机、灶台等等,我还很矮,处于平地的控制范围内,我不能立刻就长高,不用说像爸爸妈妈那样,就算是邻居的大小孩的高度,也是我望尘莫及的。外面现在全部是是水面,我看不到特别远的地方,但是就算不下雨,我也是这样,我就是那样的,冷的,漠然的,我把自己丢在那个被雨水淹掉的家里,我幻想着井边的眩晕感,井壁上长着密密的青苔,井水无底深,里面住着能缠住水牛身体的大蛇,足有大扁担那么长,雨一旦灌满了井,蛇就爬出来(平时不出来,因为青苔很滑),蛇从门口游进来,从我脖子上滋滋滑过——水已经涨到我的下巴了——消失在我家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蛇。后来雨停了,水落了,却没有看见它离开,我觉得它一直在,但不告诉你。

后来,阳光穿过窗格,我们被照射,手里举着大冰块,将玻璃球在冰面上旋转,为了使之不停,拼命朝它吹气,旋转的玻璃球在冰上磨出一个凹子,越来越大,冰已经变湿了,水滴下来,终于,冰块被磨穿,玻璃球落下来,从桌上弹起又滚滚到地面上,我们去追它,追到了房子外面,地面上被每天走过而平滑柔软,有一些不起眼的坑,不大,都是我们挖的,挖出来供玻璃球游戏时使用,我们自小就极痴迷于挖洞-填洞的行为,那很充实,很完整,既破坏,又修补,暗喻着一种我们渴望的力量与技艺。泥巴是重要的道具,比如可以捏制兵器,灌成钱币,实现离奇影像和荒唐想象的具体样子,泥巴,在脚下最多,是一种拖累,而在手上是一样利器,神奇的程度取决于我们发狂的程度,嗯,我们是小孩,疯狂和无理性是被宽容的,因此,常常扭曲到超出小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那超限时的快感弥补了快感的空洞,这仍然是那填补游戏的一个场景。玻璃球剔透的材质和内心绚丽的色彩奇妙无比,放它们在煤球炉中锻烤,噼啪,取出来冷却,是从内到外的网状立体裂纹,敲开来看,色彩的死亡无可阻挡,美丽的形象消失无踪,玻璃球在不断的撞击中从光滑亮泽到粗糙混沌,拿在手中总幻想着瘙痒,牙齿根部涌起一阵麻颤,赶紧忘记这类负情绪和反记忆,但这时立即掉进面前的新空白中,不,是空黑,或准确说成空灰、空暗也可,也就是说飘落而无着、观看而不见,像一个尘埃落在空气循环的气泡中,泡是石质的,又硬又厚又暗,有点紧促、紧张、紧缚,要松一些,闭眼或许会好一些,哦,听我的呼气声,有很多刺耳,不过耳朵不多,这不像是孤独,孤独是非常热闹的,发出震耳欲聋的吵闹声,孤独是孩子的,我明明看见那些天真的人,手里握紧滚烫的玻璃球,将其爆裂声攥进自己的肉中,刻进自己的孤独中。那些自作自铭的玻璃碑,都在内心中,被透明到遗忘的局部中。

翻读儿童书的时候,想起儿童时翻读故事书的模样,哦,书的模样,里面有凶龙和公主,公主在海上和云间衣带飘卷,那时候觉得公主的胸大,特别偷偷地喜欢,但不能告诉人。是谁为儿童故事书画大胸而且露出一定胸部的公主,肯定无从知道,只是如今不可能记得那故事书的尺寸和质地和价格,但觉得一定比较粗糙,手在纸上摩挲公主的胸,触觉像阴天走在小镇粗粝的火车站头,灰尘在那里很细很软,仿佛是被铁质车轨碾得足够了,脚踩在地上,轻轻地陷下去一些,觉得自己更矮,离飞翔的理想距离更远,我拉着爸爸的手,被拖着往前走,才免于陷入灰尘细细的沼泽我觉得,另一只手拿着苹果,喘吁吁之间咬一口,由于果皮上附着了灰,口齿里涩滋滋,口水分泌得很快,既酸又甜的混合感,又慌张又热闹,而火车站的路好像铁轨一样长,没有尽头,越走越痴迷,希望爸爸抱着我走,因为已经困了,但这么大了我觉得,不能再被抱,再被拥抱是很多年后才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我先不说了,总之那时当然不可能知道其实铁轨只是表现得很长而已,实际上却根本不够,在某些事情上来说。我和我爸爸走着,是阴天灰尘弥漫的下午,至于是下午的几点钟光景,倒是真的记得一点线索,但是无关紧要,反正都无人能看见太阳,那情况很像后来某一年的夏天,我妈妈从井边洗衣服归来,她一出现,日食就开始,天色忽然昏下来,像是开始疼了,我看着妈妈模糊着,心里非常焦躁,慌乱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躺下来地面凉凉的,盯着太阳看起来,看了很久,结果妈妈喊了我很久,我也没有认真回答她。光线是很要紧的情景,它的程度自有可变的范围,它在时间沟的两处忽然或偶然相仿,是一种联接记忆的好机会,如果这么说的话,桥比机器就更具有亲切感,感觉是独立的,不好复制,虽好复述。晚间的眼睛适应晚间的心灵,孤独的焦灼发动扑向大海的动力,明亮的月光在那里,海浪温柔拍击沙滩,清净潮湿的小巷两侧,人们熟睡在院子深处的梦里,发出喜悦的安宁声,我扑过去,降落的时候却会轻轻的,因为我想,我觉得那是一种完美的安静,而我要献给描述这安静的人我的拥抱我的亲吻,在大海柔和的呼吸中,我仿佛看见光线再次神秘地闪现……

我一边走路,一边睡着,以前不会发生这种事,以前的时间充足,用不完,所以用不着边走边睡。我走在其中的是一条城中的民房的夹缝,凌晨四点我走着,黑暗中,两边的墙壁默不作声,我得两臂分别扶着它们,不然的话,没有光线,造不出往前走的动力,也更不可能往后走,转身是更需要勇气的事,而此时,前方传来女孩的笑声和喘息,伴着男孩地低沉咕噜,我希望脚步声小一点,既不想失礼也不想被发现,但脚落地面仍然十分响亮,他们应该听见了,但是我走近时,他们仍然保持原状,我擦身而过,闻到气味,是秘密的气味,一种引起远古想象的气味,最早在孩子的梦中出现,是游离在夏夜的亭子与水之间的轻盈的呼吸声,挥发着冬天的不自然的汗水汽,在棉毛织物堆积的旧式楼房中,流行歌曲的声音掩盖着画面,忽略这不熟悉的理想,关于沐浴的美好而稚伪的比喻,清冷的春末,失落的生活态度,迷失在楼宇忽现的喧哗表象和物品丰富的环境寓言里。孩子怀揣空无一物,汗毛倒竖地步入未来,而轮子在滚动,看一看,轮子在滚动,压平尺寸小的脚印,留下即刻便消失的噪音,女孩带着私人的刺青,和在你记忆中刺一般的隐喻和悲观的形象,混迹成功,隐没在不可找寻更无法控制的外部,或藏于空气中,或藏于水中,或藏于五行或梦或藏于妄想和夸张中。整个世界是一个色彩的迷乱狂欢场所,主要是因为,哦,它产生于孩子的不定性的存在基础上,荒诞为何如此合乎情理,不合情理等于合情合理,解释的力量从未如此虚弱,语言和理解的企图直接溃散被吹走在隔阂的光晕下,造成弥久而不将散去的碎雾,持续到何时,时间亦无答案。子弹从管道中喷出,一路上击中成千上万的雾,视线跟随它去,穿过弹道,能看到什么呢?要么是过去的自己,要么是过去的梦境,现在呢,正在飞速成为过去。肉体笑话平日积累能量,在一个个偏僻的时间角落里爆发,其时的猛烈程度完全泯灭宿主,但即便是这哪怕无数次的瞬间辉煌,又能在这个雾里留下什么?且不说他人,就算是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转身之后迅速丢失掉自己。我不可能理解别的我,他人更不可能。寄望于语言和表情,哦,我看到的是什么?镜子面对镜子,层层叠叠复制出无穷无尽的视觉(感官)迷宫,不用去想走出,哪怕是走入,我也没有力气。这一时刻,钟声敲响,镜子面对镜子,对碎在雾中,加重了沉闷的湿性。

从哪里开始并不重要,即便始于虚无,一段过程也总是截出一部分作为开始,剩下的全是经过。不妨从静夜开始,“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落下”,季节的反常让我懒惰,堕于汹涌绵长的自我分散状况中,欲望是主动的,透过层层骨质与皮肉泄入房间,污染了我所呼吸的空气,拖慢了我的行动,给时间留出余地如泄气般从气球破口处耗尽,呼啸声刺耳而悲闷,压低了我的呼吸。假如我足够年老,老到与孩童彼此混淆,应当更习惯空间之静,涣散地漂浮在虫洞般的通道中,不怨怪虚空,因已无实在,对于无所拥有的向往如同对于童年美景的念怀,散落在记忆的影子中,仿佛自我粉化成自我存在的描述,不通过词语和想象而只通过视觉与感知。从哪里开始并不重要,不妨从静夜开始吧,我是一个孩子,沉醉在激越的春梦里逃避白昼,觉得自己已乘睡船逼近幸福的内岛,梦的力量绵绵不绝,包裹着少年在阳光下游走,投下含混不清的累赘的身影,脚步迷幻,脸庞通红,世界稀薄得难以呼吸,而黏腻坚硬的怪物却在身体内东奔西突,嗷嗷叫嚷。那时,少年会极其清醒,清醒到与迷茫毫无不同,那会是一种毒辣的目光,赤诚得如同放射源,振动空气,阻挡者形同虚设,如果开战,少年胜或少年死,别无其它可能。静夜的来源是日落,去向是晨光,在静而大的深夜,我触到夜之底,找到一根长长的头发,头发经年不腐,保持着多年前的光泽、韧度和弹性,头发上拴的金属已经锈蚀通透,敲掉坏金属,头发绕出的活结在水底慢慢滑解开,鱼穿过发圈,留下尾迹,气泡上升,摩擦出咕嘟咕嘟的呓声,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光线在上方摇曳,人类的早晨,百鸟哀鸣,人类的早晨,是的人类的早晨,我是早晨的人,与夜晚的魂既是一体又是分离……如上所述,即便在深夜面对自己,我也失去了幼时闪瞬即有的认真,而纵身跃入虚像的丛林,在树后挪动,躲躲藏藏。即便描述一种平凡的欲念,也不能坦率直言,而非得将自己装扮成这种怪物而证明自己非那种怪物,浅薄的变形往往如此,掩饰着深入的自卑。从哪里开始并不重要,常常当我以为站在一个起点上时,摆好姿态,才想到这一点也是任何一个过程的其它点,并无特殊的意义,甚至并无意义。

春天,我在异地清晨的冷风里,听事件的噪杂,听车流的早嚣,同时有不明来由的鸟鸣,和独扫路面大灰尘的老人,在清晨的冷风里,我穿的衣服不够,也打算不吃早饭,决定以此类推,避免与别人交流的行为,然后,时间过去很久,雨水、人群、列车、电影、夜晚、暗光、不清晰的面孔、交谈,和一粒粒栗子碎裂不值一提。

我的头受了一点伤,因此重新感受到眩晕的妙力,在小时候,我爱晕车,爱闻汽车尾气,我乘坐大巴车,看着车窗外平坦的大地像一个大转盘在缓缓转动,我像是附着在它的边缘上,一粒苍蝇,一只蚊子似的,自己驱不走自己的感觉首次出现,同时晕车,身体一阵浓酸的感受,在眩晕中止住呕吐,轰隆隆的是记忆倒退的声音,在一种阴冷的下午,我和舅舅从颠簸的汽车上逃下来,弯腰在路边呕吐,那时马戏团正在不远处搭建帐篷,一个侏儒站在马戏蓬的背景中,静静地看着我(我先要打消这种你看不见的可恶的阻隔,然后继续)非常陌生,陌生往往不是由于从未见过或已经忘记对方,就是因为时间的隔阂的存在,侏儒既这么陌生,又那么陌生,这真是一种非常陌生的陌生感。侏儒半裸着上身,严肃地盯着我(是盯着我吗?舅舅也可以为我作证,虽然是以前的小事,但我仍然克服不了因喝酒引起的眩晕感,地球在自转),马戏蓬是诗意的建筑,却被我浪费在呕吐物的污染中,后来我和长辈还参与了一次救助迷路女人的事,那时秋季正黄,夜晚提前来到,我们坐在三轮车舱里,车篷布和马戏团的戏蓬布应该是相同的,我暗中抠着蓬布,暗中回忆侏儒,暗中偷偷想象迷路的女人,她坐在我旁边,散发着迷人的香味,神秘极了,我觉得呼吸困难,尤其思维不停地停下来,体内流窜着莫名其妙的生力,让我认不清自己,我像一个侏儒似的,强力压抑着自我的自尊,使之不要高于自我的欲想、身高、还有长辈们,黑夜中,我想象迷路女人对抚慰的需渴,车篷藏着我们,飞奔在秋夜深处,远处的狗发出狼一般的嚎叫,我却停止在那一刻,对迷路女人之后的事情全部忘记,就如我对侏儒凝视我之后的事的遗忘,对于重要的事情。

我总是忘记。

孩子的身上有一股让我焦虑的气氛,当四个孩子在黄昏那时刻忽然出现时,我便进入了半失忆的状态,忘记了许多重要的事。孩子们的吵闹无法压制,连压制的欲望也鼓不起来,在不大的房间里,四个密集的生命在燃烧,这通常是象征自然伟力的场景,我却心跳加快,手脚哆嗦。外面的风非常大,乘客说在外面几乎被吹飞了,可以想象,因为乘客这么说的时候,房子正在轻颤。我的眼睛和我的微不足道的勇气一样,总是背叛我,但这种事情,懒得值得提起。孩子们还在,四个,有男孩,有女孩,小学生,聪明得不可思议,我想我这么大的时候,简直像个白痴,什么也不知道,如此,就越发害怕孩子这样的物种,我更喜欢他们的妈妈,年轻,身上散发着我不可能拥有的真实的爱,我们面对面,呼吸相同的空气,却是两种生物,遵循不同的生命法则。一种一转身,本能地就逃跑了,风特别大,仿佛不甘离去的冬日对春天的晴天在咒骂,我在风里跑,担心乘客被吹走了,飞了,这倒很美,无所谓,但是万一摔下来,就很危险,我被吹得离开地面,失去平衡,在半空中翻滚,找不到乘客,真担心,现在的风可比来的时候更大,但是我又想,如果找到,追着了乘客,我该传达什么信息呢?怎么传达呢?用语言呢还是用眼睛?用手还是用走姿?用沉默还是用想法?这真难,我决定,还是算了,我不应该忘记,自己正处于失语症的阶段,在没有康复前,独自沉默是唯一能解除陌生与尴尬的方法,我忍不住猜想,乘客已经被大风吹走了,在天上飘流,从青蛙雨中狼狈穿过,消失在无穷无尽的云雾中,最后一个见的人是我,我却一定会藏在自己的瞌睡中,任谁叫呼,也不从被子里露头。我睡着了,孩子们,朋友们,你们和他们,客人们,路人和游客们,我睡着了,那些怯懦、犹豫、纠缠、自卑、虚荣、欺骗、幻想都不算数,对孩子们的恐惧也不算,在风里天上找寻乘客也不算,因为睡着了,我找不到,我了解梦的规矩,知道现实的含义,我连世界的本质是什么都清清楚楚,如何,继续做梦吗?

唯有通过荒诞之路,我才能与你会合。

我看到了一种方向性,比如,越翻到后面,我写下的文字就越小、越拥挤。对我来说,这是安全的方向。我感到特别困倦,所以走一会儿,就要闭上眼睛,想一会儿就要闭上眼睛。我往前走,沿着安全的方向,闭着眼,现实与幻想瞬间在一起,从春天走到夏天,从地板走到田埂,从一个身体的感觉走到一个词语撑开的别的世界,一个宽软明亮的世界,我和我的伙伴们在那儿撒疯奔跑,追捕蜻蜓,我会用竹片削制竹蜻蜓,做得很精致,旋飞的高度能有十米,虽未比过,但我相信,我是蜻蜓高手,扁担也有竹子做成的,我撑着它离开地面,希望能以它为轴心旋转起来,黄昏的玉米地里蚊子很多,我应该正光着上身,赤脚,望着前方的水沟,看进去了,绿色的水,明明不深,却泛着阴寒的疲惫气味,一条蛇盘在井口上,表情极懒地抬头看我所在的地方,又落头下去,睡着了,我从它的眼睛里看见一种奇怪的意向,指我去想这种问题,结果很快就陷入无法控制的梦中。我睁开眼,差一点撞击了,换个方向,转身继续走动,铁盒子停下来,我钻进去,座位已经满了,我想睡觉,我觉得那个女人也许会同意,就钻进她的怀里睡着了,盒子开动,在路上飞驰,颠簸被她的胸与腿缓解掉,像睡在摇篮里一样,我自己便哼起了助眠的歌曲,实际上我不会唱歌,我只是戴着耳机,那里面在演奏GY!BE的《Sleep》,他们真正明白睡眠的巨大声响,所以才会用那么尖锐的吉他声,对于这早间小睡眠来说,这真是绝佳的伴奏,多么恰当多么感染人,我相信我虽未睁开眼睛,但眼泪肯定已经濡湿了她的胸脯上的衣服。盒子中的时间多奇怪,我已经想了那么多事情,它还没有停下来,我还没开始思考,目的地却已到达,此时我才忽然想起来,离与约人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几天了,索性继续闭着眼睛,走剩下的一段路途。我想描述这是一种局部与整体的相似,自然的冷酷,分形的冷艳,在不同的层面,同一种力量模式在作用,同一种方向所指无异,所以在梦中行走与在路上行走,谁又能分辨出真正的不同?睡眠的技能正在失去,我已经练就了醒来的技能,往往是在深夜无尽的寂寥中,是在清晨无边的酸涩中,是在白昼无穷的喧嚣中,是在我身体里与外无可立足的虚无气氛之中,我赶紧跑起来,趁着记忆还没有散去,赶快做梦中未完的事情。

我思考一个词语,它对我和对别人有不同的含义和不同的力量,这是将近午夜的时刻,冰箱忽然停下嗡鸣,聆听这个结论:一个人不可能、绝无可能理解另一个人。

“施瓦兹席尔德找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一个解,它代表一个球形黑洞。施瓦兹席尔德揭示了广义相对论的一个令人吃惊的含义。他指出,如果……”(《果壳中的宇宙》,史蒂芬·霍金),他认为,人类的任何一种情感,都可能从恒星状态演化为黑洞状态,那时,理性的光辉全被吸收,一点儿也不会散发出来。男孩是他回到小时候的样子,赤脚在夏雨后的草埂上跑,才几岁而已,却时刻怀揣着极大的空虚,对一切都不能专心去体会,他只体会自己幼稚的身体和还未被自然和世界填满的体内的空腔,他跑得剧烈,产生身体部件撞击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根据他的经验,他从爱情中、政治中、人群中、镜子中、黑夜中看,耐心看到的都是幽冷的虚空,反而不耐心的时候,用近视的眼睛匆匆一瞥而见到的,倒是有实在的事物,可能,他认为,可能吧,本来宇宙就源自虚无,虚无只能形成虚无,所有实在的景象,只有虚无产物在虚无中才能看到,他想,我们不在虚无中的话,又在哪里呢?他对关于未来的预言态度暧昧,立场也不确定,末日来了,做什么呢?忽然间,轰的一声,末日的意思就是回归没有的状态,他睁着两只黑洞,因为向外的无而极度的冷,他的视力不好,世界因此更接近真实的面貌,同时,抬头再也看不清星星(主要是恒星),就当它们全都演化成黑洞了吧。

站在坡顶,过了一会儿,并没有试出风向,他团身滚了下去,头部放在身体球的中心位置,耳朵不小,听到呼啸的风声,可惜耳朵太固定了,确定的东西容易腐朽,宇宙里都是这样的,耳朵确定了,鼻子,嘴,舌头,乳头,胳膊,腿,屁股,眉毛都确定了,还剩下眼睛,吸取环境中的光,溜溜转动,看见什么,想也不想,都纳入自己的心理,世界被揭去表皮似的,让你可以理解,但理性的解是什么呢?

调动不同的感觉去行动,深处的自己却不动,他是在观察什么,还是在感受什么?他闭上两只黑洞,就算向外张开,信息的速度有限,仍不可逃出去,看得到的少于全部,只是折射后的信息渣滓。

他困了,拉上心灵窗户的帘子。宇宙中有多少黑洞,宇宙自己也不知道。

“恒星质量被集中在足够小的区域,恒星表面的引力场就会变得这么强,甚至光都不能逃逸。这就是黑洞……”(《果壳中的宇宙》,史蒂芬·霍金)。

悲喜的表情最难控制,早期,男孩自觉怪异,因为别人为事而欢乐的时候,他往往觉得混乱并忧郁,别人为事而悲痛的时候,他总是感到不必要并反而暗笑,还不敢笑出来。他接下来长大,发现悲喜被规定了,成为人的责任,在一定的场合,务必要笑务必要哭,真是的情感无人关心,只要求表达统一的情感就行,后来,他极其迷恋人们在守灵夜的赌博活动,他藏在室外的黑暗处,看着灯光下的一群人,披麻穿孝,专心赌博,他将面无表情心中满意,死亡是死者的事,与你无关。

这个世界的荒诞随处可见,已经没有几个人能严肃得起来了。他看见周围每一个人都如此释放寡淡虚无的情绪:以无原则的方式,以让人产生删除其脸面和表情的方式。他为此倒恰好失去了恶心的感觉,包括他的身体在内的所有客观存在,以及客观中的主体们的主观情感与理性,在进入到他所建立的“无所谓”的大疆土中,一切活动的都是蝼蚁和臣民,唯有这雕塑自己屹然不动,不动并不意味着不老、不死,不动只是说,他——雕塑、本身、自己,像一个自觉怪异的孩子,放弃理解自己极小世界之外的别的事物与行动,不,应该是放弃与之互动或给其反馈。男孩是一个不动丝毫的雕像,是吸音材质的,隐身于行动世界中心的安静基座上。

我在停顿的档期里里,尽量注意着外面的黑夜的气息,和它想表述的意义,一种信息丰富的伪宁静,一片幽深的怪形海域……

我喝一口白开水,味道与以前不同。白开水是无味的,但有一天,骑士认定他的白开水充满莫名其妙的香味,我与女巫却并未分辨出来。我又喝一口白开水,留水在口腔里几秒钟,味道与以前不同,不同之处,我无法从水的角度来解释,而只能从我的感觉的角度来解释,而我的感觉速度极快,又不是我用笔在纸上写字的表达速度所能及时记录的。还有一个问题,我的语言和词也不够翻译感觉,你我不同是原因之一吧。还有,我与我也不同,情感在此尤其显显示出来:没有一种情感是持续很久的,我能想到的任何情感类型都是这样。

决定给他写封信,算是对我们是同一个人的关系加强一些,而不要再像如今这样,每次回忆以前,总觉得我记得的我和记得我的我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事实上,应该是同一个人,对吧?我喝一口白开水,杯子里剩下的还够喝一口。外面的夜晚,在静静而冷酷地呼吸着,我的右手因为快速写字而发酸,左手因为安静而有些凉,这种区分,周身都是的。

世界像章鱼的手,分岔向不同的未来,每一条触手都有让我觉得恶心的地方,但章鱼的身体和身体的新陈代谢比鱼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喝一口白开水,那么,杯子空了。

十岁左右的时候,操场上有各种摆小摊的货郎挑,其中一个老人叫陶凯,那时候“陶”字有个简写的方法:把右边中间的“缶”字用一个叉“×”代替,而“凯”字是否是这个“凯”字,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识字不多,主要靠话语而不是文字与人交流,所以对世界认识有很大的部分是基于对同音字的想象的。陶凯会讲故事,下课间隙是十分钟十分钟的小段落,他把一个故事分成若干个十分钟篇幅的小段落,一个故事便可以讲上几天。比如“贪心不足蛇吞相”,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相”字,听上去就以为是象被蛇吞了,结果每次去听这个故事,都热切期待大象的出现,可是他总不说到象,所以我总觉得他在说前面的铺垫情节,那么,我认为这将是个极其长的故事,因为听了三天,象还没有出现,但就在此时,故事结束了,我依稀感受到了另一种“象”在故事里取代了“大象”,但是听上去,是自然而合理的,我有点迷惑,飘飘然走回教室,第一次感觉到恍惚,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好像远远不像看上去那样可以理解,我为此分神了很长一段日子,直到现在,想到“贪心不足蛇吞相”的时候,象的形象仍然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如果我已在梦中或涣散的精神状态下,就会觉得迷幻而超现实。那时候冬天很冷,夏天又极热,春天和秋天,陶凯的货郎挑子放在操场上,他打开折凳,坐下来等我们,他总是要将某个女生抱起来坐在他的腿上,拿橡皮或小刀豆她开心,她和我们都很开心,我还有些嫉妒。他要是我的爷爷就好了,我想。讲故事之外,他还教人画画,他带来自己画的大幅猛虎下山,就是挂在厅墙上那种大中堂画,我们觉得简直神了,太伟大了,我就省下一个数学本子学他画画,但是我画不好,他好像很忙,不能好好教。我上高三的时候,有一位以前的同桌女同学结了婚,不久还生了小孩,后来见到,比小时候还要漂亮。我们都认识陶凯,她当时也常被他抱着坐在他的腿上,我小时候就想,以后也要当一个货郎,在学校操场上讲故事画画摆摊儿抱女学生坐在我的腿上。后来陶凯在一个僻静的场地里办了一个幼儿园,是我们那集上的第一个幼儿园,环境很幽静,充满绿色,还有我其时生平未见过的迷你(儿童)桌凳,有意思极了。幼儿园教室里的墙上挂着一些陶凯自己画的画,猛虎下山、双龙戏珠、松柏常青等等,我送我的弟弟去那儿上课,羡慕他和他的幼儿园。又过了几年,陶凯死了,我认识了他的孙子,两个,在中学,我们是同学,两个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两个一样笨,我喜欢他们学习很差,总是迷糊着想不明白简单的问题。我们三个一起走在油菜田间,金黄的菜花浸泡着春天的困倦和疲乏,我们各自环视油菜地,蜜蜂在我们之间飞过来飞过去,挺吓人的。我想如果我会画画,我就把他们画进田地里,同时把死去的他们的爷爷陶凯也画进去,把他们都画得只有上半身,下半身都淹没在菜花中,再画一些小女孩在旁边唱歌跳皮筋,她们很轻,能走在油菜花顶上,不会陷进去,然后画一个我自己,朝他们走过去,看只能看到我的背影,看不到我的表情。我们三个从寒意中醒来,恐惧着野外的蛇类,慌忙在月光下奔回家去,我彻夜不眠,反复用手掌丈量胸腔的厚度,我觉得我又长大了不少,然后幻想拯救漂亮女同学的壮举和受人敬仰的场面,但我那时不在乎名利,只打算带着她去过隐居的生活,像电视剧中的某些大侠一样。

现在,那时的中学早已不在了,教学楼后来变成了打火机厂之类的,后来成为仓库什么的,后来我不再回去,回去也不再去那儿,去那儿也看不见什么我认得的东西,看见了也勾不起什么回忆,回忆起来也只是些时间模糊的场景,在那些场景中,一点都不见我的影子,我容易混淆那些人和事情。我猜当时的自己时间很充足,能详细地经历琐碎而反复的事情。

十岁的一天清晨,露水很大,天还没有亮起来,我和外公出门步行去另一个集市,有十二里路远,我还不知道十二里路有多远。我们出发了。穿过田野,在田埂上左拐右转,青草发出柔软的声音,闪着晶亮的晨光,我测试着左右胳膊走路时的摆动幅度可以多大,可不可以反向甩动(即与同侧的脚步方向一致),可以,但总觉得要摔倒。我们没话可说,外公担着担子,我空手,我们慢慢接近一个个村子,然后从中间、从面前、从侧面、从后面或从下面经过它们,每一个村子我都不认识,要去的集市我也不认识。我觉得累了,我们坐下来休息,身后的高压电线发出诡异的吱吱声,水沟中流水静静无声,雾气散去,鞋已经湿了,我们站起来继续走。好像是一直走得很快,但一直走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快中午的时候才走到那个集市上,外公放下担子,打开桶盖,取出样品,开始默默出售茶叶,我在他身后的地上躺着,累得气喘吁吁,在奇怪而陌生的晕眩感中睡着了。睡着的我,头顶不远处是废弃的电影院,左边有条小路穿透路边的房子通向一个小小湖泊,那时有两个女人在湖边洗衣服,乳房被挤得快滑出衣服,她们在笑谈,我在地上睡着,双脚指向我们来的地方,越过集市和通向集市的白色大路,远方的村庄稀稀落落还在没有散尽的小雾中静默,我的右边,是沉默不语的外公,四个茶叶铁桶并排放在他的面前,每只桶上,放着一小座小茶山,外公那时还不算混浊的眼睛越过茶山看路上的人们,和人们走过后留下的空白的空间。我就那么睡着,在十岁偶至的陌生集市上。

有天晚上我忘了。所以弄错了顺序,下午回家后,吃了晚饭,在沙发上匆匆睡着,没有暮光消退的印象,没有寂静笼罩的触觉,醒来的时候,正是深夜,漆黑稠涩的空洞之中,迷失的意识花费了半天才找到自我与记忆,半信半疑地确定了此处的空间含义,突如其来的清醒伴随着莫名的惧怕,把我从沙发上弹起来,去开灯,然后在强光与强光的噪音里闭上眼睛。

过了几秒钟,睁开眼,我正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站在我的房间里。我认出了眼前脚下身后头上的各类物品和我在灯光面前的影子。我回到我。这样,一个错误的睡眠,使我身处一个错误的夜晚。无法根据经验来决定做什么事,习惯也不再有用。房间如夜晚惯常的意象局部,虽满尤空。这时,我困了,打一个哈欠,坐到椅上,在桌边喝水,因为早就不看恐怖电影和惊悚的小说与故事,一时间体会不到小时候躺在黑夜里的被窝中,那窒息般的深刻恐惧和无尽的孤独感。那时候,我记得,尤其在冬季,每天要花去至少十二个小时用来睡觉,像是追随太阳的脚步一样,每一个漫长夜晚,我静静藏身在棉被包裹中,像自缚于茧壳中的虫,夜晚太长了,我不的不把自己一会儿交给漫无边际的幻想,一会儿交给百无聊赖的等待,有时也会把自己抛进根基浅薄的回忆中,当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无甚可回忆的吧?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夜晚的时间,流速缓慢,我无法动弹身体,就拼尽力气动弹思维与想象,每一个我认识的人与物,每一件我记得的事,都在脑中混乱的场地上轮番出现并交织、搭配、形成千奇百怪的景象和联系,种种观念、想法就在那种扰动中粘附一身的杂质和尘埃,缓缓沉积在我的意识里,并以随机规律反复在相似的静夜中暄腾。我的骨骼与毛发在那里慢慢长成。

和那时不同的此刻。夜晚是我每天真正拥有的时间,即便浪费在拖延与犹豫不决之中,也不舍得用来进行长时段的睡眠,在睡眠的时候,我会丢掉一部分生命吧,这当然不是事实的全部,不过无所谓的是,关注事实是重要的,关注它的全部也,不能这样说下去了,还是说夜晚中,在这房子里,唯有我写字的轻微声响和电器的低沉噪声,我没有拉开窗帘看外面,那里不外乎是一些静眠的落散的灯光和禁锢它们的浓稠的阴天的夜色,不信,我去验证——瞧,果然是的。过去仿佛对当下的一个暗喻,今日也对未来的时间有所预言,可惜我缺乏一种有效的互通过往与将来的方法,而憋屈的夜晚,有时候会出现偶然般的现象,我解释不清,但明摆着,它贯通着昨日今夜与明天,比如一个错误的入睡和突兀的醒来,一种习惯的联想,一句老套的自言自语,一段拖延,一种瞌睡,一次自慰,一类停顿。

当你欲吐露真言,那你往往会口渴,这不像说谎,如今,说谎是一件连慌张都不会伴生的事,这一点,也是一种惭愧,尤当回忆的时候,总会带上一些无奈而忧郁的底色。值得扔进马桶里,按下冲水按钮,听自己连救命也来不及喊,就此失踪在地下。

我在家里制作兔子,松木板太厚了,我用一把旧菜刀将其片薄,不小心削掉一块手上的皮肤,血犹豫一下,渗出来,夹带疼痛浸入木板表面,这时,我再说:面对染血的木板,我纠结在如何开始工作这问题上,是先从具体入手还是先从想象入手?本人虽已明白诚实的重要性,并要求自己自然而不掩饰、诚恳而不虚伪,但是假想的敌人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与敌人相处的过程中,我甩不掉妥协与将就的习惯,自我因此不显示出来,结果仍然成为一个困惑的演员,打着哈欠,跟随投在地上的影子走路与跑步。

兔子是根据骑士的画稿来制作的,长耳与四肢皆用螺丝连接在身体上。木板是除螺丝外兔子的唯一构成材料。为了寻找合适的螺丝,我骑车在城市里穿行,夏天的太阳很重,我不断进入索性放弃的疲态中,正午的气息,仿佛每个人每件物品都要从内部向外挤爆自己,越想描述准确,当时的场景在此时的记忆中越被淡化,这个感觉适时出现阻止了我继续绘制虚边的做法,那么仍然说兔子,女巫昨天画了一只在葡萄边框里乘坐秋千的兔子,我看到画里的月亮和星星,以及兔子的眼睛,看不出兔子要去向哪里。最早的年代,我记得兔子出现在冬季的雪地上,以一连串小脚印的形式,狗追逐它的疯狂样子与重叠画面中,我们在夏季傍晚的水塘里游泳时所见到的追野鸡的狗一模一样,狗坐在塘埂上,看着我们游离,汪汪汪地吠叫,看着我们游近,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我们的衣服堆在它的旁边,正爬上去一些蚂蚁,太阳下去了,泥在脚趾间滑渗,我上半身露出水面,被草地和水田染凉的风吹过水塘,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这时候,我们的外生殖器最小,缩成一团,直接将我们与冬天联系起来,而兔子就在这样的跳动中出现。看见真实兔子之前,先在书上学到了它,后来又吃到了兔子的肉(同鸽子肉差不多同一时期),曲曲折折,几次辗转,终于见到了灰色的令人失望的野兔,他(不记得是谁)攥着兔耳,提起它,它缩着前肢和腿,在夕阳下我面前印出一幅剪影的效果。此外,院子里不仅种植着栀子花树,桑树,石榴树和香椿树以及整架葡萄,矮墙头上还流传着可怕的土蛇的传说,有时候我们探险所得,是一些神秘的洞,通向不知多远的黑暗尽头,这些洞遍布在那时的大地上,龙虾、蛇、老鼠、黄鳝、兔子、蚂蚁、青蛙、虫子等等,在读到爱丽丝的故事之前,无数的爱丽丝早已遍历了不可解释的洞穴国。

制作木板兔子的过程中,我会经常想象兔子的触感与气味是否能在木兔身上体现出来,但想象总是落空,因为我要联系的是两个不同领域内的兔子,哦,不止两个,是几个,可以说有很多个吧,只是没办法一一列举出来与人听清楚,因为需要调动不同的记忆与感官,采用不同的语言和故事,远远超过一两页文字所能承载的内容极限。

用来制作兔子的木板,也许来自某一扇废弃的旧门,我从旧木材回收场里将这些木板带回来,有的风干,有的油腻,有的紧致,有的疏松,有的平整,有的粗糙,有的平淡无奇,有的引我幻想,我在大厅里挑拣木板,拍打掉附着的灰尘,擦掉紧粘的污物,将长板锯短,将钉子起掉,最后挑出了也许能用的一堆,把剔除的另一更大堆的木板扔到垃圾堆上,第二天开始,我制作兔子,一共要做出四只。我尝试了各种板,淘汰了质地过硬的和密度太小的,最后决定使用油松木板。兔子的形状来自骑士的画,只可惜做出来之后完全不如画得好。我也照着爵士的画临摹了一幅兔子,自然很难看。所以,无论怎样,出于我手的兔子总是失色、缺憾、不能饱满,只有我不干涉、不打乱的兔子,我觉得才像是真正的兔子。

真正的兔子,艺术的也好,自然的也好,都是生动的。

兔子很多,是最常见到的形象,我觉得不用想,我可以随便列举出二十本与兔子有关的书,那么我来试试看:《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黑兔和白兔》、《我不知道我是谁》、《兔子》、《给你的祝愿》、《我讨厌妈妈》、《大野狼》、《薄荷与迷迭香》、《我的兔子朋友》、《兔子跑了》、《兔子歇了》、《兔子富了》、《怀念兔子》,算了,我想不出那么多,但仍然觉得很多,就连我们吃饭时谈论的话题,也常常与之有关。我觉得过了,不再提起。

那年夏天闲散得很,除了这件事,也应发生过别的事情,只不过一点都不记得了而已。有一天晚上,我,不对,是他,他在床上躺着,既困也不困,既在思考也不在思考,混混沌沌的样子,他决定不了要不要去厕所,去拉屎,他在身体上有这个需求,但意愿上不想起床,他换了一点姿势,排泄的需求并未减少,但还不是特别急迫,他做起了这样的无聊游戏:把这件事当成意志与自然的争斗,他站在意志一方,抵抗低级的身体需求,去厕所的事被一拖再拖,直到后来,他忘记了排泄的需求,同时,他的身体也忘了,只是他自己孤独地落进极其空虚与慌张的情绪里,突如其来的性欲鼓起了阴茎,这一刻,发泄与排泄的欲望同时从内部膨胀,仿佛要挤爆他,他从床上猛烈爬起来,冲进厕所,意识进入休克一般的空白,直到松软的身体被臭味笼罩,他才重新听到夜晚震耳欲聋的噪声,一种真诚的无望让他失语。

我和表弟们走在小时候居住的乡下的路上,我们都穿着各自认为恰当的衣服,什么时节无所谓,对于现在来说,这一点尤其不重要,我们觉得水塘变小了,简直不可思议,小时候的感觉,水塘不仅大而且深,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村子的微小更是超出我们的想象,如果说我的身体比那时扩大了三倍,那村庄的尺寸在眼与记忆相比,缩小了不止五倍。走到一个地方,那里曾经有一条黄鳝,我和表弟发现了它的洞口,然后疯了似的大吼大叫,用四只手把洞穴扒毁,那是一个浅埋在泥土里的洞,但很长,蜿蜒在水田里,至少有一百米,我们最后捉住了它,回头看身后混浊的泥水的痕迹,我的心中不知为何没有喜悦只有迷惑和失落,那是我捉到过的最大的黄鳝,我们将它杀死,煮了一部分,炒了一部分,在傍晚的香椿树下,与家人分食,并产生了长大以后要去塘边钓鱼的理想,钓鱼的人,有点优雅,不像我们那么凶猛,这也许是我当时并不知道的心中的错觉。

如果这么想下去,我能遇到的都是什么样的自我误解,恐怕无法预料。所以不用在乎格式的要求,停住。

我赶时间,非常赶,这绷直的状态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赶时间,所以恕我不能详细解释了。但我这是要去哪里呢?窗外的暗夜吗?可我裸着身体呢,显示器背后的虚拟域吗?可我太笨重了,城市下水道吗?可我的洗衣机正在运转着,我还得再等一会儿,无论去哪,应当不急至于深夜屋中拖慢片刻时间也不可以的地步吧,于是我继续F5游戏。

一群猫在夜里喵声交谈,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它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少,猫一只一只归窝了,流浪的留下来。流浪的仔细观察刚才的场地,一无所有,便叫了一声,被自己的喵吓了一跳,不高兴地走了,夜晚真正安静下来。

我在这群大雾里,附近的探灯正在一盏一盏熄灭,有新灯亮起来,但没有灭的多,光亮就慢慢减弱了。我本来想在这里找到某个东西,现在看来很难了,我没有料到,我竟然这么倒下去了,天啊,没有人扶我!雾里只有灯光在匿声,流浪的猫却回到这里了,停下来,不动,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忘了对面还有对方存在,我打着瞌睡,而猫已经扯起了呼噜,距离感很奇特,我听得清它,觉得伸手就能挠到柔软的毛,可其实离开得还很远。我一开始站在那里,后来有一根柱子,我便靠着坐下去,后来渐渐斜塌下来,堆成一团,舒服却带着悔意和遗憾睡着了,同时我想,衣服一定会打皱的,可惜家里没有熨斗,不然的话,这一点就无需担心了,房间不知哪里传来滴答滴答的钟声,我想不起来我的钟是否会发走针的声音,好像发,又好像不发,这只能等到醒时再验证了,楼上似乎有人在钉钉子,嗒嗒嗒不停,难道是特别长的钉子吗?嗒声不间断响了很久,我想到应该是做爱发出的床板声吧,但以做爱算的话,为什么这么快就停了呢?隔着楼板,当然也无法弄清所有的事情!何况我正在睡眠,睡眠是这夜晚最重要的事,整夜的时间都是为它专用的,不过也因为此,对它来说,时间很充裕的样子,并不着急,我与身体已经为其找了几个极舒服的姿势了,但它看起来仍是心不在焉的,处在神游般的状态里,我觉得十分尴尬,我已做好一切准备了,却被赤裸地弃在床上,不被重视,我即便假装已进入状态,闭着眼睛好几分钟都纹丝不动,可是轻易就清醒过来,尤其醒来而不睁眼的时候,看见眼前密集而虚幻的噪点,仿佛宇宙的空间,意识到宇宙的存在,全身的细胞都惊醒了,耳中传入极静的夜中极躁的背景声音,像被抛在木星轨道上,睡眠被彻底吓死,毫无踪迹,百亿光年的巨大夜晚中,只剩我一个人。

星球静静旋转着,猫捎走我的恐惧,雾吞噬我的愿望,时间自顾行走,记忆开始闪现,大地即将醒来,太阳决定升出,海潮退却,电波穿越空气,想象弥散,夜晚的噪音藏身回到世界搏动的心跳内部,假象恢复生力,谎言醒来,无数眼睛依次睁开,无数阴茎正做晨勃,管道就绪,达量的水准备好了冲出禁锢投身地下,宏大无际的喧嚣将我与你们一样笼罩,唯有那只神秘的猫,早在我们沉睡时独自脱逃。

有天早晨我出门过走廊来到电梯间猛然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正在殴打电梯,边拳打脚踢边出口咒骂,按键塑板已经被扯离墙面,与几根电线勉强联系着墙洞,电梯门发出箜箜箜的撞击声,但听上去死板空洞,没有骂声震撼人心。施暴的秘密欲望打小就有,不知道这个描述是否准确,陌生男人小时候在夜晚里害怕得发抖,连厕所也不敢去上,结果总是在痛苦的梦中将尿和屎挤在床上,天亮时迎来一场殴打。不知何时他听说孩子越打越不怕挨打,说这话的大人语气露出担心的一角,他就很相信,每次皮肉的痛苦中,他就想,过不多久就不疼了,后来明白过来,不怕挨打并非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而是感觉不到害怕,就在这时,他已经不再惧怕夜晚的黑暗和孤独。反而,他总是设想每一个见到的人被脱净了,挨自己殴打的样子,长得好看,就打轻些,否则就下手狠一些。对暴力的幻想有一些年是他幻想的主要领域。他现在不再想,也从来没有打过人,但每天都会打一些对象,笔不出水时折笔,字写错时撕纸,杯子脏了摔碎扫掉,上下楼时用力跺梯级,和女人做爱时捶打床铺,等不到电梯时踢撞电梯门,保安从门里出来,他萎靡地后退,默骂着退回走廊,退回房间里,几天都没有再乘电梯。他们又把电梯修好了。有天早晨我出门,过了走廊来到电梯间,两个陌生的男人在那里,一个站在一边抽烟,透过九层楼高处的窗子望外面,雾像厚棉被盖住地面和楼脚,另一个拼命地高频率交替按两扇电梯门的按钮,但两部电梯一座停在13楼,一座停在一楼,一动不动。后来,长期处于维修状态的第三部电梯忽然点亮了,升上来并缓缓打开门,我犹豫着走进去,他们沉默看着我,门关上,我有点后悔,但是门关了,电梯抖了一下,开始降落,但是速度奇慢,并时而停下,楼层按钮一个个都是灭的,按不亮,也不知道到了哪一层,只能默默等它下降到底并停下,后来真的停下了,但同时灯灭了,们却不打开。外面是早晨,太阳隐在雾后,雾从缝隙渗入这个临时的小夜晚中,我尝试了一些方法,按报警按钮不见有用,手机没有信号,用钥匙别不开闭合的门扇,我害怕,骂起来,踢打梯门和梯壁,吼叫和呼救,巨大的噪声让我更害怕,我停下来,心跳太快了。我胡乱的思维和臆想填充在小小的长方体空间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我放下包,席地坐下,调大MP3的音量,闭眼靠着不锈钢壁板,开始补昨晚的失眠,如果有灯的话,我睡醒时就可以读包里带着的书。不知道最后会以什么方式出去?

九岁是陌生的男人最后一次尿床,夜里他梦到四野都是狼,虽然在清醒时,狼并不是他害怕的动物,但在梦里,却把他吓得要死,他奔回村中,翻墙进屋,钻进衣橱的抽屉里,或者爬到门扇的顶部蹲着,狼在屋子里四下翻找,打开抽屉和柜子,掀翻了痰盂,他忽然想撒尿,忍不住了,就用力控制着尿的流量和声音,尿液沿着门板滑下在地上流淌,他醒了,长舒一口气,叉开双腿,在又热又湿的粘腻里静静睡着了。

很多时候,某种简单的气味或色调就将我推回过去的残迹中。这种感觉富含笃定与无法确定的矛盾体会,我便处于放任情绪与努力回忆的摇摆态里,恍恍惚惚,忧喜交加。这些过程中的一切感官和思绪之物都很莫名,显得可疑,我在这儿并不理解自己,我是谁呀?一只螃蟹横冲到我的面前,直撞上我的脚踝,它举着钳子,刀刃般的东西,和龙虾的相似,仿佛想钳制住体积相对于它而言过于大的巨人而天然展现出自然界自然的不协调性,我们跳蹲在理由不对等的天平两边,猛烈争吵,都极其确信自己将下坠,对方将上扬,并由于过分轻而飘走,留下自己对这胜利的空虚场景弥漫满怀的悔意和无所谓,这种体验由来已久,反复重现在生命中的不同时刻与地点,少年也是,青年也是,行走也是,迷失也是,清醒也是,我现在进去的梦境也是,而发现某一类值得回避的真相,那紧张的气氛请不要误认为是与他人它物的冲突结果,其实更可能是城堡主人的自我纠纷,战斗在墙内发生,在堡中平息,在门后潜伏,在光的重新降临时再爆发,主人在每一个宁静光辉中若迟钝,若自发尴尬,若失语,若因此而使人怀疑,就怀疑自己的怀疑吧,错误的猜想尤其可信,但真相的确不可言说。

在昏暗光线下写字,字的丑陋就失去光彩,边迹模糊,混沌的一片看上去更加工整,具有远视时的排列美感。小孩子偶然间发现这种效果,心情激动,开始主动写巨量的密集字符,有时甚至遵循分形的规则,将他的构想和意思隐藏在字符阵列的游戏内容背后,这是他发现并完善的一个不知其为何的私人技艺,以耐心的时间投入和繁复叠堆的形式密度让人产生短暂的赞叹和敬佩,但是与别人的关系却如他的字符关系一样处于浅层的易损的状态中,一种错觉,他感到那是艺术进入生命的现象,他慌张地认为他就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并同时想到自己被埋没在世俗浅见的溪水中,忽然就可能被冲毁,连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时间都没有留下来,他像艺术家一样,无须理由的向往永恒和不朽,或至少是长久,于是生出对短暂和即时性的恐惧和排斥,那么,他不再在纸上使用字符继续表演,而是将内容移到石板上。因此,他失败了,材质的变换带来的陌生与冰冷感使他很快迷失在自己的心感受里,一切都不再保持应有的节奏、习惯的明度、成熟的笔触、可识别的形态以及本应稳固的结构,而之前由作品推演出的原理和法则,也在这时不攻自破,失去参照的价值。这个小孩掉进去了,那个自挖自填的意义空洞,留下一连串悲哀遗憾的哭声。

尤其在人迹罕至的深夜,小孩在哭泣中失去生力的速度最快,再见到他时,已经老态龙钟,猥琐可笑,并且易躁易怒,弱不经风,散发着虚弱的自负与浓重的口臭,看上去,连让人嘲笑和怜悯的能力也没有了。

烟火在这样平淡无奇的晚间出现,其突兀就像这句话出现在这里,但是紧随而来的更重要的,是时间能以此为由,继续流动,而不必连贯刚才与即将之间的空白。

但现在,总是空白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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