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船长先生!(7.2)

“怎么还没回来?”

“走,何叶,我们去找他。”

前方聚集的学生如同坍塌的沙墙一哄而散,他们惊恐万分地远离现场,只剩下一滩炭黑的物质在释放有毒气体。老师厉声阻止,并将肇事的学生全抓了起来,要把他们带去政教处。

“承吾,承吾……”

何叶指着其中一个说,颤抖地连话都讲不清楚。金蔚婧一眼就发现了臧承吾,不敢相信他居然卷入了一场纠纷之中。她不停地安慰何叶,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保证不会有事的。金蔚婧凝望臧承吾逐渐走远的背影,看见一个长相漂亮的女生也在那里没有离开,她们注意到了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当臧承吾和其他学生被推进政教处,才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目光低垂,水泥地面仿佛凹凸不平的波浪。爆裂的画面在脑海里横冲直撞,不仅是他们的脸,还有……还有……臧承吾陷入螺旋般的漏洞,下坠,下坠……他听见疯癫的痴笑,诋毁的辱骂,这声音是多么可怕,多么亲切。

“臧承吾,臧承吾。”

他转动眼球对准老师,红肿的拳头针刺般紧绷;韩懿目光如炬地注视臧承吾涣散的双瞳,无意识地躲避着,仿佛一部分灵魂仍旧游离在现实之外。陈世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至始至终地盯着他,像只脾气极坏的狼狗。我们是互不相欠的,陈世哲这样想,于是在政教处还没来老师的时候,便恶狠狠地瞪住其他几个人。

韩懿在确定臧承吾情绪稳定后,把陈世哲单独叫到外面。他不怒自威地审视着学生,凌厉的眼神随后缓和下来。

“受伤没。”

陈世哲把脑袋扭向一边。

“好。我换个说法,想留在学校吗?”

假装聋哑,把沉默当做反抗的武器,用得过瘾。

“知道吗?”韩懿坦诚公布地道出了真相,毫无色彩的音调宛如超脱的僧侣,“我是这个学校唯一还有心情听你说话的人。现在,我问,你答,否则回家等待退学通知。但我不想这样,你觉得呢?”

“有什么用?”

“什么意思?”

“没人能考上西南联大……”

“干嘛关心这个,想要考上西南联大的那个人又不是你。”

“本来就没人能考上。”

“这和你没有关系,”韩懿严肃地说,“不是吗?”

“……”

“要么,你把刚才的事重新复述一遍,不要画蛇添足,也不要添油加醋,是什么就是什么。要么,我现在就可以准许你回家。”

“你才不会帮我。你说过,倘若你不想学习,别影响别人学习。”

“对,这就是我的条件。”韩懿面不改色,冷酷地不像个教师,“让你留在学校的条件。”

“什么条件?”

“成为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陈世哲夸张的笑脸像个摔碎的西瓜,即便哭,也没这么难看。十一班承受了太多羞辱,自己也承受了太多羞辱,只好习惯性地用自嘲去排解这戏弄。可今天陈世哲想停下来,但面部肌肉却不听使唤的抽搐,他越笑越难过,越发觉自己从来都是在哗众取宠。

“如果想要成为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韩懿和蔼地说,“请告诉我。”

“……”

“现在,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胆怯的语气平淡地讲述了十分钟前的冲突,陈世哲一字一句地说,用最简单的词汇表达。当出现臧承吾的名字时他停住了,思考这可能是记忆出了错误,转头看向政教办公室,那家伙正呆若木鸡地坐在凳子上。

楼道里响起皮鞋踩踏的回声,老白神情的凝重,眼睛似乎有话要说,目光一直在韩懿脸庞左右徘徊。后面跟上来的是文科一班的班主任张明瀚,倘若不是老白提前叮嘱过,他现在一定是怒发冲冠的模样。旁边站着受伤的学生,欧樊是从医务室来,左手缠了一圈薄薄的纱带。

七位打架斗殴的学生由政教处接管,韩懿和张明瀚去了校长办公室。他们都没去坐桌前的两张皮椅,一个站在窗边,一个站在进门的位置。

“这就是你所谓的计划?”双手撑在窗边的张明瀚似乎要把整堵墙都推倒,“恃强凌弱?”

“我了解到的可不是这样。”韩懿走进校长,“有学生先挑衅……”

“有学生?谁?”张明瀚不可理喻地说,“你当然会袒护自己的学生。”

“我们都会袒护自己的学生,学校的学生。”韩懿解释说,“校长,这事不仅仅是大家看到的那样……”

“一个学生刚从医务室出来,左手还缠着纱带……”

“……这是为了阻止……”

“……学校不允许打火机……”

“……事件的前因后果……”

“烫伤吗?”

校长突然发问,两位老师停止争吵,面面相觑地望向他。

“烫伤的话,”老白思索片刻,“可别包扎得太紧。”

“校长,”张明瀚强调道,“这该如何处罚?”

“我之前讲过,再犯错,就开除陈世哲。”

“就他一个?”张明瀚不满地说,“还有另一个呢?”

“对,”韩懿也赞成,“还有另外五个呢?”

“五个?”张明瀚愈加愤怒,“韩老师,这可是十一班学生惹的事,大家可看得明明白白。”

“既然明明白白,那就问个清清楚楚。”

“可别不分青红皂白……”

“我同意让当事人一一对质,到时候,该怎么处罚遵照校规就是。”

“欧樊绝不能被这事牵连,他可是要考上西南联大的人……”

“所以就要让别的学生含冤受罚吗?”

“你……”

“行了!”老白额头的皱纹挤压眼眶,他希望自己能做出公平的判断,“邓泽华医院做检查,老毛病。作为班主任,必须参与这件事的处理过程。下午放学前,每位学生交份检查给我,别说那些——我错了、不再犯、保证没有下一次——这样的话。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写详细。”

“处罚呢?”张明瀚急不可耐地追问。

“周一会议决定。”

“可明天才周五。”

“周一!会议决定。”

直到放学,臧承吾也没回教室。金蔚婧焦急不安地在教学楼下守候;等待着,左顾右盼地四处张望,生怕一转眼就错过了。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之中异常显眼,像是折价出售的商品,纵使大家尽是嫌弃,她也依然不愿离去。

写下脑子里还记得的。

这一个白痴,那一个白痴……

臧承吾最后一个离开政教处,失神落魄地往回走。跌跌撞撞迷迷糊糊,意识仍是清醒,可虚幻的画面和声音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旋转。一个女孩形影相吊地站在的楼梯口,像只蹲坐的熊猫,既可怜又可爱。臧承吾不确定她是否在注视自己,皮肤是那样白,瞳孔是那样黑,一动不动,真像只熊猫。

几乎是一种冲动,臧承吾被吸引过去,想要抱住这个女孩,把脸埋进她的脖子。他停住踉跄的脚步,站在女孩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事吧?你打架了?”

这个忧心忡忡的女孩是金蔚婧呐。臧承吾笑得更加腼腆了,他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涩。要是能抱着她转圈该有多好啊,紧紧地抱住她,脸和脸靠在一起。两个人踮起脚轮流着地,左摇右摆地转圈,真是比跷跷板还开心,比荡秋千还快乐。

“班主任说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可不相信,他想把惹事的学生开除,还要把十一班解散……”

金蔚婧喋喋不休地说,臧承吾看着她担忧的样子内心感到火苗般的触动,仿佛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熊猫从身后环抱自己,温暖得密不透风。连指缝间的空气都是热的,臧承吾握了握拳,恢复了流离失所的意识。

“何叶回去了?”

“能不回去吗?”

“妈妈说……”

臧承吾和金蔚婧相视一笑,齐声喊道。

犹如短暂的别离,忽然间喷涌出说不完的话,自由散漫地踱步,仿佛学校是一个静谧浪漫的无人花园。平时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大做文章,他们事无巨细地讲述,从英语单词一个奇怪的发音到地理课本一个奇葩的名字。一个说,一个听,然后再交换过来。那么多个每天都会发生的而对方却不在身边的日常,都是他们希望能够被了解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那些细微的,私人的,渺小的一部分。

仿佛只过去几分钟,可晚自习的铃声已响起。金蔚婧捂住嘴惊呼起来,他们错过了晚饭!臧承吾答应她,放学后再一起出去吃东西,于是,这便是他整个晚自习唯一的期待。

回到教室,何叶看见臧承吾真是高兴极了。他睁大眼睛把脸贴近同桌,就像小孩那样,仔细地、认真地、反复地确认。臧承吾往后一缩靠住墙壁,告诉何叶该认真听课了。他趴在桌上,身子轻飘飘的,所有糟糕的情绪趁夜侵袭,空虚的内心不堪一击,只有想到金蔚婧才有抵抗的选择。放学后,何叶与臧承吾一前一后地往教室外走,刚出门口,就被一个女生挡住了方向。

“嗨,吴蓶娜。”

微笑的何叶比荷花还要灿烂。

“嗨,何叶。”吴蓶娜飞快地说,然后转向臧承吾,“我们能……”她把头偏往一边,示意要单独说话。

何叶自觉走开,看见金蔚婧从教室出来便和她待在一起。

“承吾呢?”

顺着何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和臧承吾说话的人,不正是今天下午在操场看见的女生的吗?

“今天下午,”这口气仿佛是别人有求于她,吴蓶娜甚至没去看讲话的对象,“你没写别的什么吧。”

“那是什么?”

“什么?”吴蓶娜调转目光直视眼前的男生,这家伙居然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检查!”她提高了嗓音,“可有写什么不好的事。”

“发生了什么,就写了什么。”

“陈世哲可是会被开除的!再说,你也动手了……”

“没写他的事。”

“嗯?”

吴蓶娜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觉得臧承吾并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样。就算是个陌生人,也是愿意接近那种。

“那你为什么帮他。”

“我没有想要帮他。”

“是吗。”

“我得走了。”

“喂!”

臧承吾刚一转身,就被吴蓶娜喊住。她笔直地站在过道上,像个普普通通的好学生。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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