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茶舍Ⅱ·宴柒

                    忘川茶舍Ⅱ·宴柒

                                       文/简小扇

                                壹

宴柒费了一番力气找到这座名为忘川的茶舍时,透过竹林看见窗前执茶的姑娘。没有时下流行的卷发和洋裙靓妆,她穿一件白衣青裙,未绾黑发衬着素颜,仿若这浑浊人世一股清流,霎时便冲散她心中烦郁。

来之前她还对有关忘川的传说嗤之以鼻,此刻尚未踏进茶舍,却突然相信她能帮到她。

筒靴踩过地面,发出沉稳有力的步调,她在窗前站定,白玉般的好嗓子吐出坚决话语:“我叫宴柒,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姑娘抬起头,笑意晏晏:“我叫流笙,你想打听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同我讲一个故事,若故事好听,我便告诉你答案,如何?”

她笑了笑,漫不经心接过流笙递上的热茶,手指拂过杯口,似在思忖。半晌,缓缓开口:“故事好不好听在于听故事的人是否用心,你听过那么多故事,我的故事,或许算不了什么。”

                                 贰

宴家举家奔逃台湾那一日,军统派了直升机来接,宴柒拿枪比着自己的脑袋拒绝上机,宴父站在登机口,气急败坏的嗓音被风吹得破碎。

“你要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平静望着直升机上一家老小:“我要两张船票,我自己会过去找你们。”

如今时机,前往台湾的船票一票难求,多少人为了一张票付出生命代价,但对于有直升机接送的宴家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宴柒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宴父尽管生气,仍派人立马找来船票交给她。

时间已不能再拖,他望着女儿被风吹乱的长发,仿佛一下苍老十岁:“阿柒,答应为父,无论当天他来没来,你一定要活着来见我。”

宴柒站在风口,耳边响起直升机巨大的轰隆声,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摩擦手中船票。

登船那一日下起小雨,混乱码头人来人往,哭喊不断,宴柒没有打伞,连行李都没有,她孤身一人站在码头的石墩上,手里紧紧捏着那张票。

她等了很久,直到轮船响起汽笛声,那是即将开船的信号,仍然没有等到那个人。

身边撑油纸伞的女学生正低声哭泣,宴柒从石墩跳下去,钻进她伞底,问她:“你在哭什么?”

女学生双眼通红,断断续续:“我……我想和他一起走,可是我没有船票,他就要走了,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她笑了笑,将船票递到女学生面前:“给你,我不去了。”

“啊?你……你为什么不去?”

她望了眼雾蒙蒙的天气,语气淡淡:“不想去了。”

女学生感动不已,连声道谢,将纸伞塞到她手里后提着裙角奔向轮船。她知道,那里有她深爱的人在等她,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而对于宴柒来说,一切都已结束。

她撑着纸伞,背对轮船,渐行渐远,四周行色匆匆的人群仿佛都灰暗下来,只有她撑着伞的背影变得越来越鲜艳,像染了血,孤寂又悲壮。

她知道留下来是什么结局,可她仍然留了下来。

                                 叁

秋风吹黄圣西尔的梧桐时,宴柒遇到了沈十歇。

彼时她已学成,将要回国,在海外同胞会上看见了一身中山装的清隽少年。在这群接受了欧洲文化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中,他的守旧和清明着实令她眼前一亮。

她曲着手指摇晃酒杯,偏头问朋友:“那边那是谁?”

朋友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抿嘴一笑:“一向眼高的宴大小姐竟然也落不了俗套?还能是谁,俘获大半个校园女生芳心的沈家少爷呗。”

宴柒留学法国期间专注学习,对身边这些绯闻轶事了解甚少,朋友一度说她特立独行。她抿了一口红酒点点头,觉得既然大家都喜欢他,看来自己还是很合群的。

再抬眼时,颀长背影已进入夜色,一扇白玻璃门仿佛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她端着两杯红酒,穿过人群,推开那扇玻璃门,露台上的少年在满空温柔月色中回过身。

她掩上门,四周立即清静。她将酒杯递过去,朝他露出宴式招牌笑容:“你好,我叫宴柒,认识一下。”

没有留学之前,出身良好的宴柒就背着我行我素的大小姐特征,留学之后接受西方的自由思想,这种我行我素更是发挥到极致,比如她认定的事一定要做,看中的人,一定要追。

而老天的确善待她,她从来都是称心如意,在她看来,沈十歇也不例外。

但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命中也该遇到克星。

他没有接她手中酒,也没有和她认识一下的想法,他侧着身与仍然带笑的她擦肩而过,只余遍地月光,照亮伸展在露台边沿的茂盛梧桐花。

宴柒独自喝光两杯红酒,看着天上清月,笑了一声。

回国后的第三天,她在书房外听见父母商量她的婚事。她垫脚摘了一颗紫葡萄,靠着九曲回廊,听见沈家二字。

母亲的声音有些担忧:“虽说这是门好亲事,但阿柒那性子,恐怕由不得我们做主。”

她将剥好的葡萄放进嘴里,推开半掩的窗户,撞开窗前悬吊的君子兰。

“沈家有几个儿子?”

母亲吓了一跳,说教几句才回答:“沈家只有一个独子。”

她点点头:“说亲吧,我同意。”

之后两家便忙了起来,宴沈两家皆是当地名门望族,宴父更是军统高层,宴柒和沈十歇的联姻不得不说有政治因素,但宴柒心底却是很情愿的。

她自回国后便凭借在圣西尔的出色表现和父亲的关系成功进入军统,机关处忙起来也无暇顾及亲事的准备事宜,只是偶尔闲下来在办公室休息时听闻沈家那位公子逃了几次家都被抓回去,哭天抢地说不愿娶特务头子的女儿,被父母一顿打。

印象中,清冷像月下梧桐花的沈十歇不该有如此行为。

订亲宴那一天,宴柒脱下笔直的军装,换上纯白的雪纺连衣裙,她想他应当是喜欢这种装束的。

宴会在海伦酒店举办,从门口的喷泉池到金碧辉煌的大堂都铺了红毯,她挽着母亲的手一路行来,脸上又攒出宴式笑容。

曾有朋友这样形容她的笑:眼似新月,唇若芙蓉,美则美矣,略带虚伪。

说白了就是假笑。

想到阔别三月的沈十歇,不知他今日是否如她脑中所念,仍似清月冷泉,干净澄澈。

踩着琉璃高跟踏上台阶,她看见不远处酒店门口笑脸相迎的一对中年人,以及像是被他们按在身旁满脸怨气的年轻男子。

宴父已上前与他们热络交谈起来,宴柒偏头问母亲:“那个一脸像在送葬的人是谁?”

母亲拍拍她的手:“那便是你将来的夫婿,沈珵珏。”

抬起的高跟啪的落下扭了脚,她扶住母亲手臂再次抬眼确认。合身的西装,时下流行的款式,眼底有不可一世又无可奈何的傲慢,是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却不是他。

“阿柒,脚没事吧?”

面对母亲的关切,她摇摇头,平静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母亲,一会儿我做的事可能会让你们不太开心,请您原谅。”

她推开母亲的手大步向前,高跟鞋哒哒哒在大堂回响,与这个未来夫婿三步之遥时,她看见六扇画屏旁垂眸的清隽少年。

三月不见,他似有消瘦,但仍是那身令她倾心的中山装,漆黑的深眸不知看向何处,总像有一层清辉将他与俗世隔绝开来。

宴柒突然想到,这不是她和沈珵珏的第一次相见。当时在海外同胞会上,她瞟眼瞧见过身边围着一群女生的高傲公子,而沈十歇就站在他身后,极其不显眼。

她看见他,向朋友询问,朋友却只看见高调的沈珵珏。除了她,似乎从未有人看见他。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随波逐流了一次,但如今才明白,她的眼光一向独特,此次也不例外。

她看着沈十歇,不知在问谁:“他是谁?”顿了顿,加了一句:“画屏旁边穿中山装那个。”

耳旁传来有些异常的女声:“那是我……那是珵珏的表弟,远方表弟,早些年过来投奔沈家。”

她回过头,看见回答的人是沈母,了然点头,抬步向前,直至在他面前站定,就像三月前的那个夜晚,他被月光包围,身后开满梧桐花香。

“你好,我叫宴柒,认识一下。”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对她视而不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戒备的,清冷的目光。

沈母尴尬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宴小姐不好意思,十歇他不会说话。”

缺陷就这样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瞳孔猛地一缩,不露痕迹朝后退了一步,宴柒明白,那是自我保护的表现。

她却没什么异常,只是双眼溢出浅浅的笑:“你叫十歇?姓沈吗?沈十歇,名字很好听。”

回过头,看着满眼挑衅的沈珵珏:“沈少爷,我要退亲,你的意思呢?”

周围人脸色大变,沈珵珏方才还像送葬的表情立马鲜活过来,“求之不得!”

她露出满意笑容,回身轻声对沈十歇道:“我先回去处理点事情,明天我来找你,希望你不要推辞,好吗?”

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在父母和沈家愤怒的表情中踩着高跟鞋离开,高挑背影未有一丝软弱。

                                  肆

宴父连着摔碎了两套珍藏的紫砂茶壶,宴柒还是那副没有情绪的表情,若是叫宴父知道她此刻正在心里盘算明日该同沈十歇去哪里游玩,恐怕会气得吐血。

但终归是疼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女儿,也习惯了她任性的脾气,只是恨铁不成钢道:“同意说亲的是你,非要退亲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背着手,是面对长官时的站姿:“我认错了人,是我的错,请您惩罚,但我不会嫁给他。”

女儿说一不二的性格他早有体会,知道勉强不了,只能叹着气挥手,但好在沈珵珏也一直不乐意订亲,沈家那边应该不成问题。

宴柒要离开时,宴父叫住她:“今天在酒店那个哑巴,你认识?”

哑巴这一词带着明显的轻蔑,她皱起眉头,微微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声回答:“是我在圣西尔的同学。”

踏出房门时听见父亲自言:“这沈家倒真是大方,连远房表亲都一起送出国深造。”

翌日一早宴柒果然去了沈家,在大门外等候通传时遇到正要外出的沈珵珏。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露戏谑:“宴小姐打扮得如此得体来这儿,莫不是想挽回本少爷?”

宴柒肚量一向很大,不与他口舌之争,只是道:“我来找沈十歇。”

沈珵珏面上闪过惊讶:“你竟真的来找他?宴柒,你同我退亲不会真是因为那个哑巴吧?”

她仰着头:“沈珵珏,我以为你在圣西尔的老师应当教过你如何尊重人。”

他嘲笑一声,摸了摸打好发蜡的发型:“哑巴还不让人说了?宴柒,我早就听闻你特立独行,没想到口味果然不一般,哑巴?哈哈哈。”

她在他的笑声中眯起一双细长的眼,仍没有动怒,连嗓音都平静:“我的确是因为他才与你退亲,不过我不明白沈大少爷在笑什么。你连一个哑巴都比不上,很开心?”

方才还幸灾乐祸的沈珵珏转瞬铁青了脸,嘟嚷了句好男不和女斗开车走了。她抹了淡色胭脂的薄唇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不是往常的宴式笑容,而是得意的,充满少女心性的一个笑。

回过头时,一身长青褂的沈十歇不知已在身后站了多久,清清瘦瘦的,眼睛却澄亮。

她迎上去,又露出得体微笑:“很高兴你没有拒绝我的邀约,我曾修过手语,你可以同我说话。”

他略有迟疑,修长手指划过空气,比出一个:“你好。”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却令她生出无声胜有声的感触。她曾认为他心性清高,不愿和她说话大抵是因为不喜欢她,原来不是这样,他还是愿意同她说话的。

她替他打开车门,将长裙挽起在膝边打了个结,笑意盈盈问他:“这样开车方便些,不介意吧?”

他摇摇头。

车子驶离沈家,开入繁华街道,她感叹几句上海如今的盛况,又和他聊起在圣西尔的求学时光。

她一心求学自不必说,作为沈珵珏陪读过去的他也是抓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钻研学习,是以这两个在异国他乡本该早早相识的人却一次次错过相遇的机会,直到毕业时才遇见。

宴柒喜甜,咖啡总要放许多白糖,而沈十歇好苦,将自己的白糖袋都给了她,两人正好互补。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曾与朋友交谈总会因她想法独特而冷场。但和他相处若自己也沉默那就太过尴尬,便挑了各种话题与他闲聊,却惊讶发现那些在他人眼中特立独行的想法与他是如此契合,他理解她,并且赞同她。

那些漂亮的手势像黑白电影从她眼前闪过,带着无声的,动人的情感,令她的心仿佛置于辽阔天地之间,有清风拂过。

她的眼光历来独特,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果然是蒙尘的明珠,每一次接触都发出不同的光芒,令她欢喜得无以言表。

沈十歇比划着手势正和她说起前几日申报的一场辩论,她却走了神,他说了什么她没看清,只是在他放下手的刹那握住了他的手指。

周围人来人往,她与他之间却仿佛定格,她看着那双清澈眼睛,那双眼睛第一眼就令她沦陷。

“沈十歇,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这个时代的婚姻早已自由,但女子实在不该如此主动。她抛弃女子该有的矜持,却只换来他渐渐抽离她的掌心。

那双修长的白皙手指,缓慢在空中画出令人难过的句子:“我配不上宴小姐,抱歉。”

宴柒将他送回沈家,一路无话,只是他下车的前一刻,她望着前方载满梧桐树的笔直道路轻声开口。

“我认为一段感情是否结合,需要的是心意,而不是身份。”

他推车门的手顿了顿,她已转过头看他:“沈十歇,你的心意是什么?”

他像是在思忖,修长手指抬到半空,却不知为何又落下,没了下文,只余她一个清冷背影,伴着满地翩飞的十月梧桐。

                                  伍

近来上海有些风声鹤唳,因一批数量不小的西药入港后便失去了踪迹,如今前线战火不断,这批西药的去向对整个战局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这件事最终落到了宴柒手上,她在机关处忙了几天,想起被沈十歇推掉几次的邀约,问一旁破解电报的同事:“如何去取悦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同事目不转睛盯着电报:“做他意想不到的事?比如,额,发一封需要破解的电报给他,破解后的内容是,我喜欢你?”

话落,看见宴柒走到他面前,挥手将他赶开。

“干什么?”

她戴上耳机,目光坚决:“发电报。”

当沈家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军统的高机密电报时,着实惊慌了一会儿,不明白这军统打的什么算盘,连内容都要透过需破解的电报才能传递。

破解了半日,发现电报只有十个字。

沈十歇,你的心意是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军统做事严谨,绝对不能从字面上来理解这句话。心意指的是什么?加入军统还是拖沈家下水?亦或是近日来人人自危的西药事件?

沈家有些乱套,沈父拿着电报去找沈十歇时,他躺在院内梧桐树下披着毛毯在看书。旁边坐了个做绣活的妇女,面容透出几分痴傻,眉目却仍可见当年美艳。看见沈父时双眼亮了一下,嘴里却不知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他只是目光阴沉看着沈十歇,将电报递过去。

“你什么时候和军统有了联系?”

他的目光从书页移到电报上,没有情绪的眼睛在看见那句话时终究起了一丝波澜。透过军统来询问他的心意?那样沉稳的女子,居然会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事,一向清冷的沈十歇也不由有些想笑。

他摇摇头,缓慢比划:“您不用担心,只是军统同我开得一个玩笑。”

不知沈父看懂多少,只是未再逼问,行至门口时又转过身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沈家,想要另谋出路,但军统对你来说不是好去处。”

不久之后沈十歇再次收到宴柒的邀约,他想了想,终于决定赴约。

她仍开着车在大门外等他,穿一身笔直军服,眼底染着疲惫青黑,眼里却光彩熠熠,看见他时笑着解释:“没想到你会接下邀约,我连衣服都没时间换。”

彼时正是清晨,鸟雀在梧桐树上唱响第一声鸟鸣,她应该是在军统忙了一夜,连家都没有回。

他问她:“吃饭了吗?”

她手肘撑着方向盘,笑意盈盈望着他:“未曾。”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缓慢比划道:“中心市有一家西点铺,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她伸了个懒腰,低头发动引擎,稍许凌乱的长发从耳畔滑落,露出脖颈白皙凝脂的皮肤。他不知为何红了脸,转头看向黄叶梧桐间初升的日光。

清晨的西点铺牌匾洒满金色光影,宴柒轻轻搅拌浓黑咖啡,沈十歇从善如流递过来三袋白糖,两袋牛奶。又将糕点推向她,说:“先吃点东西再喝咖啡,护胃。”

默契又从容地仿佛相处十多年的夫妻。

她撑着额头,大概是因几日几夜的忙碌,嗓音柔软得不像话:“前几日国学大师胡公发表一篇文章,说圣人不与俗人为伍,清者脱于浊世而出,沈十歇,你是圣人还是俗人?”

他想象出平时她说出这番话的模样,一定是慷锵有力,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充满芳香又令人不敢靠近。如今卸下那股韧劲,整个人都如初放的蔷薇,温柔又美丽。

他想了想回答:“没有谁愿意当俗人,自然要在浊世中保存一颗清明之心。”

她勾起唇角,凑近他一些:“即使如此,你为何要像俗人那般让身份地位这种俗事蒙蔽自己的清明之心?”

他一时哑然,眉梢却飞上笑意,她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表露心迹,那样真挚纯粹的心迹。

他端着咖啡杯看向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上海,这样繁华拥挤的一个城市,却有这样一位姑娘打破世俗一心一意待他,令他受宠若惊又感动得无以复加。

当西点铺响起第一声枪响时,沈十歇手中的咖啡杯先一刻砸向宴柒,她本能闪躲,没有躲掉泼了满身的咖啡,却躲掉了冲她而来的子弹。

前一刻还轻松聊天的两人此时已满身警惕,充分发扬了他们在圣西尔军校所习的军人素质,宴柒掏出手枪躲在墙后,语气冷冽:“你先回家,下次我会再来找你。”

他却没有离开,以障碍物为掩护,牵着她的手从西点铺的后厨逃离,挤上了恰好停靠的电车,终于将危险甩在身后。

在处理紧急事件上,他似乎比她这个军统之人更加得心应手。

直到电车开离,他们紧握的手仍然没有放开,不知是谁的掌心生出汗意,细细密密流淌在彼此手掌间。

一路戒备将宴柒送回家中,他面色凝重比划:“可能是因为西药的事情,对你动手的事哪方人马暂且不清楚,但可以锁定几个目标,你暂时不要出门,让军统去查这件事,避避风头。”

她将手指背在身后,紧握成泉,仿佛不想方才牵手的余温散去。

“谢谢你救了我。”

若不是被他提前察觉泼出咖啡,大概她已丧命。他头一次冲她笑了笑,不爱笑的人笑起来,好像万层重云霎时散开,整个天空都明媚起来。

离开宴家时,她在开满蔷薇的门外对他说:“如果你仍固执认为身份才是我们在一起的至关因素,那我给你一个身份。沈十歇,加入军统吧,你可以比我做得更好。”

如往日一般,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陆

因这一次刺杀,宴父严令宴柒在事情解决前不准出门,整个军统都开始着手追查凶手,宴母还亲自送了重礼到沈家,感谢沈十歇的救命之恩。

“但也仅此而已。”宴父面色威严对着她说。在政界摸爬打滚的精明人物,怎能看不出女儿的心思。

“宴家不可能接受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婿,更不可能接受一个哑巴。”

她坐在书房翻看一本前几日沈十歇推荐给她的书,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沈十歇的举荐信我已经上交了,您与其和我说这些,不如等着机关处将这封信审核完后交到您手里,然后盖印批准。”

在父亲愤怒的神情中淡定起身:“如果你们都觉得身份是我和他在一起最大的阻碍,那就请您给他与我相配的身份。”

从小到大,宴柒想做的事情,没有谁能够阻拦,这一次也不例外。

沈十歇收到军统的传信时,院子内落满了枯黄桐叶,他将那封信在手中摩擦很久,抬头问忙忙碌碌做绣活的母亲:“我是否该拒绝她的心意?”

母亲朝他笑:“歇儿乖,冬天到了,马上就有新衣服穿了。”

他抬头望着窗外冬雾,叹了声气。

可我舍不得拒绝。

沈十歇搬出沈家,在军统接受了长达半年的特训。圣西尔老师的来信里用了大量优秀的词语夸奖他,他完全具备成为一个军人的素质。

他在每方面都表现完美,各项特训成绩甚至超过最高分保持者,仿佛是天生的特工,连宴父都对他刮目相看。

最后一步是他的身份调查。

信息送到宴柒手里时,手下有些迟疑:“长官,您之前提交上去的沈十歇的身份资料有误,他不是沈家的远房表亲,你看看这个。”

打开密封的资料袋,他清隽照片跃然纸上,一并还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沈家作为文绅大家历来注重脸面和家世,沈父却一夜风流在青楼留下了沈十歇。沈父不敢将他们母子接回沈家,安排到了乡下,钱财是源源不断地供着,却十几年未曾来探望他们一眼。

直到几年前的那场暴乱,整个乡邻被轰炸得无一完土,沈母突然就带着昏迷的沈十歇找上了门。

沈家引以为耻,历来的伪善颜面又令他们做不出赶人一举,便将母子俩安排在偏院,以远房表亲的身份示人。

自此之后沈母便变得疯疯癫癫,沈十歇也因轰炸而失声,这样一个哑巴儿子,更加令沈父不喜。但沈家人丁单薄,沈珵珏也不太争气,是以去法国留学时沈父善心大发一并捎上沈十歇,却无意培养出了一位优秀的军官。

这样的身份地位,比起远方表亲来说更加卑贱,宴柒已能想象出来自父亲的愤怒。

但她不觉得可怕。她拿着这封资料去接沈十歇,在那座封闭的训练基地。他似乎瘦了一些,面色却比之前红润许多,身形也不再单薄。

她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也不知说什么才能让他忘却身世与过往,她只需让他明白她的心意。

“你只需朝前走一步,剩余的一百步,一千步,一万步,都由我来走。”

他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自己的资料,没有想象中的同情与怜悯,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就像他初见她那日,无所畏惧得令月光都失色。

在那条灯光昏暗的走廊上,他头一次倾身拥抱了她。

触不及防的拥抱,盈满鼻腔的梧桐花香,还有他喷在她耳畔淡淡的温热的气息。

如果他能说话,此时他会说什么呢?

一位优秀的特工人员对于任何组织来说都是一枚利器,沈十歇的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地很出色,加上宴柒的背后推动,他的职位一路飙升,令人艳羡。

她陪他在近郊看了一套房子,打算不日后将母亲从沈家接出来。那座院子种满了法国梧桐,像极了圣西尔的校园。

宴柒曾抱着书在校园的梧桐林度过无数个日夜,沈十歇也一样,但两人都沉浸学术,从未发现过对方的存在。或许在某个梧桐翻飞的季节,他们就隔着一棵树互相倚靠,那么近,又那么远。

近来上海局势越发紧张,前些时日有人携炸弹闯进了日本领事馆,炸死了两名日军武官。日本方面四处抓捕可疑人员,军统也不得不谨慎行动。

宴柒从南京处理完事情回来已是半月后,回来的路上便听闻沈十歇又升职了。原本很高兴,但知道他这次所升职位是行动组组长后,立即明白父亲的意图。

宴柒很快写了一封加入行动组的申请信,又很快被驳斥回来。

她拿着申请信推开父亲的房门,面色十分平静:“要么批准我加入,要么撤销沈十歇的任务。”

在这个风口上安排沈十歇进入行动组进行刺杀日本大使的任务,父亲盘算着什么样的心思,她很明白。

“我以为您已经接受了他。”

宴父语气坚决:“我永远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婿。”

从本质上来说,宴柒的固执源于她的父亲。他安排沈十歇去送死,认为只要他死了女儿就会回心转意,却小瞧了爱情的力量。

身为军人,服从命令,既然无法阻止任务的进行,她只能竭尽全力辅助他。

沈十歇不愧是优秀的特工,很快安排出完美的计划和几套逃脱方针,因军统懂手语的人不多,宴柒总会充当他的翻译官,那些严密的计划从她冷静的嗓音传出来,令所有人都感到心安。

计划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对着她说:“相信我,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她当然相信他,在她心里,他从来完美。

刺杀行动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夜却下起了暴雨。宴柒从小遇事沉稳,却独独害怕打雷。她在冬夜雷鸣中面色惨白推开父亲的书房,嗓音发抖:“我觉得害怕,他会不会出事了?”

宴父重叹一声放下笔,“阿柒,为什么非要是他?”

她抱着手臂,竭力镇定的嗓音:“你第一眼见到母亲不也为她倾心,竭尽全力将她娶回家了吗?这大概是我们宴家的传统。”

闪电照亮她惨白的脸,她在下一次雷鸣中猛地一颤,却扬起下巴:“等他这一次回来,我要和他结婚。父亲,你不要阻止我,也无法阻止我。”

宴父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柒

可这一次沈十歇没能回来。

行动组幸存的两名组员说,他为了掩护他们膝盖中弹,逃离领事馆时慢了一步,炸弹令整座大楼倾覆,将所有人掩埋。

行动成功,组员牺牲,这在军统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军统给沈十歇追加了勋章,被宴柒反手扔进了垃圾桶。

宴父以为她会大哭大闹,可她仍然是那个冷静沉稳的宴柒,雷厉风行处理好刺杀行动的后续工作,阻断了日军追查的线索。当一切都稳妥下来,她前往沈家将沈母接了出来。

疯癫的妇人难得清明,问她:“歇儿是不是出事了?”

她连语气都平静:“他死了。”

沈母在车内放声大哭,车外遇到的沈珵珏却笑得嘲讽。

“要不是你千方百计把他弄进军统,他也不会死。一个哑巴还妄图得到地位,何必呢?”

她反手掏出手枪指着他的脑袋,一如既往没有情绪的嗓音:“如果你的老师没有教会你如何尊重人,我不介意用枪教教你。”

沈珵珏咬牙切齿:“宴柒!你敢!”

她漫不经心扣动扳机:“他都死了,我没什么不敢的。”

沈母在车内叫住她:“宴姑娘,沈家已与我毫无关系,走吧。”

宴柒这一生从未向谁低过头,却在前往梧桐院的路上对沈母说了声对不起。她想沈珵珏说的大概是对的,若不是她,他还是那个与世无争的清隽少年。

冬日的梧桐枯枝萧条,推门而入的时候,宴柒看见打扫干净的院子,青石台阶旁摆了两盆水仙。

听见声音,内里的门无声而开,拄着拐杖的少年站在门口望着她们,苍白脸上显出一丝深邃笑意。

他抬起手,修长手指在空中画出漂亮的手势:“我说过,相信我,我会活着回来。”

她望着他,一瞬不瞬,一眼都舍不得移开。

沈母脸上露出笑意,却反常地什么也没说,又变回那个疯疯癫癫的妇人。

沈十歇没有说他是如何幸存下来,而对宴柒来说,只要他活着便什么都好。她开始觉得所谓身份地位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再也没有比相爱之人相守更为重要。

她替沈十歇交了辞职信,却被他拦了下来。

他说:“阿柒,我需要这份工作。”

他是一名优秀的特工,他理应在战线上奋斗至最后一刻。他说家国未平无心儿女情长,宴柒便陪着他共进退,绝口不提结婚的事。

失而复得已足够令她高兴,只要他还活着,她还能见到他,结婚也不过另一种相处模式罢了。日复一日,他如愿得到了她曾经希望的身份与地位,他进入军统高层,也获得了宴父的青睐。

胜利的号角响彻中华大地时,他却再次拒绝了宴柒。

梧桐树开出茂密的枝桠,宴柒站在交错光影里问他:“第一次你以身份不配拒绝了我,第二次你以家国未平无心儿女情长拒绝了我,而这一次你拒绝我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他却只是沉默,再也没有谁比一个哑巴更会沉默了。

她揉了揉额头,显得有些疲惫:“我说过,只要你走一步,剩余无论多少步,都由我来走。可为什么,沈十歇,你连这一步都不愿意走?”

直到她踏出房门,也没等来他的任何回应。

曾经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可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吗。那些时日所有游走的情愫,到底是她的错觉,还是他的伪装?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眼神清澈心思纯粹的清隽少年了。

时间让人成长,也让人变得复杂。他不能说话的嘴里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宴柒无从探究。大陆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饶是军统竭尽全力,也难以挽回败退的局面。

撤离大陆前往台湾的前一个月,沈十歇便消失了,梧桐院内的沈母也失去了踪迹。

宴柒曾经截获过几封由军统内部发出的军事机密,将整个军统翻来覆去彻查一番也没能找出内奸。不是没有怀疑过沈十歇,只是不愿意罢了。

如果这就是他不愿意接受她的原因,宴柒觉得自己应该认命,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感情覆水难收,他是她命中的克星,她栽在他手上,无话可说,甘之如饴。

她没有跟随宴家一起前往台湾,而是拿着两张船票来到了梧桐院。

一去便是千里,今生再无机会见面,若他不能和她一起离开,那她就留下来陪他。哪怕她知道她见到他的机会微乎甚微,哪怕如今他已成她的对手。

她等了很多个日夜,没能等到沈十歇,将其中一张船票放在门口后独自一人前往码头。

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去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可若是留下来,还有一丝见到他的机会不是吗?

为了这一丝机会,她毅然留下来。她知道为了见他一面,她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尾声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再见他一面。”

在爱情里,无论多么高傲的人,都是变得卑微。

流笙将变为清澈之水的茶盏推向她:“再见他一面这个要求在我这里就可以实现,但你所求真的只是再见一面吗?”

她低下头,看见茶盏缓缓浮现的画面,她果然再见到他,见到她所不熟识的沈十歇。

封闭的学校,特工的训练,出色的能力,无论身处哪个组织,他总是这样夺目耀眼。那时候他有飞扬的笑容,会用好听的声音调笑女同学,像一颗冉冉升起的灼目星辰。

意外发现在那次暴乱,日军的飞机轰炸了近郊,他在出任务时没能避开,被炸成重伤,脑部严重受损。醒来时,他躺在一名妇女的怀里,失去儿子的妇女变得疯癫,哭哭啼啼将他当成沈十歇。

他一直知道自己遗忘了一些事情,却只以为那是属于沈十歇被抛弃十多年的痛苦记忆,他想,这样的记忆,想不起来也好。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失忆,索性不说话,大家便都误会他成了哑巴。哑巴就哑巴吧,除了疯癫的母亲,他本也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

直到在海外同胞会上遇见宴柒。她端着红酒走向他,眼底星光璀璨,比露台的月色还要美丽。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宴柒。曾有多少次,他在梧桐林看见看书的少女,她目光澄澈,专注神情令他觉得分外可爱。

他从未有勇气与她攀谈,她却主动走向他。头一次,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是个哑巴。

她说:“你好,我叫宴柒,认识一下。”

官方客套地令他想笑。他想起她被难懂的知识点难住时抿着唇自己同自己生气的可爱模样,她大概不知道,每当那个时候,他都在重叠梧桐叶后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想要上前替她解决难题。

可他这样的身份,怎敢痴心妄想。

回国后便听闻沈珵珏要和她订亲的消息,他纠结许久,仍在订亲那天央求父亲带上了他。他想,他就远远看她一眼,再最后肆无忌惮地看她一眼。

她却再次走向了她,无所畏惧,毫不软弱。

她说:“你只需朝前走一步,剩下的全部由我来走。”

但如果可以,他想走完这所有路程,走到她身边,免她艰难,予她幸福。可命运早已注定,当日本领事馆爆炸的前一刻,他被原来组织的同志救走。

他醒来时在曾经的军校,他是从这里走出的最优秀的学生。他早已是一名出色的特工,才能在军统的训练中如鱼得水。

当他想起一切,他便失去了她。

还能怎么办呢,一步步远离,一点点伤害,她是宴家的女儿,他无法让她在宴家和他之间做出选择。

听闻宴家即将撤离大陆的消息他松了一口气,他不敢想象当有一天自己的枪口对准宴家,她该是何种表情,所幸这件事不会发生。

他不知道她留了下来,也不知道她在梧桐院内给他留了一张船票。

他终归低估了她的爱。

他装了这么多年的哑巴,最遗憾的,是没有亲口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宴柒历来是坚强的,饶是得知沈十歇身亡那次都没有流泪,此刻却红了眼眶,将茶盏朝流笙推一些,再推一些,孩子气似的不愿再看。

“我如果去找他,是不是又将陷他于不义之地?”

这是个难过的回答,流笙却只能点头。

她揉了揉眼睛,像个孩子笑出声:“那我不去找他了。我所求不过见他一面,如今见到,已心满意足。”

   不久之后,大陆肃清军统残余分子,宴柒亦在其中,于冬月枪决,不知尸首埋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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