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病,别理我

老方是我最牵挂,也最想忘记的人。

我和他是发小,认识几十年了。我们的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都是一个姓,同宗同族。村子虽小,我却有五个同龄伙伴,老方即是其一,跟我也最玩得来,几乎形影不离。玩耍、上学,我们总在一块儿。我的家就是他的家,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他聪明、淘气、倔强,是我们的头儿,我是他最贴身的跟班,心甘情愿跟在他的屁股后。但是后来我感觉他对我越来越敬畏。用大人的话说,我是一个文静的小孩儿,从小就有先生样儿。我学习比他好,读书比他多,时常给他们讲书上读来的故事。老早我就懂得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以抓住听众的心。每当我讲故事,他们就像温顺的小猫,我可以吩咐他们帮我做任何事。逐渐的,头儿的地位就被我取代了。

但老方并没有被篡权的恼怒,对我反而越发好了。除了玩耍、上学,我们还经常在一块儿安静读书。我们的感情日益加深,大大超过其他伙伴了。如果他在班上被老师责打,我会哭,虽然觉得羞愧,但还是忍不住,就像在我面前提漂亮女生的名字,我会忍不住脸红,虽然我并没有暗恋她。那一刻真是尴尬、羞愧,让我无地自容,但就是忍不住。

就这样一路同行,直到他中考落榜,我才和他分开。后来他上了复读班,慢慢收了性,读书也越来越好了。几年后,从一个乡镇高中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在县城的一个事业单位,用他的话说,就是打杂。其实在那个时代,大学生还算是金贵,在单位何至于打杂呢?

我说:“就你那狗脾气,一定是你人缘太差,得罪了领导。”

他笑了笑,坦然的收下了这句话。

其实我那是调侃他,老方不是一个喜欢得罪人的人。在我看来,他特别关心别人的感受,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要是有人因他不高兴了,他会很不安。他自己也说过,他不希望让别人不高兴。

我问他:“这世上这么多人,你要大家都喜欢你?”

“绝不是!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忽视我,不觉得我的存在。”

“你以为世上的人现在都在关注你?本来就没人关注你!你是谁?有几个人知道?”

“只要有一个人关注我,我就觉得不安。”

“切!那么咱俩绝交吧,我也不关注你了。”

“好的,可以。但是绝交了,你真的就不会关注我了吗?”

“不会。”我回答得很干脆。

他一定是识破了我的话里的含义,嘴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叹了一口气,说:“就算你也不关注我了,还有一个我在关注着我。”

“我感觉你有病了。”

“是的,我有病,所以我希望所有人都别理我。”

他忽然颓唐起来,低下头。窗口的风吹动着他稀疏的头发,像秋草。

“你也可以不关注我,但我不能不关注我自己。我是我的。我的不安是我不得不自找的。”他补充似的说道。

“你不可以换一种心态?”

“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种心态,我也知道世上大多数人都喜欢哪些心态。但他们喜欢的我不喜欢。我就喜欢与众不同。”

“你真的有病。”我定定的看着他。

“我有病,别理我。”他快速的回应道,哧哧的笑了。

“有病赶快治!”

“哈哈哈……”他终于大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老方什么时候开始忧郁的。中考分开后的那几年,我们只能假期见面,有聊不完的话题。如果有别人在场,他也会闲扯,以应付场面,但不多几句,就转到宇宙人生上了,只有我能跟他聊得热火朝天,其他人只有听的份。时间一久,别人再见他,也就打个招呼,不来掺和了。

我们俩都很享受这种神谈,一谈半天,一谈半夜。要知道,那是八十年代,理想和激情燃烧的年代。

那时,我们的人生才开始不久,觉得未来很长很长,长到就像站在天地的边上看世界。我们都野心勃勃摩拳擦掌。但我没有老方那么崇高,要是没有他的影响,我的人生之路或许会不同,比如,我或许就不会去做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是去做一个中医或者图书馆的管理员。

老方的单位,虽说跟文化也相关,但无非是按部就班,依着习惯和程式编编文稿,而那些文稿在老方看来,简直毫无价值。他说他做得很苦,也很愤怒。提建议不果,自搞一套不准。喜欢与众不同的老方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行我素起来。于是,他打杂去了。其实不是打杂,只是把他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岗位上,随他怎么折腾,也不会影响大局。不出意外,老方很可以在这个岗位上平庸而稳妥的混到光荣退休的。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忽然接到老方的电话,语气平静,还带有点得意和兴奋,告诉我,他再也不用打杂了,他辞职了!

虽然早就有预感,但听到事已成真,我还是觉得震惊。

我冲他吼了起来:“你打杂又怎么样?你就不能打杂吗?”

“不能!我来到世上就是打杂的吗?”他也提高了音调。

“随你!”我啪的挂断了电话。

我忽然悲从中来。我的心告诉我,老方是对的。对一个不安分的灵魂来说,平庸和安定就是一把钝刀子,在日夜切割着他的生命。每次再见他,他的愤世和颓唐都好像增加了几分,越来越不像我从小就认识的老方。

我想给他回电话,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但转念一想,不,我还是回去一趟,当面跟他谈。

到他家里,他笑吟吟的招呼我。嫂子给我们沏了茶。

我说:“嫂子,我哥这下辞职了,你要受苦了。”

嫂子说:“他不辞职我才受苦,每天看他那么不开心。只要他不再活得那么痛苦,辞就辞了吧。”

我瞥了老方一眼,他正微笑着低眉看着杯中的茶叶。

“我问你,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就等着你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呢。”

“别油腔滑调,问你正事呢。你那所谓的文化事业怎么办?”

我承认我这样问他,是狠心向他伤口上撒盐。他的曾经的理想早就褪色、黯淡了。这些年,他告诉过我,书也少看了,麻将倒是打得越来越多。我听说了却有点高兴。这年头,这岁数,别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了,安安心心过日子,太太平平度一生,是我对他的期待。

我期待我的发小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站在天地边上看世界,那是超人玩的事情。我们不是超人。好多次喝酒的时候,我不经意的从老方的脸上察出一丝庸俗甚至有点猥琐的神情,含在口里的酒突然难以下咽。那一瞬间,我真想抽身离去,但最终,瞅着他的嘴脸,我忍不住笑了。

他心里起了毛,问我笑什么。我笑而不语,他一再追问,我说:“我为你高兴。”

“胡扯!我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的?我还有值得高兴的事?”

“你昨晚不是赢钱了吗?不高兴?哈哈!”我跟他打马虎眼。

他白了我一眼,喝了一大口啤酒,运了运气,盯着我,说:“你知道吗?每次打完牌,我都想抽我自己!”

其实这在我的意料之中。现实的刀斧虽然砍掉了树干,但理想的根须还在,且还在积蓄着养分。要想他完全回归多数人的生活,除非将他的灵魂彻底的犁一遍。祛病不除根,痛苦还会时时作祟。

我狠心向他伤口上撒盐,就是要以痛治痛,以毒攻毒。

果然,他听了凄然一笑:“什么文化事业,现在哪有什么文化!我早就他妈成了一个没文化的人了!”

“那你要干什么?”

“挣钱。什么挣钱就做什么。在单位上班,虽然旱涝保收,但那点死工资,饿不死,胀不昏。我事业无成,我就争取钱业有成吧。我活一回,我得有点存在感吧?我不想一辈子活得像个空气,来无影,去无踪,跟风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我很惊异,这弯转得也太大了!那么清高的不愿求人的老方,一下子要直奔钱眼里去了?我真的不敢相信。

我问:“你确定了?你确定你白天挣钱,晚上不会想抽自己?”

“不会。起码有一点支撑着我,挣了钱,家庭生活也就进步了,也能证明我有能力挣钱,并且发挥了这个能力。这不就是意义吗?”

“想当初,你是要促进社会进步,看如今,你只要促进自家进步了。”

“能做到这个就很不错了,我现在也只能做这事了,这是我最后一个事业基地,要是还做不好,我就生不如死了。”

“说什么胡话呢!再不济,讨饭也能挣钱。”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这么说呢?老方要是愿意讨饭,何必出来呢?

果然,老方说:“我要是讨饭,何必费这劲从单位跑出来?在单位里,还不要我讨,每个月都是把钱送到我手上。可是在那里被养一辈子,什么也没干,这跟猪养在圈里一辈子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猪是要被杀的,人不会。”

“那就看你怎么理解这个杀字了。”他又露出高深的表情,用启发的眼神看着我。

见我无语,他继续开讲:“把你的生命拿走了,这是杀。把你的思想拿走了,只要你跟着走跟着做,也是杀;把你的能力拿走了,活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或者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却从不让你干,也是杀。这就是扼杀之杀。”

“杀杀杀,我看你要不把你这病根杀掉,挣钱也难。”我也用启发的眼神看着他。

“哈哈,人生苦短啊,等不及啦。”

看到他似乎很有信心,我也就放心了。

不久,他与人合伙在省城开了一个小公司。每次联系,我总要问及他的近况。起初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我还去他的公司参观了一次。在一个普通的写字楼里,员工不多,装修也很简单,老板桌不比我的办公桌好多少。但我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他笑吟吟的样子,很开心。

此后,他好像越来越忙,我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为了生计,我们只能各忙各的。

然而,不到三年,坏消息还是辗转传来了,他的公司破产了。我震惊,却并不意外。这个书呆子哪是做生意的料!这个念头其实一直活动在我的心底,只是我故意忽略了它。我存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牵挂着他:也许老方会创造一个奇迹呢?

那天,在他的办公室,我坐在他的位置上,装作很认真的对他说:“等你做大了,我就来跟你混。”

我努力把我的希望放在面前,把我的担心藏在心底。那时,我认为老方已无路可退,只能往前。从他辞职开始,他的人生就不再轻松,充满未知和风险。以前他的一生的过程和结局都已安排妥帖,如今就像从池塘游入大海的鱼,没有了一切屏障,此刻不知道下刻,今天不知道明天。往前走的动力就是希望。

我在电话里问了他一些情况,他的闪烁的言辞里掩不住的颓唐。我不放心,利用假期我又回了一趟老家。

他正缩在一张藤椅里,听到我的动静,张开眼,吃了一惊的样子。

“哦,回来啦?”

他从藤椅里挣出身子,站起来,四处寻找了一下,嘴里一叠声的:“坐坐坐。”

我自己拉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他又进进出出张罗起茶水。看着他张惶的忙碌着,我的心一阵阵酸楚。

终于没什么好忙的了,他才在我对面坐下来。

“最近好吗?”

“嗯还好。公司不开了,正好歇一歇,再想想办法。”

“想到办法了?”

“还没有,不急……”

他的羞愧再也掩饰不住,写在脸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亏了多少?”

“生意确实不太好做,合伙人也骗了我……这么多年的积蓄全投进去了,县城的房子正在处理中。”他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了。”

“你别着急,总会有转机的。”我试图安慰他,但话一出口,轻得连我自己也感觉不到。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光毁了现在的生活,连以前的都搭进去了。你嫂子可要跟我受苦了。”

“嫂子呢?怎么没看见她?”

“她大哥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她去吃喜宴去了。”

“你怎么不去?你也应该去啊?”

又是一声苦笑。“我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一个生活的失败者,哪有脸抛头露面。”

“你真是胡思乱想,做生意失败的天底下有很多,丢什么人?”

“你别安慰我了。你应该是最懂我的,是我把生活弄糟了。”

他的话就像一根针,刺破了我的话,显出里面的空虚。

“你闷在家里也不行,要不出去吧,跟我一起到X城去,从头开始。”

他点点头,说:“我也有这个想法。”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也聊到了小时候,聊到了曾经的理想和激情。老方一摆手,“就是做了个梦罢了,用一个梦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真是罪过。如今大梦初醒,我才知道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他妈最好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才知道这话真在理。”

“我把老婆孩子害苦了,真对不住他们,一想起这个,我就不能原谅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老方露出痛苦难抑的神情。

他不住的检讨自己,我只好不住的宽慰他。他说:“你别安慰我了,有些事本就不该原谅。”

沉默半晌,我忽生感慨:“你啊,人如其名,只会方,不会圆,把你放在哪里,总有一两个角碍事。”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要放在以前,你这么说我,我会很得意,感觉自己特有个性,特有原则,特有尊严,现在,我真的恨我这个只会方不会圆的性格了,要是能改,脱层皮我都愿意。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感到自己已经被这个方框套牢了,套死了。不合时宜,拙于世事,恐怕就是我今生的宿命。人生苦短,我却是人生苦长,真想尽快结束,重来一回。”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只是轻轻说了句:“不要胡思乱想。”

一个多月后,老方来到X城,陆陆续续做了好几种工作,最后在一家培训机构安定了下来。两年后,侄子上了大学,嫂子也辞去了半死不活的国营企业的工作,来到了老方的身边。

在X城,我们经常小聚。老方似乎并没有走出失败的阴影,谈笑中,暮气不经意的就会笼罩上他的眉头。

“此生我没有什么指望了,只盼着我的孩子将来不要走我的老路,安安稳稳过好日子。我自己也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

“现在不是蛮好吗?你和嫂子在一起,孩子在外面上学,打工虽然收入有限,但也不比你们在老家上班时收入少啊。以前你是在空中过日子,不接地气,现在踏踏实实过,多好!咱兄弟俩还能在一起时常聚聚。”

“你说的也是。看来我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又自嘲似的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县城的房子抵债抵掉了,过几年,孩子从学校一出来,就要房子了,真是压力山大啊。”貌似轻松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沉重。

我说:“以后的事不要想太多,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说不定到那时你会发现过去都是白操心。”

他摇摇头,显然并不认可这种近似自欺式的劝慰。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我最像谁吗?”

“谁?”我仔细的想了一下,我这位老兄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生活困窘,精神颓唐,像谁呢?我试图从我所知道的历史人物中寻得一个有点像的。

“杜——甫?”我小心翼翼的说。

“得了吧!你这是要羞死我!我要有他老人家的才气,死也愿意。”

“那是谁?”

他顿了一下,轻轻的说出一个名字:闰土。

说实话,听他说出这个名字,我心里一阵疼。

“不,你瞎说。要说像,魏连殳更像。”

“魏连殳后来死了,我还没死呢。”

然而,万万没想到,一年多后,老方真的要死了!

老方得了肝癌,查出来已是晚期,医生宣判他活不过六个月。

嫂子的电话一挂,我就直奔他们的住处。嫂子眼泪汪汪的迎接我。

“我哥呢?”

“在床上躺着,他还不知道他的病,没敢告诉他。”

我进了屋,见老方闭着眼斜躺着,神色还算平静。我轻轻叫了声,他睁开眼,说:“这么快就来啦,看来我病得不轻啊。”

“废什么话,你病得轻我就不来了?”

他看着我,只是微笑。

“这回我真的病了,很快你们就不需要理我了。”说完又哧哧的笑了起来。

“有病就治,治好了,我就如你所愿,再也不理你了。”

“你们不要蒙我了,我心里明镜似的,我这是要命的病。既如此,就顺命吧。”

我知道,老方是个明白人,也最讨厌俗套。十多年前,村上的庚叔得了肝癌,至死家人都瞒着他,以至于他死的前一天还抱着希望,要求家人送他去医院。对此老方很不以为然,他说:“要是我有一天得了绝症,我绝对希望家人不要对我隐瞒,让我明明白白的过完最后一段日子,否则死不瞑目。我最讨厌活在虚假当中,活在虚伪当中!”

我笑他:“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知道有好多人就是得知自己的病情后给吓死的。”

“唉!活着真有那么好?还给病吓死!我是绝对不会。我告诉你啊,咱们是知己,你最了解我,哪天我要真的得了什么绝症,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着说着你还严肃起来了,搞得跟交代遗言似的。”

老方把脸一板:“我是绝对认真的,你可别不当一回事。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呢?别到时候把我像个傻子似的糊弄伺候。”

“行行行,一定听你的。说不定到时候得病的不是你而是我呢。”

“那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

“不怕我被吓死?”

“既生了那种病,早死是福。”

“我就不信你不怕死。”

“怕,谁不怕死?但我讨厌回避,要面对死,还要面对怕死。回避是一件羞愧的事。我的人生观就是直面一切,质疑一切。我要的是真相、本相。”

“本相就是虚幻,你要的不过就是虚幻。”

“如果虚幻是本相,又怎能怕死呢?得了绝症有什么必要欺瞒呢?”

所以现在,我不想欺瞒老方,我清楚他心里的期待。我说:“不管怎样,咱既要顺天命,还要尽人事。有病还是要治。”

我这么说,就是默认了老方对自己的病的看法。

老方说:“你希望我苟延残喘吗?你希望我为了苟延残喘再次把老婆孩子拖入深渊吗?”

他顿了顿,突然露出微笑,说:“你知道吗?这对我是最好的结局。我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活在世上,对世界来说,我是个多余,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是个多余。我不用做一个凶手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它替我把事情办了。”

“你只想一死了之是吗?我们对你来说都是个多余是吗?也许我是个多余,嫂子是多余吗?你对嫂子也是多余吗?”我有点生气了。

“我不想一死了之又怎样呢?我得面对,你们也要面对,你嫂子也要面对。只有多余的东西才会被弃,我就是那被弃的。我面对了,我就主动了,或许这样,我就算赢了。”

“任谁弃你,我们绝不会弃你。我们送你去医院。”

“你们现在送我去医院,不久还会送我到火葬场,然后还要把我送到荒郊,弃在那里。你们想不弃我都不可能。”

见我无言以对,他露出了几分得意。

看着他得意的神情,我说:“你的课讲完了?讲完了就去医院。”

“不去!”他把脸一沉,扯过被子盖在头上。

没办法,我们只得随他的意,不再勉强他。

在跟嫂子商量以后,当着嫂子的面,我把他的病情告诉了他,连医生宣判的期限都说了。

他静静的听着,听完了,轻轻的说了一声:“谢谢,谢谢兄弟。”又伸手抓住嫂子的手:“谢谢你,老婆。”

我们三个都哭了。

他说:“六个月的时间确实很短,我得珍惜,我得筹划一下。”

他真的开始筹划了,就像要开始新的生活一样,他说他要筹划每一天。

趁他还能动,他说饭要归他烧,老婆只管吃饭。他说:“老婆,你就不要跟我争了,以后有得你辛苦的。”

他提议让孩子在周末回来一趟,他要烧点好吃的给孩子吃。趁他现在病态不明显,还要拍张全家福。他还为孩子安排了这半年回家的日程。他说:“我身体还好的时候,让孩子多回来一点,我可以烧饭给孩子吃,陪孩子说话、散步,逛街。身体不行了,做不了什么了,就让孩子少回来一点。”

他计划在能走的时候,多陪妻子走走。他说:“远的地方去不了了,就去逛逛街,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吃点小吃。晚上,就在马路上散散步。”

他计划等他一旦倒下完全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就回老家去,家里有老人,邻居,可以帮衬着,减轻妻子的负担。

他计划每天用手机记录一些生活影像。

他还要给老婆孩子写一些话。

如果时间允许,他想整理一下以前写的一些零碎的文字。他说:“这么做只是想给老婆孩子一个留念。若是时间不允许,那就算了,这事不做,也没什么遗憾,写的那些东西原也没什么价值,扔掉也不足惜。”

总之,他说:“我要在最后这段时间里过得充实、快乐,而不是凄凄惨惨戚戚。这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我的家人和朋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方的病十分凶猛,一个多月后,他就举步维艰了。于是,他们决定回老家。

那时,病痛已经一天天改变了老方的体貌。憔悴、虚弱的老方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我们收拾行李。我过去和他说话。

老方说:“我真不想回去。”

我问:“为什么?”

他说:“一回去,就会有川流不息的人来看望我。我这一辈子从没被人关注过,也怕被人关注,临死成了别人关注的中心,真是悲哀。”

“人家来看你是好意啊。病在家里,没人来看望,那这人活得也太凄惨了。”

“我知道是好意,来看我我很感激,但是我又怕这样的情景,感觉自己像被展览一样。”他苦笑了一下,“我真是有病。”

“别瞎说。你这话要是让来看你的人听见了,要伤心了。”

“我知道。”他的情绪有点低落,“我有病。”

半晌,他又说:“我真想被人忘记。我死了以后,你们要快快的忘记我。以前我真傻,还想着留这留那作记念,我这不是给他们母子今后的生活添乱吗?他们越早忘记我,就越早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忘记哪有那么容易的?他们心里想着你,也是正常的。”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嫂子的身影,说,“真愿我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真愿我和她的缘分是一场梦,不是真实的。醒过来,现在的一切对她都不存在。——她是个傻女人。”

“嫂子是个厚道人。”

“不是,她是个傻女人,傻得要命。”我看见老方的眼里涌满了泪水。“我有什么好,把家折腾成这样,要是不傻,早就跟我离了,可她还把我当个宝。也只有这个傻女人把我当个宝,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志大才疏,一事无成,我没能给她一个好的生活,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老方呜呜的哭了。

嫂子听见了,赶忙过来问怎么了。老方抓住嫂子的手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跟着我尽是受苦了。”

嫂子听了也哭了起来。我的妻子和老方的姐姐也过来了,大家一起流着泪劝他。

他摆摆手,说:“我这人本就不该娶妻生子,本就不该生在世上,害人啊!”

说罢,老方嚎啕大哭。一屋子的人哭成一片。

良久,老方逐渐平静下来,说:“你们别为我难过了,我死不足惜。”

收拾停当,我开着车,我们一起送老方回到了老家。安顿下来以后,我才返回X城。

老方没什么朋友,他嘴上不说,但看得出来,他希望我能多多的陪他。所以在老方去世前,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回去一两次。每次回去,老方的样貌都有变化,到后来,我要从他的脸上仔细搜寻才能找到他以前的样子。死神日日夜夜的折磨着他。看着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老方,我真希望那个时刻早点到来。

在一次死神休息的间隙,我陪老方说话,那时他的体力已经很差了,但还能清楚的说话。

老方说:“别为我难过,这是我该受的。我欠账太多。”

我说:“你谁也不欠。”

他摇摇头。“我不怕死,我也不留恋,我就是愧疚,有人要因为我痛苦一段时间了。跟我不相关的,不会痛苦,痛苦的都是跟我最亲的。我这辈子没对亲人做过什么好事,给他们带来的总是痛苦,临了,又用死给他们带来痛苦。”

“死不是错,每个人都会犯。”

“死不是错,早死是一种错。只是有时不得不错。”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要喝水吗?”我看他的嘴唇有点干。

他点点头。我倒了点水给他,他喝了两小口,就放下了,闭上了眼。我也不再打扰他,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有男有女。病人的房间本来有点压抑,因着他们的到来,有了点生气。他们也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嘻嘻哈哈说些闲话。老方的脸上也洋溢着笑意。

老方说:“你们不会就看我这一回吧?”

他们说:“我们一定会再来的,你放心吧。”

老方说:“现在我能督促你们,我死了呢?你们会到坟上来看我吗?”

他们说:“别老瞎想,好好养病,养好了身体,我们开个同学会,好好聚一聚,庆祝一番。”

老方有点坏笑的看着他们说:“不要言不由衷。你们不去也没关系,我不计较。要是真想我了,去坟上看我时,别带什么祭品,花也不要,我都不喜欢。男同学对着坟撒泡尿,女同学对着坟吐口水,最好。”

大家听了一阵批他,他也只是笑。末了,他说:“我是认真的。”

此后,老方多次跟我聊起了他的身后事。他说,他已经跟家里人提过,不要按传统的一套,他最厌恶那一套。他希望只请最近的少数亲友来简单的告个别,然后赶紧烧掉埋掉拉倒。

“坟也不要,死都死了,还占块地干嘛?不要任何仪仗,不要什么供饭烧纸哭丧;也不要搞什么流水席,看一眼告个别,各自回家吃饭。有人要觉得没意思,那就不来,不要紧。”

老方说:“死人就是各人自己家里的事,因为我不能自己去,所以没办法,只能麻烦几个至亲好友帮着送到火葬场,再送到野外,把这事办完就行了。”

我说:“你说的倒挺简单,几千年的传统你说改就改了?”

老方说:“为什么不能改?不是不能,是不愿意罢了。我这辈子最想替这个社会改的就是这个。你不知道,传统文化中,我最厌恶的就是这丧葬礼仪,所有的糟粕几乎都沉积在这里面了。就是一台戏,各人按着剧本把一套程式表演完了,然后曲终人散。对活人是个摧残,对死人是个羞辱。中国人办丧事最讲排场,但死人其实最没有尊严,只是一个道具而已,恶心。”

说实话,我的内心是深深赞同老方的,但我不敢承诺他。

“唉!”老方叹了一口气,“说归说,那时由不得我了,他们若不照做,我又不能爬起来骂人。”

从老方的语气和神情中,我感觉,若不按他的意思办,他会非常遗憾。

我把这个感觉跟嫂子讲了,嫂子说:“他早就交代了,但我把这个意思一提出来,他那一大家子,包括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几乎没有不反对的。”

我不死心,试着再去游说他们。他们都说:“不靠谱,太荒唐,让人笑话还是小事,弄不好招人骂!”

他的一个做小老板的堂兄说:“你呀,我知道你跟方子感情很深,但你太由着他了,当初他辞职你怎么不拦着他?他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靠谱的事,好好的工作不要了,去做什么生意,他一个书呆子,哪里是做生意的料!老老实实上班不好吗?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呢,说不要就不要了。他要不出奇出格搞这些事,说不定没有这场病呢。就是想得太多,也没想出个什么东西出来,反而处处碰壁,心里就憋闷,不生病才怪。这个事不要听他的,要照他的说法来办,不要让人笑死、骂死!”

“不是说死者为大吗?他的遗愿应该帮他达成啊。”

“他那是什么遗愿?荒唐的遗愿!荒唐透顶!太出奇出格了!几千年的传统,他说不好就不好了?”

“那好吧,你们真要这样搞,我不参与,到时什么事也不要来找我!”

就这样,曾经梦想能对这个社会有一点点影响的老方,到死也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只是作为一个异端,被埋葬了。

那两天,老方家人头攒动,烟气腾腾,鼓乐阵阵,门口花圈排成了行。可怜我的嫂子,经过多日的辛劳,体力本已透支,此时再加上伤心难过,已经虚弱不堪,连哭泣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但还要完成一套一套的礼仪、规矩,什么时候跪,什么时候哭,都有剧本。还有守夜,只能在地上的稻草上和衣坐着或躺着。

丧事唯一一处特别的是,没有请职业哭丧的。守夜的时候,嫂子嘶哑着嗓子告诉我,这是她坚决反对的结果,为此还跟他们吵了起来。她说:“我已经对不起老方了,没帮他达成心愿,我不能再请个什么哭丧的羞辱老方。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我说:“你已经尽力了,老方一定知道。”

整个丧事,我没参与一件事,我一直陪着老方。流水席开始了,我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再过来。亲戚们难得聚在一起,彼此寒暄,一块儿聊天,聊张家长李家短,聊时事新闻,聊国家和本地大事,或者聊老方不靠谱的一生。也有的不耐烦聊天,到邻居家打起了麻将。

在这喧闹的气氛中,我的内心竟然格外宁静。我只是默默的坐着,看着老方,在心里跟老方说一会话,再发一会呆,再胡思乱想一通。总之,喧闹跟我无关。若是人流涌进来要搞什么仪式时,我就起身走出去,在村上的小道上走走,或者干脆回家躺一会儿。

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老方终于归于尘土了,一个崭新的坟就堆在村旁的墓地里。众人散尽,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站在老方的坟前,我想跟他单独说几句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想来想去,我想了一句话,我对老方说:“老方,其实你没病,这个世界不理你,不是世界对你不好,而是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话一出口我就羞愧了。老方一定不会接受这话,这是在欺哄他。

我想起老方在弥留之际留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对不起。忘了我。”

我想这才是老方真正的心意。于是,我又对老方说:“老方,放心吧,我一定努力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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