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泡泡里,这个泡泡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一切。我固然也有我的泡泡,例如这个灰红相间的校园,例如这些叽叽喳喳二十出头的女孩儿和男孩儿们。
我是个大学教师,教通信课的,现在是互联网的时代,教通信也变的不时髦了。但是我穿衣打扮还算时髦,毕竟也还没到三十岁,比我的那些学生也没大多少,以至于经常遭到这帮孩子们的调侃。
我通常开着车上班,一辆银灰色的大皮卡(没人知道一个教书的为什么开这种车,也许是为了拉书),来到灰红色的校园,把车停到灰色的停车场,然后就径直走去红色的教室。
一天当中唯独热闹的,就是刚走进和快要离开教室的时候。我不喜欢和别的老师寒暄,系里大部分都是我的长辈。倒不是我放不开,是我知道自己不喜欢掩饰真实想法的性格,所以尽量用沉默来保护他们生活的泡泡。我终归对于戳破别人的泡泡这种事会感到忐忑,这种感觉从小就伴随着我。
这些年我明白一个道理:真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重要,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泡泡还在。泡泡是个有边界的瓶子,你甚至可以测量它的尺寸。虽然是透明的,可还是能感受到被它包围着,感觉有那么点温暖和安全。
每次下课,我都急匆匆要离开教室去摸我的泡泡,这时候总会有几个“捣蛋鬼”围上来问问题,通常都是习惯坐在前排的穿着红色衣服的几个女生和最后排的几个灰色衣服的男生。
我总听到有同事议论说,并不是因为我教的好所以我的学生们喜欢我,而是因为我年轻又俊朗。这件事有点奇怪,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学生是不是喜欢我,这没有任何标准作为判断依据。所以我很自然的认为,自己可能无意中成为了这些同事们泡泡边缘的人。
这一天我下班回家,开着我那银灰色的皮卡,从这座城市的中心开向我近郊的公寓。难得这里的天空也有亮堂的时候,伴着日落,我把一只手架在车门上,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慢慢开着车,欣赏着这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我感觉到自己在一个循环里,每天都被这条路送到学校再送回来,我就是这条路上的一个零件,按照严格规定好的钟点周期运行着。
这条路很平坦,在夕阳余晖下显得很好看,我就这么毫无期待的开着,沿着这条路忘了转弯。当我发现错过许多路口时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因为我不常来到这片区域,突然陌生的环境让我感到似乎撞到了泡泡的内壁,于是我就发现自己走错了。
我在没几辆车的路上掉了个头往回开。这次肯定是走出去好远,这一路上都没有我熟悉的样子。我暗自庆幸没有因为走神出什么交通事故,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大概又走了半个小时,只见路上车越来越少,天色也逐渐暗下去,我开了车灯增加能见度,这时候发现,我还是没有走出陌生的环境。我倒是不急着回到那个灰色的公寓楼,反正大眼儿可以从一楼的阳台逃出去自食其力。可能我也打破了循环逃出来了?我就这么不紧不慢的琢磨着。
算了,开导航吧,连个加油站都没碰到过。我摸出手机操作了几下,地图上显示......我在学校附近?!这地方至少已经是近郊了,都没什么人烟呀……怎么一下又跳到市医院附近了?于是我便不对导航抱有希望,肯定是故障了。
我得换条路走,难不成是遇上了鬼打墙?我是多么渴望有奇遇这种好事,但唯独不喜欢“出不去”型的,就像在梦里打了死结醒不来,就像我的灰红色校园。
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岔路口,这地方也没什么路标,走走看吧。这时候天几乎黑了,剩下远方一条浅灰色的线。这是一条两车宽的小路,路边有一些老式的路灯,被埋在树冠里透着微光。这时候,路的左侧出现一栋别墅,门廊里亮着灯光,我该停下来问问路。
我想起曾经送一个女学生回家的场景。本来不会有女学生喜欢坐我的皮卡,因为它太生硬了,可是那个女学生似乎偏跟她自己过不去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给自己找麻烦。
“我公交卡没有带,你送我回家吧”
“哦,我有零钱”
“不要,不坐公交了”
“我要加班,你问问你们辅导员有没有办法”
“你送不送吧!”
“不送!”
我最讨厌这种默认全世界都欠她的类型,于是在我下班后,在停车场碰到了她。她是个富家女,一身红装,十分得体,怎么看都不像是坐公交的。她们家就在本市,每个周末都要例行回家,那天正好是周五。
我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缠我,因为如果我想知道,就会知道是她不想挂科又不想学习的缘故。可是我不想知道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容易知道。于是看起来我也属于偏跟自己过不去的。
我是块硬骨头,没多少人愿意啃,不解风情四个字刻在额头上。所以任何可能成为故事的事,在我这里不成为事故就不错。于是我让她上了车。
“你为什么选择当老师?”
“我不是老师,只是教职人员”
“真无聊”
“下车”
她没有下车,也没有提挂科的事,所以对我来说还没什么麻烦。她们家就是一栋别墅,我对别墅没有兴趣,也就没有仔细看。以至于如果问我现在我眼前的这一栋是不是她们家,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但是这条路我不记得走过。实际上我也不记得她们家是哪条路,当时我的导航还没有故障。
“谢谢你”
“你的包别忘了”
“哎呦,差点忘了,忘了你就给我送过来”
“拜拜”
后来我发现她成绩不差,至少不用担心挂科,这就很奇怪,看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容易知道。当然也可能是她啃骨头失败之后化愤怒为力量了,这样的话也算好事一件。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好事,我也不想承认我是个教职人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学了通信这种专业。因为我不喜欢大公司的官僚作风,才没有去应聘而最终当了教职人员。是的,这也是我的母校,所以学校里也流传着关于我的故事。
我知道自己的野心,那是个与我的实力完全不匹配的东西。然而再大的不匹配都不能将其磨灭,只有将它包裹进硬骨头里不让人知道。因为如果别人知道了,我就失去了所有资本----我的泡泡。
眼下没了方向,我必须打扰一下这栋别墅里的人。上了门廊,敲.....门开了。这门原本就是虚掩着的,顺着门缝看进去,黑漆漆的。原来没人,还忘了锁门,我还是接着走吧。
“进来”
一个低沉的男中音突然从那道门里传出,我后脖子的汗毛瞬时竖了起来。混蛋!装什么妖精,这不是故意的嘛!我火上来了正想去推门,忽然又犯了嘀咕,他又不知道我会路过这里,犯不着是冲我来的,所以又把手缩了回来。
我屏息对着那扇灰色的门听了几秒钟,非常安静,没再听到那个声音,于是我转身打算离开。可能是我听错了,也可能屋子里有个神经病,有妄想症,大晚上专门等小偷上门好吓唬他,让小偷同志改邪归正。
如你所知,我不会轻易去戳破别人的泡泡,哪怕是神经病的泡泡。我下了门廊,走到大门口,这时候听到后面的别墅里有急匆匆的跑步声,因为别墅是木质结构,靴子的声音会很明显。我很庆幸没有推门进去,这种脚步声是在让我知道,这别墅里可能本来就是一群贼,不管是谁进了门,都会遭到绑架或者打昏。
我沿着小路继续开车一直走,不一会儿就驶入了一片灯光,我来过这里,有点远但好在我绕回来了。
回到公寓已经是夜里十点钟,我脱了鞋躺在床上,想着那个别墅,还有那个女学生。如果那真的是她们家呢?如果当时她家里不只是贼呢?这时候她应该在学校宿舍,我是不是该问问?多点谨慎总是有好处的。于是我拿起手机翻出班级群组,找到对应的名字,发了简讯。
“睡了吗?今晚上有没有跟家人通话?”
“没有啊,怎么问这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就没回。
第二天,我回到灰红色的校园,这一天没我的课,就在办公室里备课。这时候来了一条简讯。
“马上来学校外面的咖啡店见我!”
是那个女学生发的,糟了,听起来这么急,难道真的是她家?我赶忙去了咖啡店。
她正坐在靠里面的桌子边,我上前问道: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家呀,出什么事了?”
“我家好着呢,莫名其妙,我就是想看看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我忍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镇定了几秒钟,从容的站起身,扭头走了。后面传来“喂!回来!神经病!”的声音,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这种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尊重,我起码也是个教职人员,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懂尊重,因为我只是个教职人员,年龄又不大。
一切无事最好,所有人都可以继续活在自己的泡泡里,温暖又安全,风平浪又静。可是我现在,特别想回那栋别墅看看。
我没有导航记录,又不认识路。但可以试着找找那条两车宽的小路,记忆中沿着它走就能到。
又是一个周末,不用去学校,我专门看了老黄历,宜出行。好,趁着午后阳光,我驾驶着皮卡去找别墅。
不出我的精准计算,凭借对时间的敏感,我又回到了那栋别墅。白天看着这里,似乎感觉到一点熟悉了,毕竟是第二次来了,我是这么想。
我走上门廊,发现门仍然虚掩着,就和我离开时一样。这群贼也太不敬业了,也不知道恢复作案现场,我是这么想。
我索性推门进去,主人肯定还没回来,我又不是贼,只是个好奇的过客,问心无愧,万一发现什么异样,我还能报警。
进了门,我来到客厅中央,仔细端详。周围静悄悄的,没有盗窃现场的样子,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没有任何异样。不对,有一点异样,这里为什么这么熟悉?这不是......我家吗?!我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人,是我的那个女学生,不对,这不是......我妻子吗?!
这是我的别墅,她是我的妻子。自从退伍之后我就一直喜欢大皮卡。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就告别了灰红的校园,我的专业是爆破及材料物理,选修了通信,在部队执行任务时头部因意外受过伤。从那以后,我的世界只有灰红两色。我曾是个想当将军的好兵,复员后创业经商也没忘记.......不对,常常忘记这段历史。妻子在打理生意之余经常帮我安排“回忆场景”,因为她不想让我忘了她。
这个房子最终还是戳破了我的泡泡,破了我的梦境,或者应该说,这房子就是我的泡泡,我一直在寻求破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