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太阳城(一)

太阳城离天空很近。山脉,湖泊,农田,原野,太阳不偏不倚,为它们遍盖金被。有时候,天空也会被遮蔽。风雨袭来时,乌云重重叠叠,在天空的画卷上染了一笔又一笔。到下大雪,天顶又像开了篓子,雪花铺天盖地,四下白莹莹一片茫然。

我去太阳城是走路去的。十八岁那年,因为没考上大学,村里人说我应该出去见见世面。我学着最佩服的那位传说中的前辈,披上蓑衣,拄着斑竹杆,背上装水的竹筒、一袋炒米,就这么上了路。我是从村里的后山出发的,走上做了隐秘标记的小径,一路上见到各种奇花异草,珍奇异兽。但是我无心停留,只是一路上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终于,天开始下雪,雪花起初很小,只有零零散散的一朵两朵,后来,我越爬越高,成了鹅毛大雪。那是我第一次明白鹅毛大雪的形状,真如鹅毛,在微暗的天空中飞舞。翻过这最后一座雪山,又是下山的路。这时,真如村人所说的,会有女巫出来指路。女巫隐在黑色斗篷后,看不清脸,她伸手指着下山的一级级石梯,说,去吧,孩子。

我下山,终于进了太阳城。这时,已过了七天七夜。

在太阳城,第一个朝拜的地方,自然是红宫。那里住了上万名僧侣,按照村里人的习俗,我去咨询处打听,供奉了一把自己制作的楠竹木剑,便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下,跟随僧侣们学习一年。对于我们这些世俗中人来说,僧侣们办的学习班只是一个公益项目,教授语言、历史、术法小原理、风俗地理等知识,让外来者更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

那时,太阳城的旅游业已经很发达,每到夏季,天气不那么冷时,更是人满为患。红宫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曾经是一位国王的宫殿,后来,他的王国被敌人吞并,本人的子孙后代不知散落何处,但这座宫殿却留了下来,成为今天僧人们传授知识的学校。

红宫下,开满了大大小小的旅馆。每次随同学出门去,前门出,后门进。前门出去,便是城市广场,在第三任市长时期修建。这座广场有两大奇迹,一是受到雪山女神赐福的音乐喷泉,每天晚九点准时开启,会有天女在喷泉上方歌舞撒花,同时伴随丝竹管弦的乐声。二是那座四季花廊,经当时城市法师协会集体协力,长廊所有的砖都具神力,可以保证一年四季紫藤花开不断。曾有个倒霉鬼半夜来挖长廊墙脚回去砌花坛,不幸激发了防护法阵,被伤后修养了大半年才好。从后门回山上,会经过一些弯弯曲曲的小巷,石板路,两边是有名的旅馆街,都是一些漂亮紧凑的民宿,窗台、阳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偶尔会有乐手在阳台上奏乐,歌手唱歌,引得我常常忘了回山上的时间,差点错过门禁。

我是四月入学,第二年四月毕业时,红宫内部有两股势力发生了冲突,其中一派准备将外来者赶出去,顺手挑点人杀一儆百。那天早上,阿扎师父慌慌张张来到小教室,通知我们课不上了,赶快下山去。我隐约听到从红宫中心传来的打斗呐喊声,吓得魂都丢了。阿扎师父带着二十多个学生从木制老式教学楼的偏门往外跑,下楼梯时,我们班的小胖子一不小心踩空木梯,砸在我身上,让我也连滚带爬地出了教学楼,好不狼狈。

后来,红宫中心主殿起了一场熊熊大火,惊动护法天帝现身,降雨灭火。很快警卫队出动,平息了这场争斗。但警卫队打破了一百年来与红宫的约定,闯进了红宫的中心地带,这件事情让全太阳城的僧侣走上街头广场静坐抗议,直接导致了一年后市长的下台。

领到结业证后,我在太阳城东郊一户居民院里租了间房子,找了个房地产的工作。工作之余,我受三姨所托,打听我表姐的消息。我去太阳城之前,听说她在这里谈了个外地男朋友,也是旅居太阳城的人,老家离我们老家很远。两人谈婚论嫁时没有谈好,分手了,表姐怪我三姨要求太多,又怪男朋友没有担当,最后给家里寄了封信说要自杀,就辞了原先五星酒店经理的工作失踪了。三姨说表姐绝得很,信里直呼她老人家的名字,扬言要吞了毒叶子自杀。三姨光是哭,她和三姨父也不去太阳城找表姐,只是哭,哭累了去村里麻将馆打麻将,似乎麻木了,只是我临走时,她又偷偷来拜托我,倒显得心里还一直挂记着表姐。

因为在村里时,外公教过我不少风水堪舆的知识,又跟小叔叔实际练习过一些基本法术,我在卖房子时还是有优势,业绩还不错。客人一般满意率都比较高,有些客人搬新公寓后住得舒心,还会回头给我封红包。后来老板直接叫我去卖地了,都是卖给一些修独门独院的地皮,到最后,老板事业发展,能卖更大的地,我就奉命向客户推销起了湖泊和山脉。

月初公司发了工资,我就一个人去逛太阳城桑罗岛上的商场,逛个不停,一口气逛个一天,直到腿都走酸了,买一堆衣服和鞋,临走时在一楼卖桑葚冰淇淋的小餐馆吃饭。这家餐馆会卖一种掺了城郊野菜和绿豆的饭团,特别香,肚子饿时,我能一口气吃四个。逛够街,晚上又和同事一起k歌,周末去郊外野餐,骑自行车,大家都是外地来的年轻人,父母不在本地,又都不成家,手头还算宽裕,过得叫一个逍遥自在。

至今回想太阳城房地产疯狂时的光景,都像做梦一样。

有一年,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洪水是从虚海那边发起来的,太阳城的人管湖泊都叫海。虚海那边的神龙打架,天上电闪雷鸣,黑云滚滚,神龙打了一个月的架,雨也连续了一个月。湖面看着涨,其间神龙们歇了几天,大家松了口气,哪知它们突然又打开了,虚海的水陡然漫出来,填满了附近的河流小溪,沟渠农田。水淹没了城北边的路,我坐在公司车的副驾上,心情紧张,又觉得眼前的景物无比壮观。洪水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像一条条蛟龙,在我们旁边、后面追赶。看地的客人坐在后座,满脸惊魂未定,一直用美声颤抖着唱圣歌。

那天下午,我正带着这位卡伦塔努大陆来的贵族考察一块地皮。他准备在这里投资兴建一个度假村。地皮在一个小湖边,离太阳城有两小时车程。那天一下车,我就觉得不对劲,远远听见高空的风声捎带着龙的啸叫,低头又发现小湖水位突然变高了,把湖边那几座小木屋都给淹了一半。卡伦塔努的贵族脚踩在木桥上,表情甚是不满,回头埋怨我们欺负外地人。同事脸都吓白了,赶紧打电话回,请示找工程师来看看,哪知一小时后,全太阳城都被淹了。这场洪水过后,太阳城的房价泡沫顺势破灭,不久公司资金链断裂,老板跑路,我也暂时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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