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之死

古树之死

四合院的中心是一棵上百年的古槐，古槐之下是竹摇椅，竹摇椅之上的她刚刚从午睡中醒来，身上还盖着薄毯。她眯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槐树叶层层叠叠占据了半边天，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垂下，地上光影斑驳，她的身上也光影斑驳。这是春季，是积雪已融，圆日未烈的时节，风的气味是独特的，天地间的万物是萌发的。这棵曾祖父幼时种下的槐树已有一人抱这么宽了，它每个春天都兢兢业业地抽芽，不忘为世界增添绿意。她在树下已经历了十三个春季了。伴着百年槐树的十三次抽芽，她从开裆裤穿到蓬蓬裙，从小学校服穿到中学校服，个子也蹿了又蹿，眉目间也有了少女的清新了。每个人的幼年和少年时期总是有很多幻想，她的幻想全在古槐下完成了。树洞里是有精灵的吧，它们的翅膀像透过阳光的槐树叶那样晶莹。树根上长出的白色蘑菇也应当有神奇的魔力。至于树干上复杂的花纹，一定是一副奇异的地图，她的指尖顺着花纹游走，她便相当于跨过了大山，渡过了大河……这棵槐树是供她想象力无限延伸的据点，古槐虽然沉默，却懂得她的心，她也懂得古槐对她的守护。毕竟树冠始终倾向她的睡房啊。对于这个家庭，古槐树到底见证了多少故事呢？她至少知道，已在她记忆里淡去的曾祖父，是从这个院子里从少年走向老年的；至今已白发苍苍的外公外婆，是在这个院子里相濡以沫的；当年身穿一身红礼服的妈妈，也是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建成自己的小家的。她始终认为着，已在此矗立百年的古槐还会矗立百年，她也始终相信，世界就如同午后的小院儿那般静好。……黑暗突然就降临了。这年冬天，先是来了开发商，“商量”着买下这一片地皮，后有伐木工人进了院子，大斧一挥，粗壮的树干裂了口子！这时她才意识到，哪怕是百年的古树，在利刃之下也只能屈服。大人们接受了这是大势所趋。卖了这地皮，收益的可是上百万资产呢！而她，怯怯地不敢说话。入夜，大人们在残根面前燃起火来，按照传说中的程序送走“树仙”。噼噼啪啪，火燃的旺起来了，四合院的墙面上映出了黑色的怪影，是人在祭拜。她独离开人群，蹲在已倒地的古槐面前哭泣着。即使有流不尽的泪水，也不能再滋润这树干分毫了。第一次，她感受不到它的交流。如果真的有树仙，那么它应该已经离开。“对不起……对不起……”她断断续续的道歉声被人们的祭拜声湮没了。……五年来她一直在问自己，既然如此难舍，当初为什么没有留下槐树的一节枝干，等它来年春天的复生？直到高中毕业她离开家乡，她才慢慢体会到了当年哭泣的自己难以言明的感悟——世间并不存在永恒，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是正确还是错误，终会在时光之轮的推动下经历由生至死的过程。种下古槐的曾祖父早已离开人世了，而古槐，在百年后追随他而去。再过几十年，她也会变得苍老，然后离世。这一片土地不会永远建着四合院，楼房会取代它，说不定百年之后，一个公园，一个商场，会取代这片楼房。是啊，谁又能说，四合院出现之前，这里不可能是荒地或是水域呢？一切都在变化着，前进着，谁都无法阻挡世界改变，因为谁都不能阻止时间。所以何必留下一节枝干以相思？在世间最重要的是去经历，而不是去缅怀。树木如此，人亦如此。古槐虽已死，它在死前的每一年春天不还是抽出嫩芽，迎接阳光的温暖吗？人明知自己终将离世，不也还是在为了明天努力着吗？她虽然会因为不舍而落泪，却不会因为不舍而拒绝面对新的生活，无论是否符合自己原本的世界观，她都应该去新的世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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