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和老孙是在卖菜时认识的,他们同镇不同村。
老胡家开有半亩菜地,平时种些大葱、韭菜,包心菜、茄子,辣椒。等到大葱拔了高,茄子扭动着细腰肢,翠绿绿的辣椒也偷偷蹿出一扎长,老胡则会骑上电动小三轮载着它们,悠哉悠哉去各个集市上跑。虽然有些辛苦也发不了大财,但养活自己却绰绰有余。老孙家也有一块儿菜地。虽不及老胡家的大,但三分田也被各类小菜撑得满满当当。西红柿羞红了脸;扁豆抻着脖颈往疯里长,就连豆角也悄悄压弯了架。看着它们长得水灵,老孙也喜滋滋地骑着筐满篓鼓的三轮车去集上卖菜。 只不过开电动三轮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小儿子。
老胡和老孙,空闲时都喜欢喝两盅。因为好酒,能谈的话题也变多了,加之两人性子相近,嘻嘻哈哈大大咧咧,话说得太透也不恼。拿他们的话说:能尿到一个壶里去。于是,二人很快成了朋友。
外人只知道他们关系好,像一对亲兄弟。却不知,他俩的交集是因一块儿巴掌大的地方而起。那日,老胡骑着小三轮去赶王庄集,等到了集上,发现自己老是用的地方,被一个老头儿摆上了小菜。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老胡一看这人不仅占了自己的地儿,还和自己一样也是卖菜的,当即就发火了。他偏腿下车,就跟老孙吵吵上了。老胡揪住老孙的袄领,老孙撮住老胡的袖口,两人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谁也没被谁争了上风。后来,临铺卖菜的人看不下去了,就上前推开二人。还提出两人都让一步,既然都来了,那就共用一块儿地方吧!
那一天,老胡和老孙共用一块地方卖菜。地方挤身子遭罪,心也跟着憋屈。但农村的菜市场就是这样,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来的晚,坑就会被别人占走,你只能去地角偏,顾客少的犄角旮旯去摆摊。一个上午下来,即便有好菜也卖不上好价钱,甚至还会砸在手里。
随着赶集的人不断增多,老胡就和老孙也慢慢消了气。趁着有空俩人就唠上了。二人一报家门才知道,原来他们竟是同一个镇子的。老孙尴尬地笑了笑,老胡也摸着脑壳咧咧嘴。得了,都是一个地方的有啥大仇恨?俗话又说:在家千事易,出门万事难。常年在外奔波,谁还不有个求人的时候。话说透了,二人心里的疙瘩也解开了。一来二去,老孙和老胡就由仇人成了朋友。是朋友的好处就是多,平时老孙赶集来得早,就在旁边替老胡占一块儿地方;如若老胡去得早,也顺便帮着老孙占好地摊儿。有了相互帮衬,二人赶集卖菜,再也无需像过去那样,一大早风驰电掣地跟路人抢道了。
相互熟悉后,两人谈的话题也广了。由村里谈到村外,由屋里谈到屋外。一日,趁着空闲,老胡望了一眼老孙电车旁低头摘菜的小儿子低声问道:“怎么个情况?你这卖个菜还要专门顾个司机啊!”老孙咧着嘴作了个苦笑的表情:“没办法啊!这小子人忒老实,不想去工厂做工,又不能闲在家里!”老胡又瞥了一眼车旁,把头凑到老孙面前:“老跟着你赶集卖菜,儿媳妇没意见啊!”
老孙的嘴咧得更大了,面上想哭的表情也有了:“现在还单着呢!去哪找儿媳妇!”老胡有些惊愕,连忙把头扭到老孙小儿子那边。好在人家低着头正在专心摘韭菜,对他们的谈话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老弟啊!如果遇到合适的姑娘帮着介绍介绍。”老孙抽出一支烟递到老胡面前。老胡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叼进嘴里:“那是自然!”一个上午,买菜的一批批涌来,挑茄子、捡辣椒,抽大葱,老胡和老孙再没时间聊天。等到买的人散了,天也晌午了。旁边的菜农,一个接一个开始收拾自己的铺子了,老胡也抬起屁股往三轮车上搬筐子,把被顾客挑剩下的小菜,一样样归拢后再捆绑起来。该装筐的装筐,该扔掉的扔掉,忙得一头大汗。再看老孙,屁股还搭着马扎没挪窝,坐在遮阳伞下抻着脑袋,俩眼珠子随着稀疏的人流不停地转。老孙不动手,并不代表铺子没人收拾。再看小儿子已蹲在铺子上,左手扶筐,右手一个个地往里放西红柿,捡完西红柿又去捆大葱。等到老胡装好车,老孙的三轮车也装好捆绑结实。系好绳子,老胡直起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老孙正往三轮车的车斗子里爬。老孙的小儿子拔掉遮阳伞的伞柄,收了伞布放在老父身旁。交代几句坐稳了,就偏腿上车。大手一扭车钥匙,小三轮就晃晃悠悠地驶上了公路。等老胡骑上三轮也拐上公路时,老孙连人带车都不见了影子。
另一个大集上,两人趁着人少又拉起了家常。老胡吸了一口烟对老孙说道:“老孙啊!你不能总让那小子跟在身边。他也不小了,是该自己出去闯闯的时候了。你看看我那俩儿子,大学毕业后都留在县里。工作、媳妇都是自己找的,就连买房我也只是掏了一少部分。你看看嘛!现在他们过得不也很好!”
老孙吸了一口烟说道:“老胡啊!你的俩娃有出息又是大学生,还是吃公家饭的,你这辈子值了!不是我说你,你又不缺钱,犯得着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跟我们这些人抢生意?”老孙笑着对老胡说。
老胡脸上漾着笑,接过话茬说:“俩娃都不让我种菜,争着让我去他们家里住。我这不是觉得,去哪儿都不比在家里舒服吗?再说,家里的土地被征收了,我不种菜闲着也没意思啊!权当图个乐呵吧!”
老孙冲老胡跷了跷大拇指。之后像又想起什么接着问:“家中弟妹……”
“唉!五年前就走了,没那个命享福!”听老胡说到这些,老孙连忙两手合拢冲他作揖,嘴里还不停地说:不知道弟妹这档子事儿,对不住了!两人说了一会儿,又把话题扯到喝酒上。听闻老孙平时在家喝二锅头,老胡将脖颈抻得高高的,就像炸了毛要打架的公鸡,嗓门儿也抬高不少。
“都什么年头了,谁还喝二锅头?我平时喝稻花村,西凤家里也有。老大送的还没等喝完,老二又拎回家了,挺糟心的。”提起俩儿子,老胡嗓门儿又高了一贝,脸通红通红的,就像刚喝了酒。
“哎呀!这个怎敢跟你比?改天有空,也去尝尝你的酒!”老孙有些羞愧也有些感慨地说。
“那感情好啊!过几天有空你就来,咱哥俩喝两盅!”两人闭了话题,又各自张罗着卖掉一些小菜,转眼工夫就到晌午了。老胡忙着装筐,收拾剩菜,捆车子扭伞柄。等到直腰擦汗时,老孙跟小儿子的车又不见了踪迹。
“妈的!有了个蠢儿子帮着干,还真不耽搁工夫!”老胡心里有气,朝着车子离去的方向骂了一句。
又过了一些时日。老孙纳闷老胡咋不赶集卖菜了?都给他占了三四个集的摊位了,就是不见老胡露面。或许人家有事儿,又或许老胡跟着哪个儿子进了城?老孙这样想过之后,就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一日,又到了赶王庄集了。老孙坐在遮阳伞下拾掇小葱,抬头时看到一人蹲在他的铺子前捡辣椒。老孙看他眼熟,仔细一想就记起来了!这人不是老胡的邻居老张吗?来王庄赶集时,曾在老胡的摊铺上坐过,两人还一起说过话。
“嗨老张,老胡咋不来卖菜了?我这几天忙着栽小白菜也没顾得上去看他。你回去给捎个话吧!就说他还欠我一顿酒,赶明儿我就过去要他请酒喝!”老孙笑着对老张说。老张似乎也记起了老孙,手停了捡辣椒,抻直上半身对老孙说。
“你呀,想去也晚喽!”
“咋了?老胡这么快就跟着儿子进城了?这家伙说好请我喝酒的,也不把这顿酒请了再走!”老孙佯装带些气恼说。
“进城?进鬼城还差不多!那俩龟孙,自打他妈走了就没再回来,更没管过老胡。老胡,就是被累死的。养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他们没本事哪也飞不走,就守在老父母身边。唉!”老张又低下头捡起了辣椒。
再看老孙,坐在遮阳伞底下,却冒出一身冷汗。他盯紧老张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那老胡现在?”话说了一半,他没敢往下问。
“死了!被人发现时身上都生了蛆。”老张没抬头,继续捡他的辣椒。老孙嗓眼儿里一阵恶心,他使劲地吞咽唾沫,才压下胃里蠢蠢欲动的物体。再看,眼窝慢慢慢慢就变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