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砚悬
壹
蓁蓁是在那棵有着一百零三个年头的桃树开出第一朵花的春天化为人形的。
彼时春和景明，和风煦煦日迟迟，书生模样的槐树精在葱茏绿叶下摇头晃脑地念着《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蓁蓁蓁蓁，小桃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心满意足地暗道，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槐树精还在树下念他的书，蓁蓁翻身上了他头顶的那根桃枝，坏心眼地摇了摇树枝。
“哗啦啦！”桃叶飘扬扬落了槐树精满身。
他也不恼，似乎早就知道了蓁蓁的存在，抬起头笑眯眯地看向蓁蓁，“小桃妖，终于化形啦？”
蓁蓁骄傲地挺起胸膛，好不得意地点点头。
“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蓁蓁！”蓁蓁一边说，一边有点小紧张地偷偷看向槐树精。
“很好听！”槐树精笑吟吟的。
蓁蓁放下心来，俯身摘走了槐树精帽子上的一片桃叶，断断续续地吹起来。
“阿淮阿淮，我化形了是不是就可以去人间集市上看看了？”蓁蓁两手撑在树杈上，晃着两条白生生的小腿，期待地问槐树精。
槐树精叫阿淮，比蓁蓁早化形不知道多少年，从她有了神智就在这儿了。没化形的时候两妖就经常聊天。
“当然可以，不过人类与我们妖族势同水火，他们之中有一些除妖师，别被他们发现你是妖。”阿淮还是笑眯眯的，语气却严肃起来。
“除妖师？”又是一个没听过的新名词，蓁蓁皱了皱鼻子，“听起来就不像好东西。”
阿淮点了点头，“他们看见我们妖就会杀死我们。”
“为什么？！”蓁蓁大惊失色。
“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妖啊？”
阿淮摇了摇头，“蓁蓁，世界上的事不是都是这么简单的，除妖师身上会有很淡的妖气，你如果遇到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蓁蓁有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贰
阿淮这几天一直不得空，于是蓁蓁决定自己出去看看，她背着阿淮偷偷溜出来这天恰好是庙会，老远就能听见山下的人声鼎沸，璀璨的灯火一直铺张延伸到山脚，蓁蓁混进了人群中。
糖葫芦！
她眼睛一亮。每个去过集市的妖怪姐姐都说这个好吃，说它外面甜甜的，里面是酸酸的山楂，一口咬下去糖壳和山楂混在一起，嚼一嚼满口生香。
她拨开前面的人，挤到了小贩面前。在周围暖融融的灯火映衬下，晶莹剔透的冰糖壳泛着诱人的光泽，里面的山楂鲜红透亮，好不诱人，蓁蓁吞了吞口水。
“姑娘，来一串？我给您挑个大的！”小贩笑容满面，拿下一串递给蓁蓁。
蓁蓁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三文钱，谢谢姑娘！”小贩弓着腰，笑着向蓁蓁伸出手。
钱？蓁蓁有些懵了。
没..没听姐姐们说起过啊...小贩还挂着招牌笑容向前伸着手，蓁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尴尬得红起来了。
早知道就和阿淮一起来了，她攥着糖葫芦的杆儿，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往小贩手里放了什么，“不用找了。”
“谢谢您，两位慢走！”小贩熟练地把钱往衣袋一塞，笑容可掬地让出了路。
蓁蓁睁大眼睛看向来人，他一袭白衣，腰上是绣着吉祥如意纹的碧色腰带，如芝兰玉树一般立在她面前，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流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却眉目如画，分外清晰。
蓁蓁下意识倒退了几步，想起阿淮的话，连忙抽动鼻子闻了闻，没有妖气，是人类。她稍稍安下心来，小心翼翼地说:“谢谢...您？”
那个人不禁笑了，眼里落满了灯火的熠熠光彩，“没关系！”末了又道，“姑娘是第一次来这里吗，要不要我带路？我知道有几家点心很不错。我请客，不要钱。”
“好啊！”蓁蓁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所说的点心吸引，连忙答应下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蓁蓁渐渐的跟不上他的步伐。
他很快发现蓁蓁的窘境，停下脚步来，朝蓁蓁伸出了手，“我拉着你吧。”
妖怪没有凡间的繁文缛节，蓁蓁毫不避讳地握住他的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人有些惊讶，但随即又笑了。
“姑娘很特别。”
拉个手防走丢而已，不知道他在特别个什么劲，蓁蓁暗自撇撇嘴。
少女纤细柔软的柔荑握在手里柔若无骨，让人心猿意马。
墨蓝色的天穹边挂着一弯新月，周围繁星点点，人间星火错落，如流淌的银河。
君悦楼中
此时只有他们两人，那人看着埋头吃着正香的蓁蓁，温柔地问道:“我叫沈度，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蓁蓁实在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即便满嘴塞着点心也连忙咽下去:“我叫蓁蓁。”
“是个好名字。”沈度微微笑了，粲然星光落了满眼。
“我也觉得。”蓁蓁开心地低下头，继续吃着点心。
告别了沈度，蓁蓁小心翼翼地猫着腰上了山。幸好幸好，没被阿淮发现，不然偷偷下山肯定要被骂了。
环顾四周，还是一片寂静，蓁蓁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扯过一卷桃叶盖好，安安稳稳地睡去了。
叁
阿淮要闭关了。
蓁蓁扯了几天他的槐叶泄愤后，实在是无聊得不行，又跑下了山。
偏偏不巧，下起了滂沱大雨。
蓁蓁这次带够了钱却没带伞，只好随便找了家酒楼进去避雨。
蓁蓁一边恨恨地咬着槐花饼，一边看着外头没有半点小下去的雨势，有点发愁。
模糊的雨帘里忽然闯入一个白色身影，怀里护着个棕色箱子，急匆匆地进了酒楼。
没想到是沈度。真是有点巧。
蓁蓁又拈起一块槐花饼，边吃边想。
沈度也看见了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蓁蓁姑娘。”
酒楼里已经因为大雨人满为患，蓁蓁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和她坐一桌。
“谢谢。”沈度顾不上自己已经湿透的衣衫，从怀里取出他的宝贝箱子检查起来。
箱子被他保护得很好，没有沾上什么雨，只是他的衣角溅上了不少泥水。
见蓁蓁好奇，沈度主动开口:“我是大夫，这是我的药箱。这里面有不少药材用具，还有病人的病例，可不能弄湿了。”
说罢他又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
“你是个好大夫。”蓁蓁看着他滴水的头发，不由得感叹，说着将小笼推到他面前，“吃吧，这个挺好吃的。”
经过一番交流，两人真正熟悉起来。
阿淮闭关起码要半年，蓁蓁整日无事可做，索性跟着沈度开始出诊。
沈度医术高明，医馆里来看病的病人络绎不绝，纵然聘了两个伙计也不太忙的过来。蓁蓁日日吃白食实在是不好意思，便主动应承了煎药的活，也好帮沈度减轻点负担。
这日沈度进到后厨，看见的就是蓁蓁眼神放空，左手托腮，右手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药炉火的场景，不禁有点好笑。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进，突一俯身，“无聊了吧？”
蓁蓁被他吓得不轻，倏地后倒，眼看就要撞翻身后盛着滚烫药汁的瓷碗，沈度连忙飞步上前搂住她的腰，自己却被烫了个正着。
蓁蓁猝不及防被沈度搂在胸口，两人靠的极近，连他领口的暗纹都看得清晰，鼻尖还不断传来沈度衣间的幽幽药香。
蓁蓁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呼吸都好像停滞了一刻。待沈度放开她，蓁蓁才发现他手背上被烫红了一块。
原本洁白如玉的手上微微红肿，指尖不住颤抖着，想来是很疼。
沈度看她心急如焚，好像都要掉眼泪，连忙安慰，“不碍事，涂点药膏就没事了。是我不好，让你受惊吓了。”
蓁蓁一听更是愧疚，衣角都要被揉烂了。
不过沈度的药膏确实神奇，涂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烫伤就消了下去，肌肤光滑如初毫无伤痕。蓁蓁拿着沈度的手，左瞧右看了半天，确定已经好全了，这才放下心来。
“刚才我来找你，本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同我去临镇出诊，没成想吓到了你，实在抱歉。”
蓁蓁好奇地抬起头。沈度继续说:“临镇的陆家千金噩梦缠身已有月余，请我去看看。
我听闻镇上有方荷花荡，想来快开了，待出诊结束可以同游。你要不要与我同去？”说完他看向蓁蓁，眼里暗含期待。
蓁蓁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高兴地点了点头。
肆
蓁蓁站在沈度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向陆家小姐陆诗云。
她很漂亮，身量纤细，杏眸含春，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
只是大概被梦魇折磨的缘故，两颊有些瘦削，看起来略有些憔悴，但美人病弱别有一番风情。
只一眼，蓁蓁便知道沈度治不了她。陆诗云身缠黑雾，人气衰微，应该是已被妖魔纠缠数年，而非陆家二老虽说的两三月。她噩梦连连也绝非什么“忧思过度体弱不康”，而是妖魔作祟。
沈度只是个普通大夫，怎么可能对抗得了妖魔，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搭进去。蓁蓁作出一脸懵懂的样子，悄悄靠近了陆诗云几步。
果然，她身上的黑气微微散了些，却仍盘旋在她身侧不肯离去，甚至扭曲成了鬼首的形状张牙舞爪地探向蓁蓁。
桃木，又称降龙木，诛恶灵，慑鬼邪。
陆诗云体弱多病甚少外出，好不容易来了个看起来年岁相仿的小姑娘自是喜不自胜，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蓁蓁一来她身上都感觉轻快了些。
所以等沈度给她把脉开药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拉起蓁蓁，说是带她看看陆家花园。
两个女孩子凑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没过多久，两个人就熟络起来，亲密的样子看的沈度都有些眼红。
蓁蓁趁陆诗云给她指着假山描绘形状的空挡，偷偷从自己身上折下一小截桃木塞进了陆诗云的袖口。
陆诗云毫无察觉，依然兴致勃勃。夜深了，沈度还在灯下翻着医术。
蓁蓁已经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却还强撑着看向沈度。
“困了就去睡吧，别撑着了。”沈度笑着揉揉蓁蓁的脑袋，看着她眼底的青黑有些心疼。
陆小姐的身体除了体质略差并无大碍，怎么会每日噩梦连连，他这几日遍翻医术也不得解，连带着蓁蓁也跟着熬夜。
蓁蓁枕着自己的手臂，纠结要不要告诉沈度真相，纠结着纠结着竟然慢慢睡去了，但梦里也睡得不安稳，老觉得心里搁着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蓁蓁在自己床上醒来，沈度已经不在房内，蓁蓁想了想决定去找陆诗云。
陆诗云的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蓁蓁站在门口，如遭雷击，眼里的光彩瞬间熄灭。她静默良久，最终还是慢慢挪动步子，踏上了台阶。明明只是三格台阶的距离，她却觉得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比她有神识到化形的那几十年还要久很多很多倍。
“...陆姑娘不必担心，蓁蓁是百年桃树化形，取其精魄制成辟邪符，定能从此护你无忧。”
“谢谢沈哥哥，如此大恩，诗云无以为报。”
蓁慢慢退下台阶，然后逃也是回了房间。
伍
“蓁蓁，出来吃饭了。”门外响起沈度含笑的声音。
蓁蓁打开门，面前这个人还是这样面如冠玉，如同浊世佳公子一般。
“怎么不说话？”沈度说着，自然而然地牵起蓁蓁的手，像往日一样带她走向厨房的方向。
蓁蓁漠然地看着他带着自己踏入地上若隐若现的阵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就是你接近我的理由吗？”
沈度的笑容凝固了。
花木葱郁的拱门后展露出一片蹁跹的裙角，陆诗云仪态万千地走了过来。
“你应该不知道，你的心上人早就被换了芯吧？亏你还算半个除妖师，道行太浅。”蓁蓁神情冷淡地扫了沈度一眼，转而看向陆诗云。
陆诗云依旧巧笑倩兮，手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长鞭。她轻蔑一笑，身形一动，手上的鞭子好像有灵性似的转了方向，灵活地卷住了蓁蓁的腰，蓁蓁被抛到了阵法之中。
阵法启动，炫目的光芒刺得沈度睁不开眼，他惊惶地倒退几步，看向陆诗云。陆诗云却根本没有分他一个眼神，反而反手一掌把他打晕。
眼看着蓁蓁被阵法困住，只能任人宰割，却不想袖口突然飞出一片桃木，幻化成数把剑来，将陆诗云团团围住，一时间只听见刀剑相击响声不断。待到刀光剑影平息，陆诗云的鞭子早已寸寸断裂，但桃木剑也已碎屑满地。
这是蓁蓁的本命法器，只会在蓁蓁危险的时候出现，没想到这第一次出现也是最后一次出现了。
失去了法器，陆诗云怒火中烧，竟拖过沈度后直接利爪掏向他心窝，看来是想通过活祭增加功力殊死一搏。
蓁蓁一惊，却无力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陆诗云将沈度丢入法阵。
法阵原本略微暗淡的光芒霎时大盛，蓁蓁听着呼啸而来的掌风闭上眼睛，捏住元丹准备和陆诗云同归于尽。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反而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紧接着，巨大的冲击袭来，蓁蓁听见身上的人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
蓁蓁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阿淮！”
阿淮拍拍她的背当做安抚，勉力转向陆诗云。
槐木主阴，阵法对阿淮没用。
他面色阴沉地念起口诀，无数槐枝从陆诗云脚下破土而出，将她牢牢困住，槐木逐渐收拢，陆诗云在其间不甘地嚎叫，但最终也只能重新消散成了黑雾，有几缕想要逃逸也瞬间被抓了回来。
阿淮吐出一口鲜血，面露疲态地看向蓁蓁。哪怕深受重创，他还有心情调笑，“早跟你说了，人类坏的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咳咳...”
蓁蓁看着他这幅模样，嚎啕大哭起来：“阿淮，我知道错了，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阿淮每隔十年的春夏之交便要闭关，此时他最为虚弱，陆诗云对其精魄垂涎已久，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没想到半路冒出个蓁蓁。
她本想将计就计，借此引阿淮上套，却没想到蓁蓁的本命法器居然这么厉害。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阿淮安慰着蓁蓁，声音却慢慢低下去：“蓁蓁，我稍微睡一会儿...”
“不行，阿淮，阿淮你醒醒，我害怕...”蓁蓁拼命摇头，却只能看着阿淮在她怀里慢慢阖上眼睛。
沈度已经醒来，但他失血过多，怕是活不成了。“对不起，蓁蓁........”他嗫嚅着开口。
蓁蓁没有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阿淮，如同一座雕塑。
又是一年初春。蓁蓁拎着一小桶水，小心地把水洒在一棵大槐树周围。
已经是春天了，槐树却仍然光秃秃的，只有最下边长出了一枝新叶，迎风招展着。
春日里的和风混着各色花香，温柔地包裹着她，远处的青草沐浴着明媚的阳光，被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泽，让人感觉安宁而幸福。
蓁蓁靠着槐树，慢慢睡着了。
然而睡梦中有谁敲了敲她的脑门，“小傻子，天天浇那么多水，我要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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