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陵是一座山城，山城的秋天往往比沿海地区来得早，尤其在四季分明的南方，可是今年，炎陵的秋天却也迟到了。
像往年立秋过后，炎陵便会率先退出全国高温城市的群聊，然后气温在第一场秋雨的掩盖下不知不觉就降下来，最后，在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里，你会发现从县城炎陵路一直到商贸街尽头两边的服装店都已经不约而同地打出了“全场夏装一律五折”的标语。今年之所以特殊，其实雨季开始时就出现了端倪，本应是润物细无声的绵绵春雨，却还未入夏就下成了梅雨。而立秋当天又恰好踩在中伏天的尾巴上，也就是说，夏天仍在继续。
凌晨四点的县城，还披着一层朦胧的星辉，路灯依旧亮着，像一个暖男似的默默陪伴着冷清的街道。只有相思河南岸的一户人家不但亮了灯，还传出了机器的声音。循着这声音过去，只见一位满脸困倦的少年正站在打浆机旁边打米浆，他看上去实在太困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打了三个哈欠，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工作，那双手仿佛被植入了智能芯片一样，跟机器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看着点，别给溢出去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从厨房里出来，看了一眼少年并提醒说。
“妈，您别忘了我今天要开学呢，就让我再睡会吧...”少年边说边关掉打浆机，然后将打好的一桶米浆提到旁边的桌子上。这是他今天打的第二桶米浆。
“我知道你今天开学，这不是开学人多吗，所以咱们得多备一些烫皮的量。”妇女说着，端起一盆昨晚就切好的土豆丝朝厨房里走，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扭头对身后的少年说：“那你打完米浆就回房间接着睡吧。”
听了妇女的话，少年欣喜若狂，像打了鸡血似的迅速把最后一桶米浆打完了。
卖烫皮的妇女是当地人，街坊邻居都叫她阿莲或者阿莲姐。阿莲姐在县城已经卖了十多年烫皮了，很多人都认识她，所以大家在街上碰到她出摊也都愿意去她那买早餐。尽管最近几年卖烫皮的人多了许多，但非要一较高下的话，还数阿莲姐家的口碑最好。
自从卖烫皮以来，阿莲姐每天凌晨不到四点就起床准备制作烫皮的材料，除非下雪天，否则她基本上六点准时出摊，风雨无阻，十年如一日。买菜，打米浆，炒菜，煮豆浆，除寒暑假会让儿子帮忙外，这些工作全都是阿莲姐一个人来完成。
“妈，还有几个菜没炒？”儿子陈礼一手揉着睡眼，一手拨开厨房的门帘走了进去。
阿莲姐正忙的不可开交，顾不上回头，淡淡地回了一句：“就剩一个胡萝卜丝。”
“我来帮你。”陈礼一屁股坐到炉灶前的板凳上，偶一抬头，正好看见阿莲姐额头上横亘着的几条皱纹之间镶满了大小不一的汗珠。
“九点才开始报名，怎么就不睡了？”阿莲姐扭头看了一眼儿子，而这一扭也让几颗硕大的汗珠趁机从她的额头流到了太阳穴的位置，然后稍作停顿又拐弯划到了脸上。为了避免汗水滴进锅里，阿莲姐抓起搭在肩上的那条已经湿透的毛巾很快将它们擦拭掉了。
“房间里有些闷热，睡不着了。”
“这几天都是这样，总觉得要下雨了，但就是下不下来。旱了这么久也应该下点雨了。”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穿过相思河北岸婆娑的柳树，可以窥见几个晨练的身影。陈礼家隔壁住着一位退休教师赵大爷，喜欢拉二胡，每天清早都会坐在河边，对着河中缓缓流淌的水拉上一个小时。在陈礼的记忆里，赵大爷每天都拉着相同的几首曲子，有一天忍不住问他，“爷爷，您怎么每天都拉一样的曲子？”赵大爷听后停住手中的琴弓，先是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露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回答说：“年级大了，明年就上八十喽，记不得那么多喽！”
随着东方迅速膨胀的一团光亮，县城的样子也逐渐明朗起来。陈礼帮阿莲姐推出摊子，正好碰见赵大爷出门。赵大爷身上永远都能看到老一辈的朴素，尤其是上身那件漂洗得发黄的白色背心，穿出了我们小时候穿爸爸衣服的效果。他左手抓着一张小塑料凳，右手握着心爱的琴，步履有些蹒跚，但还算稳健。陈礼跟他打招呼，他总会停下脚步，朝他微笑着点一点头。“爷爷，您慢点儿，看好脚下的路。”陈礼一边整理摊子一边也不忘提醒他两句。赵大爷应了两个“好”便继续从他家门前走过去了。赵大爷刚走出几步，突然像落了什么东西似的转过身来，对陈礼嘻笑道，“你有空跟我学二胡吧。”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叫陈礼跟他学二胡了，而陈礼对于他的这份执拗也总是哭笑不得。陈礼自觉没有音乐方面的天赋，对乐器更是一知半解，所以常常回复说“有空再跟您学”。赵大爷见陈礼没有拒绝，又趁机补了一句：“不收学费的！”
陈礼将摊子整理完后，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刚好六点，于是朝屋里唤道：“妈，东西都带齐了，可以出摊了。”
“来了来了！”阿莲姐应和着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叠钱。“这是你的学费，可要放好了。”
“那你晚点再拿给我呗，我今天还跟你一起出摊。”
“不用了，妈自己去就好了。你看看你，蓬头垢面，到时别把我的客人吓跑了。”
陈礼立马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羞赧道：“我...我这不是没来得及洗漱嘛。再说，你儿子的颜值有目共睹，岂会因为没洗脸就能拉低的？”
“行了行了，别在这自恋了。”阿莲姐将钱一把拍到儿子的胸前，接着说道：“高中可要更加上心了，要是考不上大学，那你以后就只能跟我出去卖烫皮了。”
“我这才刚上高一你就担心我的高考了，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吧？就算考不上大学也不至于跟你去卖烫皮。”说完，陈礼故意对阿莲姐翻了个白眼。
“你还别看不起卖烫皮的，你妈就是靠卖烫皮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学。你以为卖烫皮就很容易，现在街上哪看不到卖烫皮的，不用心经营的话也是挣不到钱的。总之，要发狠图须，填到哩么？”
“晓得哩。”
所有人都在盼望的那场雨还是没有来，待微凉的晓风将阴霾拨散，一轮红日眨眼之间就蹿上了山头。人们渐渐从睡梦中苏醒，各种大小商店相继开门，步步高旁边的菜市场已经热闹非凡，那带着浓厚炎陵口音的叫卖声犹如号角一般吹响了新一天的开始。
炎陵县城拥有一中、湘山实验和洣泉三所中学，因此开学季也无形当中给县城的热闹增添了几分光彩。两个穿着一中校服的男生有说有笑地走过了陈礼家门前的水泥板桥，径直来到陈礼家门口。在瘦的男生使劲敲了几下门没有得到回应后，便对稍胖的男生使了个眼色，然后稍胖的男生心领神会，马上后退几步，接着仰头朝二楼陈礼的房间大喊：“陈礼！”刚喊了一句，房间的窗户就开了，陈礼探出脑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楼下的同学说道：“拜托两位大哥，以后能不能尽量发微信，我这正上着厕所呢被你俩哐哐吓的，不知情地还以为我家煤气罐炸了！”陈礼的话竟然触动了两位同学的心灵，两人一改敲门时的霸气，嘿嘿一笑，连说了两句：“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两个男生是陈礼的死党，三人都是从城南小学毕业，然后初中三年又成为了同班同学，往近了说，三人都是吃着阿莲姐的烫皮长大的。瘦的叫陈亮（大家都喜欢叫他陈友谅），是三人当中最皮的一个。稍胖的叫郭子鸣，是个富二代，听说家里在几个大商场都有股份，所以每当“二陈”有难，他必慷慨解囊。尽管如此，一到要背锅的时候，陈礼和陈亮都会毫不客气的把锅甩给他，而且理由永远都是：“因为你姓它。”
还不到九点，沿着相思河而修建的洣泉路就开始变得拥挤了，开汽车的，骑自行车的，推着板车卖水果的，甚至一位挑着担子卖小菜的大妈也走到了车流中间。而此刻，我想一中旁边的井岗路应该更堵。
“我在重点2班，你俩呢？”去学校的路上，陈礼突然问起。
“礼子，你相信缘分不？”陈亮把手搭到陈礼的肩上，反问到。
陈礼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咱仨还在一个班？”
“啥还不还的。”郭子鸣仿佛玄冥二老附体似的突然给陈礼的后背来了一掌，咧着牙笑道：“听你口气好像不太愿意跟我俩同班了一样。”
“你俩没和我开玩笑吧？今天是九月一号又不是四月一号。”陈礼半信半疑，总觉得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就算有也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小子还不相信了，郭子把通知书拿出来给他瞧瞧！”
陈亮率先从书包里把通知书拿出来递到陈礼的面前，接着郭子鸣也助攻一份。陈礼拿着两人的通知书反复看了两遍，果然都在重点2班。看着陈亮和郭子鸣略带嚣张的表情，陈礼嗤之以鼻，于是灵光一闪，打趣道，“老实说，到底‘2’是你们自己写的还是‘重点’是你们写的？”陈礼知道“祸从口出”了，不等话音落下便拔腿就跑。虽然知道陈亮和郭子鸣追不上自己这个运动健将，但陈礼还是隐约听见了他们在后面发出的“打死他”的呐喊。
就这样，陈礼三人在人潮拥挤的街上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你追我赶，尽显腾转挪移的本领。所谓乐极生悲，就在陈礼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陈亮他们时，意外发生了。他在井岗路离一中路口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撞倒了一个人。当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随着一声“啊”的尖叫，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女生手中的袋子也被摔破了一个大口，并掉出来七八个米果。陈礼举足无措，好在陈亮和郭子鸣及时赶了过来。
“还愣着干嘛，快把人家扶起来呀！”
在陈亮的提醒下，陈礼这才回过神来要去扶女生。
陈礼将女生扶起后很快恢复了镇定，一看旁边站了一圈围观的人，脸一下又红到了脖子根，当他把头低下的刹那，正好与身高刚到自己肩膀的女生对视了一眼，急忙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可能是受了惊吓的原因，女生清秀的脸上明显添了几丝苍白。她俯下身去拍打了几下裤子，然后淡淡地回了陈礼一句：“我没事。”最后，她将目光停留在了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米果上，满眼的怜惜。
胆大心细的陈亮见状，急忙安慰她，“你别难过，我们帮你捡起来。”说完，示意陈礼和郭子鸣一起动手。
陈礼将捡好的米果亲自交回到女生手上，内疚道：“都弄脏了，还能吃吗？”
“这是奶奶知道我今天要开学了，特意天没亮就起床给我做的，你看，还有点儿热呢......”说着说着，女生的眼睛湿润了。
陈礼能理解女生此刻的心情，因为他能想象到奶奶给她做米果的场景，和母亲给自己做烫皮的场景是那么的相似。深深的自责再次涌上了陈礼的心头，仿佛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
“我赔你吧。”陈礼鼓起勇气对女生说。
“赔？还是算了吧，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
“可是......”
“不要可是了，以后走路注意点，今天撞倒的是我，要换作别人，特别是老人，你可能就走不了了。”说完，女生捧着那些米果挤过围观的人墙，朝一中的方向走去了。
炎陵一中早已经门庭若市，送学的车辆几乎停满了整条教师街。这所拥有两百五十多年历史的炎陵最高学府，从挂着各种荣誉牌子的校门走过的刹那，你就能感受到它的厚重。
高一（2）班的教室在攀登路上去的那栋教学楼的二楼。在去教室的路上，要路过一个名为“谁是后来者”的雕塑，得知班主任马老师便是他们的语文老师时，陈礼三人竟兴致高昂地展开了对雕塑意义的解读......
陈礼三人的语文成绩其实不相上下，都在七十分到九十分的区间里震荡。非要选出一个语文成绩最好的，那只能选陈礼，因为他是三人中唯一担任过语文课代表的人，尽管小学语文课代表的含金量并不高。
经过一番酝酿，陈亮率先开口：“‘谁是后来者’这毫无疑问是一个问句，这个问句就是一道问答题，雕塑作者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让我们来回答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很多，但在下认为作者最想要的答案其实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话音刚落，陈礼和郭鸣不约而同地给他鼓起了掌。
“郭子，你先说。”陈礼示意郭子鸣接着讲，然后把视线继续转到了雕塑上。
“我首先对陈友谅的见解表示赞同，然后补充两点。第一，‘谁是后来者’从右边这个人的表情和手势我们不难看出......”
“卧槽，整个人都是一个色你还能看得出他有表情啊？”
“亮哥你别打断我思路行不？让我把话说完。从人物的表情和手势可以看出此人有股傲气，因此‘谁是后来者’其实就是想表达当年燕人张飞独自横枪立马于长坂坡吼出的‘谁敢一战’的意思。谢谢大家，我的论述完毕。”
“哈哈，郭子你这个见解够‘毒’到的，陈某佩服。刚才只说了一点，还有第二点呢？”
“哎，第二点被你刚才那么一打断全忘了。礼子该你了。”
陈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本想先对两人的见解点评一二，奈何找不出一点瑕疵，只好直抒胸臆：“首先我们可以看到，这个雕塑讲的是一位先生在下棋，棋盘另一边的位置空着。然后先生指着棋盘问‘谁是后来者’，所以不难推断出他刚和朋友下完一局棋，而朋友输了便走了。先生酷爱下棋，因此还想继续寻找能跟他对弈的人。先生看似高傲，其实也是在激励后来的人，他相信后面一定会有更优秀并且能够战胜他的人。往更深层次讲，一方面，这盘棋就好比一个人的人生，总要遇到许多挑战，有挑战才有意义，才算完美；另一方面，这盘棋就是一个理想、一个事业，需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才能完成，因此后来者应当自强，才能更好的从先辈们手中接班。”
陈礼还没说完，陈亮和郭子鸣就已经被他的陈述惊呆了。说实话，就连陈礼自己也没想到能把这段话一气呵成，以至于后来每提到这件事，他只能用灵光乍现四个字来解释。
在这次解读雕塑的事情上，三人都认为自己是超常发挥，很具有纪念意义，于是取了一个颇有文采又不失霸气的名字：三英论雕塑。
高一（2）班总共有五十四名同学，男女生比例相对均衡，而且全部在上午完成了报到，据了解，这种情况还是自1994年一中由酃县一中改名为炎陵一中之后首次出现。也就是说，一不小心2班就创下了一项吉尼斯学校纪录。班主任马老师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将下午的班会从两点推迟到三点，以此作为对全班同学的嘉奖。
按照往年的经验来看，报名当天的班会无非就是安排大家搞卫生，但今年的高一（2）班有所不同，听个别同学透露说班会结束后马老师会进行座位排序。陈礼三人为了混脸熟，提前了一个小时到教室。本以为他们是最早到的，不料，跨进教室前门进便看见一个女生已经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子上了。三人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女生的注意，她安静地坐在那儿，自顾自翻阅着上午刚领的新书。三人本想等女生看他们一眼就主动打招呼，可是等他们从前门一直走到最中间一排正对着风扇的三个座位坐下，女生都始终没有抬头。
“礼子，那个...那个好像是米果诶。”陈亮扭头偷瞄了两眼女生，回过来小声地对陈礼说。
“米果是谁？”陈礼一边将书包塞进抽屉一边问。
“就是上午你撞倒的那个呗。”
“不会那么巧吧。”陈礼不以为意。
郭子鸣觉着好奇，于是也回头去看了两眼，“好像真的是她。”
陈礼心中一怔，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随即犯起嘀咕：“世界怎么如此之小......”
时值正午，火球般的太阳炙烤着窗外的一切，连吹进教室的风都好像掺杂着一股焦味。几盏经年累月的吊扇在拼命的转动，时而发出一阵不协调的“咯吱”声响。陈礼尽管穿着一件短袖，但还是热的浑身不自在。
“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陈亮问陈礼。
“说什么，怎么说？”陈礼愁眉紧锁，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就做个自我介绍吧，毕竟是同班同学。郭子你说对不对？”
郭子鸣也配合着陈亮，对陈礼点了点头。
“那走吧。”
三人一齐起身，边走边在肚子里酝酿情绪。陈礼谨慎地环顾四周，见还没有其他同学到场，立即挺了挺胸膛。当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第一个开口时，陈亮在距女生还有两米开外便热情地来了一句“嗨，米果”，吓得陈礼和郭子鸣想立马转身回去。
女生闻声，缓缓抬起了头，看到三人也显得十分诧异，很久才微微一笑，说：“怎么是你们...”
女生这一笑让陈礼三人如沐春风，原本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三人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在女生正对面那个位置的归属上竟然发扬起了“孔融让梨”的高尚品质，最终郭子鸣以十六岁七个月的“高龄”坐了过去。
陈礼准备对上午的事再次向女生道歉，不料被陈亮抢先了一步，“你好，我叫陈友谅，请问同学芳名？”
女生听了陈亮的自我介绍，随手合上面前的语文课本，想了一会后故作正经地说道，“额...陈友谅你好，我是朱元璋。”女生话音刚落，突然反应过来朱元璋是男的，于是立即补上一句“的老婆马皇后！”说完，得意的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一个赞。
女生的这个回答出乎了三人意料，特别是陈亮，立即意识到自己遇上对手了。为了扳回一城又不使气氛陷入尴尬的境地，陈礼马上显露出了语文课代表的担当。他眼里充满了自信，借着胡乱吹进来的几股热风而飘扬的刘海，使他颇具几分“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潇洒。
“是谁在叫朕呐！”
陈礼的话都快要到喉咙眼了，却还是被郭子鸣的举动吓得憋了回去。郭子鸣仿佛戏精上身了一样，拍案而起，双手背到身后，然后目视着对面的“马皇后”哈哈笑道：“原来是朕的皇后呀。小礼公公，快给皇后娘娘赐座。”说完，特意朝陈礼挤了挤眼。陈礼迟疑了一会，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不过这身份从诗仙一下子变成了高力士令他有些不爽，于是极不情愿地回了一字：“喳。”
“皇后突然找朕，所为何事？”
不得不说郭子鸣钻空子的能力流弊，简单的两句话就把主动权牢牢握回到了自己手中，而且身份直接压了对方一头，连旁边的陈亮都连连赞叹：真特么是个人才！
女生这边原本在人数方面就占据劣势，加上郭子鸣刚刚这招顺手牵羊，很明显落入了下风。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在对面强大气场的压迫下，女生依旧面不改色。她嘟着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只见她那两颗水灵灵的眼珠迅速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像是在说，“有了！”。
“回皇上，您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上朝了，文武百官呈上的奏折您也一直没批阅，这样下去可不行呐！臣妾听说，徽州北部仍有不少陈友谅的残余势力，不趁早下令铲除，恐后患无穷啊！”女生说完，故意朝陈亮吐了吐舌头。
女生的反击也着实漂亮，不但怼了皇上，连同陈友谅也再怼了一遍，而更巧妙的是，她居然把矛盾直接转到了对方内部，你不是朱元璋吗，他不是陈友谅吗，你两人应该大动干戈铲除异己才对，那我接下来只要看你们表演就好了。
果不出所料，女生这个漂亮的反击使陈礼三人阵脚大乱，后悔平时没有多看点宫廷剧。
陈礼三人连战两局都败北了，锐气大减，同时也得出了一个结论：此女语文成绩定在他三人之上。古人云，两军交战，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因此三人都十分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你好，我叫陈礼，陈是陈年往事的陈，礼是礼貌的礼。上午的事我再次向你说声对不起：对不起。”
“呵呵，我叫郭子鸣，叫我郭子就行，县城这地方我特别熟，想去哪想吃什么找不到地方的都只管问我‘炎陵包打听’！”
“我真名陈亮，陈友谅是我的外号，嘿嘿。对了同学，你语文成绩是不是很好，我想......”
陈亮还想往下说，但被陈礼和郭子鸣及时制止了，因为他们觉得现在只要在女生面前提语文相关的东西都是在自取其辱。
从两点半开始，教室里陆续有同学走进来。陈礼三人怕影响不好，也回到了之前坐的位子上，然后不约而同地把语文书摆到了面前。
陈礼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这些都是他在洣泉中学的校友甚至同班同学。站在一个三年的终点和另一个三年的起点之上，陈礼陷入了回忆与沉思。尽管洣泉的教学楼就在一中里面，甚至从米果旁边的那个窗户就能看到教学楼的一角，但是此时此刻的心情跟之前那三年的已经全然不同。最直接而表面的聚散，到由外而内的知识水平提升，再到未来的未知与憧憬，这或许就是陈礼走过的和即将要走的路。正如他对“谁是后来者”雕塑所理解的，谁都会成为后来者，但并不是谁都能成为后来王者。
“马老师来了，马老师来了！”
随着教室里引起的一阵小骚动，班主任马老师踩点走进了教室。马老师个子不高，微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刚过不惑之年的他已经开始有秃顶的迹象，而他的脸上从跨进教室门槛起就一直带着笑容。
教室里很快趋于安静，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马老师。
“同学们好啊。”马老师一边把手中的花名册放到讲台上，一边作自我介绍，“我是你们的班主任马云国而不是马云，所以你们有购物车的不用来找我清空，叫爸爸也没用，哈哈哈...”
大家万万没想到马老师还是一个段子手，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就引得哄堂大笑。同学们纷纷要求马老师公布微博账号和微信号，一个冒失的女生居然还大声问道，“马老师您结婚没有？”一时间，教室里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好好好，请同学们安静，我们接下来进入正题。”在马老师的示意下，教室又恢复了安静。
马老师扶了扶眼镜，向台下扫了一眼便继续说道，“我们今天就先不搞卫生，因为考虑到很多同学都是从乡镇过来的，坐车很辛苦，因此，大家今天好好休息，大扫除我们放到明天上午。”说到这，台下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马老师真是非同一般。陈礼一边鼓掌一边在心里默念。
“我们今天的班会只有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同学们上台介绍自己，每人一分钟。第二个环节是排座位，像你们现在这样坐肯定是不行的，男生扎一堆女生扎一堆，这明显违反了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物理原理。”听到这，大家再次被马老师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
班会在马老师幽默风趣的主持之下，继续进行者。与此同时，其他班级已经在搞卫生，桌椅拖动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传到了2班的教室里。为了减少干扰，马老师果断让靠门窗的学生把门窗全部关上。
“下面，我们开始第一个环节，我不点名，大家自己上来。”说完，马老师拿起花名册走下讲台，然后在第一排位置上挑了个空位坐下。
教室里变得出奇的安静，过了一分钟也没人起身。马老师挪动了几下身体，扭头对着身后的学生说道，“大家抓紧时间上台啊，要勇于表现自己，记住，你们是重点班的学生。”
“上不上？”坐在三人中间的陈亮伸手敲了敲左边陈礼的大腿小声说。
“我后面一点。”陈礼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声音小到仿佛声带丢了一样。
陈亮又敲了敲右边郭子鸣的大腿：“你呢？”一连问了三句，但郭子鸣都没有反应。凭借对郭鸣多年的了解，陈亮推测他肯定又犯了上课走神的毛病了，于是只好沿用老办法来提醒他，在他大腿上使劲掐了一下。
尽管郭子鸣的反射弧很长，但陈亮下手毫不留情，加上大腿这块的肌肉已经有了记忆，他还是很快感觉到疼痛并嗖的一声站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了一眼“二陈”，嘴里好像还骂骂咧咧说着什么。
郭子鸣的起立打破了教室的安静，大家毫不吝啬的给这位“自告奋勇”的同学献上自己的掌声，就连马老师也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在陈礼的提示下，郭子鸣很快从懵逼状态中反应过来，然后带着蒙娜丽莎一般神秘的微笑走上了讲台。
“我叫郭子鸣，今年十六岁，毕业于洣泉中学。我喜欢爬山，打乒乓球还有台球。我的座右铭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希望能和大家度过一个愉快而难忘的高中时光。谢谢大家。”
“郭子鸣同学讲得非常好，我们大家再给他一点掌声鼓励！”
自我介绍环节在郭子鸣的表率下井然有序的持续了四十分钟。尽管每个人的自我介绍都很详细，但陈礼唯一竖起耳朵听完并且能够背诵下来的只有米果一个人的，这也可能是他今天最大的收获了。
“大家好，我叫刘媛，来自毛主席口中的好地方-水口......”
第一个环节结束后，马老师宣布休息十分钟。陈礼三人结伴去洗手间，途中郭子鸣怏怏不快地责问陈亮，“刚才你丫的那么用力掐我干嘛，是要弑君还是弑父？”陈亮搭着他的肩膀，赔笑道，“不好意思郭子，一个暑假没掐难免掌握不好力度嘛。你放心，下次一定掐到你满意！”陈亮说完，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
“嘿，你们说马老师会安排男女混合坐吗？”
“不知道，据说一中从来都是男生跟男生坐，女生跟女生坐。”
“马老师这人还挺有个性的，没准就不按常理出牌。”
“跟谁坐都无所谓，只要别把我放到最后一排就行。”
总体来说，大家对座位一事还是充满期待的，其中主要焦点就是看马老师如何在传统面前打破常规。
“大家安静，接下来我们进行今天班会的第二个也是大家最关心的环节。”说着，马老师拿起一支粉笔开始在黑板上画图，三下五除二就把教室的座位布局画了出来。从布局图可以看出，马老师总共分了四个大组八个小组，除第一大组只有六排外，其余三个大组都是七排。当然，这都还不是大家最关心的地方。
马老师吩咐全体男生把教室里的桌椅按黑板上的图摆放好，再将多余的桌椅统统搬到走廊外面。待位子摆放整齐后，马老师示意大家坐到位子上，然后郑重宣布：
“同学们，俗话说的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希望学习也是一样，所以，我们班都按男女混合坐！”马老是话音刚落，班上的男生竟不约而同地欢呼了起来。
“但是，但是！我们班总共五十四名同学，其中男生28人，女生26人，也就是说，还剩下两名男生要坐一块。”听到这，女生们哄笑了起来，男生们却沉默了。
“为了公平起见，我打算采取抓阄的方式来决定哪两名男生同桌。阄我都做好了，接来下就看各位男生的运气了。”说完，马老师从裤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28个阄，放到讲台上再三打乱，然后双手捧着它们笑逐颜开地走下了讲台。
此时的教室，一片欢腾，仿佛成了阿里巴巴的年会现场，而此时此刻马老师就像是马云，无论走到哪，大家的目光就追到哪。等最后一个阄交到最后一名男生手里后，马老师走上讲台，带着始终不改的微笑，说道：“好了，今天的‘幸运儿’究竟是哪两位呢?有请我们抓到数字0的两位同学起立！”
在马老师的带动下，教室里的气氛再次达到了高潮，大家一边鼓掌一边起哄，都在等着看谁是那百分之七的倒霉蛋。
其实我们不应该相信运气，因为它从来就是一个借口，它产生的结果，对你而言是好的，但对别人而言极有可能就是坏的。所以，干嘛不大胆地承认：这就是该我所得的结果，我要坦然面对。
陈礼三人都不是乐天派，因此抓到阄后都在手里攥了很久才敢打开。率先开阄的是陈礼，他本来也是欲看还休，不料发现旁边的女生都伸长了脖子在“观礼”，只好摊牌：“哈哈，不好意思各位，我的是1。”第二个开阄的是陈亮，在周围男生都开出了1的情况下，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手心冒汗了。最终，陈亮在陈礼的鼓励下，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出了一个0......
在得知旁边的好友开出了0后，郭子鸣表面上显得很难过，其实心里还是非常开心的，因为这么一来，他抓到0的概率降到了3.7%！这极大地增强了他的自信。这时，已经揭晓答案的陈亮和陈礼也都凑了过去，准备跟好朋友一起面对那个结果。
“开吧郭子，没事的。”在陈礼的鼓励下，郭子鸣拿出阄，像剥洋葱似的小心翼翼地将纸团层层展开，一直到剩下一层他的脸上都还是平静的。但最后一层，他的手开始有些颤抖，可他已经无路可退。他捏住最后那层纸缓缓掀起，终于，他们看到了一个点，随着纸张继续掀起，这个点也逐渐向两端延长。
“好像是1。”陈礼说。
“差不了。”陈亮也说。
在听到两位好友都说出了几乎同样的答案之后，郭子鸣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喜色。他继续把纸张往上掀。突然，三人的脸色又瞬间黑了下去，因为纸张上的那个1越看越像一条弧线了......
“马老师是语文老师，可能数字写的并不标准。”陈礼安慰到。可是，很多安慰其实都是自欺欺人而已。当看到那个1还在继续弯曲时，郭子鸣已经确定希望破灭了，就算马老师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也不至于把1写成半圆。最终，郭子鸣又给墨菲定律增加了一条有力的论据。
“抓紧时间，请我们抓到0的同学起立。”
陈亮摇摇头，一脸无奈地站起身。边上的郭子鸣在陈礼的安慰下，也生无可恋地站了起来。两人情不自禁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也使得他们内心更加五味杂陈。两人怎么也没想到，九年过去了，他们从校友，再到同班，最终还是成为了同桌。
这次换座位对陈礼三人简直是灾难性的打击，先是陈亮和郭子鸣“喜成同桌”，再是陈礼因为身高过高排到了最后一排。唯一令陈礼感到欣慰的，可能就是跟米果分在同一个大组了。
换好座位已经五点了，夕阳正好落到山头，红棕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洋洋洒洒地斜射在教室米白的墙上。马老师背着手在台下巡视了两圈后，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走上讲台并随手抓起一支粉笔，在黑板的空白处三笔写了一个“秋”字，写完自己又细细地端详了几秒，而后指着那个秋字半转身对台下说道，“给大家布置一道家庭作业，以秋为主题写一首诗，体裁不限。然后今天就放学吧，通学生们路上注意安全。”
自从换完座位后，陈礼三人就面无表情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马老师放学的号令对他们来说就像是解放的号角，三人抓起书包率先走出了教室。临下楼时，陈亮问陈礼，“要不要等米果？”陈礼伸手理了理额头上东倒西歪的刘海，回答道，“我们是通学生，她是寄宿生，等她跟你说一声再见吗？”说完，陈礼头也不回地走了。陈亮和郭子鸣回头见米果还没出来，也快步追了下去。这是三人第一次放学路上全程保持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