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父亲指着家里靠近大街的杂物房对我说：“我把那个房间收拾好了，以后你就在那边写作吧。”我心里一乐，感觉它就是我的私人办公室。

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木制的上下床，上面一层用来摆放杂物。这个房间经常关着门，打开房门闻到各种气息混合的气味。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房间，一扫那种浑浊沉闷的感觉。我把那张用了十几年摇晃松动的电脑桌搬到工作室，又把台式电脑装好。

家里还没有报装网络，离开网络的电脑就像一个废了武功的武林高手。盯着电脑屏幕片刻，百无聊赖之下我习惯性地打开写作软件，开始写新小说。

开头的千余字写得不太顺利，思路像一支放置很久的钢笔，在纸上写字留下大片断墨飞白。几百字的段落要写上十几分钟，一句话刚写完就修改，改完了还是不满意，干脆整句删去。状态依然不好，我需要找些东西提提神。家里没有备咖啡，我只找到几包不知道放置了多久的绿茶。

当绿茶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我想起了大二的暑假写玄幻小说的情景。那段时间我过着颠倒黑白的日子，我白天睡觉，夜里喝着绿茶写作。我珍惜夜里的每一分钟，我感谢夜里浮动着的每一丝灵感，我享受着一个人的独处。现实之中，我不过在安静打字，而在精神世界里，我放肆呐喊，灵魂在高歌，在狂舞。我的文字仿如月下灿然盛开的妖花，又像黑夜中跳跃着的火焰。我庆幸自己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是我初尝小说创作的甜头。除了爱情，它是我所体验过最美好的感受。

毕竟是第一部作品，现在看下来会觉得幼稚可笑。其实在当时我也知道自己写得不算好，但从不批判自己的文字。每每写出一些超水平的句子，还会在心里大赞自己厉害。回想起来，这也是最舒服的创作心态：只为体验不计得失。

喝完一杯绿茶，我轻闭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让自己不再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写下的字句。不管好坏，只管写出来。某个时候，文字表达突然变得容易，仿佛头脑中的那支钢笔的墨管畅通，写出来的每一笔一划墨迹饱满，在白色宣纸上慢慢化开。头脑中有很多画面争先恐后涌出，我有一种强烈的迫切感，急于要把这些画面转换成文字。自从开始写林雪儿要求的那一部悬疑小说之后，我再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写作状态。到了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灵感终于活过来了，那干涸断流的小溪又变回了轰鸣作响的瀑布。

我写得很欢快，一口气下来已经写了五千字。某个时候，我听见打开着的房门被轻轻敲响。父亲正站在门口，微笑着，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你不要这么心急写作，慢慢来吧，作家都是要写个几年才慢慢有名气的。”

我点点头示意明白。他没有再说什么，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写了三个多小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而我感觉好像只是过了半个小时。我很享受这样的创作感觉，有一种天人合人的畅快感，专注于写作这件事情，甚至自己的存在也忽略掉。

刚刚父亲跟我说的那番话让我感触。我想起小学那一次，他拿着那本《人生秘诀》的书跟我谈人生，也是这样微笑的神情，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我想，在写作这件事情上，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的表态。从这句话来说，至少他没有作出反对的态度。

我感觉心里有暖流往外翻涌，眼睛潮热。我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趁着精神大好，又一口气写了三千字。直到脖子酸痛难忍，我才关了电脑睡觉。尽管身体已经很疲劳，我的大脑还是很兴奋。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拿出手机给牧小晴发了一条短信：“我今天写了八千字，写得很过瘾，感觉状态回来了。”

过了一会收到她的回信：“真好，继续加油。”

我看了一下时间，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她回复得这么快，难道她也没有睡着？

我回了一条信息回去：“你也没有睡着？”

牧小晴：“明天要不要到处走走逛逛？”她没有回复我的问题，倒是提出一个建议。

我：“好，明天中午电话联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钟，父母都去上班了，饭桌上压着一张字条：“早餐在锅里。”

那是一碗面条，已经糊成一团，吃起来滋味不错，是我记忆中面条的味道。吃完之后整个人有一种饱足的愉悦感。住家里就有这样一个好处，不必老吃外卖。工作几年来我的胃时常犯病，可能跟时常吃外卖也有关系。我有预感，回家之后我的身体也会越来越好。这样一想，突然觉得全职写文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工作几年里我在病痛中花的钱也不是小数额，有时候我跟大熊他们一起诉苦，大家都觉得做我们这一行就是犯贱，先是用加班把身体搞坏，然后又用加班费去看病。最后人残了，钱没了，老板和医院赚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捞着，还白白受苦。

给牧小晴打了电话，她约我在学校旁边的小公园碰面。我来得比较早，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等她。看着年年岁岁变化不大的花草树木，我感觉时光在这公园停住了脚步。

高中那些年里，每当我感到压抑难耐，我就会来这里默默坐上片刻，在这里我才找到一些重归自然的感觉。认识牧小晴之后这里便成了我们的老地方。我们常常在饭堂吃过晚饭就来这里坐上片刻，交换日记本，说上一些无聊的话题。有时候也会两个人一起沉默发呆，却丝毫不感到尴尬。在天气晴朗的周末，我们甚至一起躺在草坪上看星星。我只要转过脸就能看见她轻闭着眼睛的脸容。在青春躁动的年月里，我和牧小晴仿佛成了对方身体的一部分，但我们之间的相处一直平静如水。如此紧密的牵系却跟爱情无关，至今想来这依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年少时的感情世界很简单，一颗心只能装得下一个人。那时候我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于是我跟牧小晴之间的感情会有天然的屏障。我觉得我的暗恋可以天长地久，我和牧小晴之间的友情也可以地老天荒，那是一种有恃无恐的自信和霸道。

从前的我一直没有想过，牧小晴为什么会主动走近我，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究竟靠什么维系着。直到林雪儿的离开，当一个幻梦终结，我才感受到在这一段感情中自身的卑微。多年以来，我和牧小晴之间是平等的吗？乍一看好像是那么一回事，但细心一想却不是。我和牧小晴之间，明显她的付出比我多。她拯救了我，而我却没能拯救她。不是她真的那么强大，而是我没有把她放在那个最重要的位置。因为林雪儿的存在，我和牧小晴在感情投入上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关系。

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成熟，依然是过去那个躲在自己精神世界的孩子。不愿了解外界的规则，也不愿去按那样的规则来玩人生的游戏。哪怕我的外表日渐老去，内心依然是那个倔强的少年。直到某一天蓦然惊醒，却已经错过十年八载，这是一片时间之海，我用一生都无法跨过去。

“喂，你在想什么？”耳边的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牧小晴正笑吟吟望着我，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好像这些年来她也没有怎么变过，因此当我被周围世界的人和事无情抛下之时，唯有她还跟我并肩前行。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一片酸楚，而这份酸楚里又夹杂着几分甜蜜。

“搞什么鬼，你怎么又哭了？”牧小晴突然又大叫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擦了一下眼睛：“进沙子了。”

牧小晴递给我一张纸巾，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她今天轻装出行，头发扎成长马尾，穿着短袖衣服和长裤子。看起来她昨天确实没有睡好，看见淡淡的黑眼圈。

“你昨天很晚才睡？”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流露出淡淡的微笑，看起来有几分疲惫：“昨天我爸妈准备让我去相亲。他们说我不年轻了，快三十岁连男朋友都没有。他们明显比我心急。”

“那你的意思？”

“我不想去，倒不是对相亲的方式反感，而是我的心态还没有准备好。这一次旅游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去见一下他。”

“你出国之前的男朋友？”

牧小晴点点头：“正如我之前所言，我已经从那段感情里走出来了，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一场自我欺骗，我要再见他一面，好给自己的一个确定的答案。”

“如果，你跟他见面之后发现你还没有真正放下，你会怎样？”我小心问他。

“看情况再决定吧，如果条件允许就再续前缘，如果不行，那我继续疗伤，直到可以完全放下他。”

“我觉得……有那个必要吗？有些事情真的要弄得这么明白？”

“有必要，我不希望跟别人在一起之后，在某个瞬间突然发现自己还爱着他。我的心里只能住一个人，我不想纠结，不想后悔。这是我的心结，也是我命中的劫，如果我不解开这个结，我以后的感情也不会好。”

我沉默了好一会才又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一个星期之后。”

“这一个星期有什么安排？”

“从明天开始，跟亲戚吃饭，跟同学吃饭，跟朋友吃饭。大概除了吃就是睡了。”说到这里牧小晴又笑了起来，“所以，我们就只有这一天时间相处了。可能接下来几个月时间你都见不到我，所以好好珍惜这一天。”

“好吧，时间宝贵。你要怎样安排，听你的。”我勉强堆出一个敷衍的笑容。

“以前常常听你说起你的乡下，不如带我去看看吧。”

“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当一时心血来潮的决定吧。”牧小晴站起来向车站走去。

牧小晴的性格就是这样，如果她不愿意说，我怎么问她也不会说。

这一天的牧小晴安静得有点异常，坐在公车上，她全程只是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回想起来，我是在高二那年搬到城里住。自从爷爷奶奶过世之后，这些年来我很少回老家。爷爷奶奶还在生那几年，我回去看望过他们几次，每一次见面我都能看见他们变得更苍老，越来越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村子也变了，没有连天的绿野，也没有追逐打闹的孩子，它变得越来越冷清，颓败的气息正侵食着它。

我没有带牧小晴回村子，而是去了一趟从前常去的江边。天气不怎么好，满天阴云高悬，潮湿的风贴着水面吹来，让我有一种回到烟水三月的错觉。

“真舒服，这里的感觉跟红树林很像，难怪你从前常来这个地方。”牧小晴双手上举伸了一个懒腰。

“我出门看过黄历，今天是一个适宜说真心话的日子。牧小晴，坦白告诉我吧，为什么突然想来我的乡下看看？”

牧小晴对我翻了一记白眼，“如果我说只是对你成长的地方感到好奇呢？”

“就只是这样？”牧小晴的回答显然满足不了我的八卦心理。

“不然还能怎样？”

“牧小晴，我发现我越来越不懂你了。”我叹了一口气，凝视远方不语。

“这样一来我们刚好扯平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也越来越不懂你了。”说完这句话，牧小晴在水泥堤岸上躺了下来，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昨晚没有睡好，借你的大腿用一下。”

过了好一会，牧小晴在半梦半醒之间喃喃自语：“就当我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跟你道别吧。”

“道别？怎么，你的旅游要打算一去不回么？”

“他准备要结婚了。他给我发邮件让我回来，如果合适我们就重新在一起，如果不合适，那他就死心结婚。如果我们还在一起，我大概要在那边留一段很长的时间吧，归期未定。说不定再次回来的时候就是拖家带口了。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你也成家了吧。”

“拖家带口……你想得还真长远。只不过，过去的五年回想起来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再给你五年时间，也足够你旧情复燃再生出两娃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所以好好珍惜这一天吧。”牧小晴嘴角扬起，轻轻一笑。

我心里空荡荡的，凉风吹面而过，我想起五年前操场中的那一阵晚风。

离别的风最是无情，越吹缘越薄，越吹人越伤。

牧小晴，连你也要走出我的世界了……

“李维，如果高中时候你没有遇上林雪儿，你觉得，我们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吗？”她又轻声问。

“如果没有林雪儿，大概我们也不会那样相遇。大学四年里林雪儿也没有在我身边出现，我和你不是也像现在一样？”

牧小晴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听过平行时空这个说法吧。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我们大学四年并不是那样过来的。”

“比如？”

牧小晴轻轻笑了一下：“不怕你笑话，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以情侣关系走过大学四年，好像，也挺不错的。”

我想了片刻，鼓起勇气对她说：“牧小晴，你能不能不走？”

“我刚刚说过了，那是我的劫，我躲不过的。而且……我和你之间还有过那样的约定。至少，在现阶段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其他的事情，随缘吧，有缘自然会相遇。李维，给我唱唱《祝福》吧，我现在想听。”

我轻闭眼睛，小声哼唱：

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着烛光让我们静静的度过
莫挥手，莫回头，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泪水轻轻地滑落
愿心中，永远留着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
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
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冷和热，点点滴滴在心头
愿心中，永远留著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唱完这首歌，我发现牧小晴已经睡着了，她的眼角还留着一滴未干的眼泪。

我低下头，在她的脸庞轻轻一吻。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