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我们那一个卖拉面的。
20多年前，老张还不是老张，嘴上的胡子茬还没这么茂盛，头发的鬓角也没现在花的这么厉害，那时候，抻面的时候手都不带抖一下的。
突然有一天，发现空间里大家都在转一条动态：天天见关门了。
配图是天天见的门头和紧闭的大门，上面贴一条子：吉店转让。
01
天天见全名叫天天见面馆，老板是老张，门头不大，屋里8张桌子，屋外3条木质长桌，十几个马扎，桌上摆着小口瓶醋，用八宝粥罐盛的辣椒油，还有一桶木筷，门口两颗大槐树，夏天树荫刚刚好把外面那三个桌子盖住。
老张家的面最开始不在实验小学的旁边，而是过马路另一个路口县医院的边上，20多年前车少，县医院旁边那一整条街都是卖早点的，馄饨拉面小笼包肉夹馍豆腐脑，早上天还没亮就霸占着整个街道，老张也是其中一家。
那时候老张还没开起门头，面馆名字也不叫天天见，就是一个大塑料棚撑起一片地儿，里面摆上长凳马扎，早上五点炉灶里点上煤一烧，大锅里地面汤热气腾腾。
我第一次吃老张的面是3岁，那时候老张还在县医院旁边摆摊，他是父亲的邻村老乡，所以每次早上如果吃面，父亲总带我去他家吃，那时候吃不上一碗，一般父亲要一大碗，再给我单独要一个碗里面盛满面汤，我从父亲碗里拿着筷子卷一大圈面划拉到我那小碗里吃。
再后来上小学，老张已经开了现在这个门头，就在小学旁边。住在小学家属院的我每次父亲不在家吃饭，我妈就给我几块钱让我自己出去吃点。那时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胆特小，还有点结巴，和生人说话的时候一紧张必支支吾吾憋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每次要拉面的时候说那句“一碗拉面，不要香菜”能吭哧一分多钟，那时候手里握着母亲给的两块钱，五毛钱买两串炸串，剩下的钱喝碗拉面。
到后来，老张一见我来，不等我开始结巴，就笑咪咪地对我说：“小碗拉面不要香菜？”我就迎着老张的方向狠狠的点点头，那一刻感觉老张身上沾满面粉的厨师帽都那么好闻。
老张的生意很好，小学的学生都习惯了早上揣着一块五毛钱喝碗热腾腾的拉面，中午晚上放学的时候附近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的中学生也会蹬着自行车跑到这里解决午饭晚饭。
每到饭点，老张的面馆更像是校园外的小型同学聚会，每次来吃面都不会寂寞，总能找到几个熟悉的同学吆喝着坐一块吃。而老张，每次见到我们，也总会热络的打声招呼，我们也不必再专门再点，过一会老张就会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拉面送过来。不吃香菜一定不给你放香菜，喜欢喝面汤的碗里的汤都快滴出来，喜欢蘸点香油的端过来必定多些油花。我虽不喜香菜，但是看着同伴碗里还带着水滴的大把香菜，坐在大槐树的树荫下，配着夏天的蝉鸣，也会忍不住拿筷子夹一片放面上，好看。
初中的时候面馆旁边的小学放假，面馆没有平日人多，不顾仍然有很多一些“小老主顾”没事来吃上一碗，住在小学家属院的我依旧在父亲不在家吃饭的时候来老张家吃拉面。
只不过那天中午我攥着手里的两块钱来吃面的时候，突然发现面馆前没有平时熟悉的老张的吆喝声，门外也没摆上那三条长桌，走近一看平日门口那口大锅也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大门上大大的封条。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呆呆地站在面馆门口，虽然年纪还小，不过也明白门口那大大的封条意味着什么。旁边站着的两个大妈议论纷纷：“听说老张赌博输了钱，欠了人家几十万，为了抵债把店面押给人家了。”“我咋听说老张趁着大晚上抢劫，把人家捅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啧啧啧，真没想到，老张平常看着这么老实，私下里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默默地听完，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走开，心里默念着：“老张一定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道当时那么小的年纪心里哪来的那股坚定，但是就是坚信老张一定没做坏事，他只是有事回家了。
小孩的冲动总是一时的，我只忧心忡忡了一中午加一下午，晚上和大院里小孩一起打完篮球后老张的事已经抛在九霄之外了。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开学后的某一天回家路上，突然发现面馆前面又摆上了熟悉的长桌长凳，门口还是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老张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厨师服脖子上挂着条毛巾，他端了碗面出来，恰好看到我，大声招呼着：“来吃面啊。”我摇了摇头逃跑似的跑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开。
后来在学校听父亲在工商局的同学说，国家改革必须持证上岗，老张之前一直没有营业执照，所以这两个月必须暂停营业，办好营业执照后老张的面馆又重新开门了。
我就知道老张不是那种人。
高中因为住宿来吃面的机会少了，不过每次周末家里不做饭的时候，依旧习惯去老张家吃碗面。
随着我们这拨人考上大学，在外漂着的漂着，出国读书的也大有人在，凑在一起的机会少了，不过每次能凑在一起的时候，同学聚会完，总会再吆喝着去老张家喝碗拉面。有时候微信群里突然冒出来一张回家的同学和老张的合影，总能炸出不少人来。
“老张白头发怎么又多了，让他多注意休息。”
“替我再喝一碗！多放醋！”
“老张面多少钱一碗了？”
“4块！”
“丫多要几碗，老张不容易。”
那次冬天放假回家过春节，年初八，在家吃了半个月的大鱼大肉，我决定出来溜达溜达，正好看到老张正在拾掇桌椅开门营业。
老张看到我来了，和以前一样笑眯眯的对我说：“过年好啊！“
“过年好，张大爷！”
“来一碗不?”
“来!”
“老规矩？”
“老规矩！”
大过年的，来吃面的人很少，给我煮了碗面后，老张就坐在外面点了根烟。我抬头看着老张，那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才发现老张从以前的长发剪成了板寸，头发也几乎全白了，腰也没以前那么直了，年纪大了也开始发福，肚子也大了一圈，那身白色厨师服估计也换了好几套，不过还是沾满面粉。
“老张，我这么久没来，还记得我。”
“记得，你们这拨小孩，我都记得，我差不多，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了。”老张掐灭了那只烟，拿起火机又点了一只。
“你刚来吃我面那会，才这么大，和你爹一块来的，后来上小学那会自己来吃面老是不敢说话，一说话就打磕巴。”
“小碗面条不要香菜一点辣椒多放醋，我都记得。”
02
那条动态在空间出现后，大家都在问，老张去哪了？
问面馆周围街坊邻居。
没有人知道。
后来，突然有一天，老张的儿子出现在面馆前面，在紧闭的大门上贴了一张告示，那是老张亲笔写的拉面的配方：新鲜高筋面粉1000g，筋力源8-10g，盐6-8g，30-40摄氏度温水600g，将筋力源、盐加入温水中搅拌溶解，再分三次加入面粉，揉成面团…...
老张的儿子说，老张得癌症去世了。老张一直身体不好，但不去医院检查，有一天晚上突然晕倒在家里，去医院查完，肺癌。
老张死了。
03
老张临走前放不下我们这帮孩子，写了一份他做拉面的配方，希望他走了以后，我们还能自己做出他的味道。
老张，你是不是傻，我们不是舍不得你的面，我们是挂念不下你。
后来回家的时候发现，天天见已经换了招牌。还是面馆，只不过物是人非，我走进去要了一碗面，看着碗里大把的香菜，不自觉地几滴眼泪就落在了面汤里。
“小碗不要香菜一点辣椒多放醋，我都记得呢！”
老张，回来吃碗你做的面，才算真的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