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馆·平安

1

浅语曾经在梦中与我说过妖界的方位,她说妖界虽然自成一界,能随时往来于人间的任何地方,具体的方位却是在人间九州中原的边界之处。

我按照她的指引,与食铁兽一路朝着中原的边界走着。

那一日,我来到了沙漠。

这里地处中原与西域邻国的交界之处,眼之所见,皆是一片荒凉,黄沙漫天飞舞,看不见一丝绿色。

偶尔有经过的商人,都是成群结队,一队人骑在骆驼上,慢悠悠在沙漠里走着。他们说中原的商品到了西域会挣到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利润,如此往来几趟,只要不被这万里黄沙掩埋,这辈子便衣食无忧。

我谢绝了商人们邀我一起穿过沙漠的好意,执意要与食铁兽一起朝着妖界的方位行走。

商队的驼铃声渐渐远去,我对食铁兽的抱怨充耳不闻,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沙漠里。

随着夜幕降临,沙漠里也越发冷了。

我望着天上那一轮凄冷的月亮,想着是不是今天就在此歇息,明日继续赶路。

我正欲放置黄泉馆,食铁兽却指着不远处叫唤起来:“那儿有酒肆,快去喝一杯,暖暖身子!”

我顺着食铁兽指引的方向望过去,漫天风沙之中,一座酒肆孤零零在那里,昏黄的灯火从窗子里透出来,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风沙掩埋。

酒肆的门外竖着一根旗杆,上面飘着一面破旧的招牌,我定睛看了看,低声念道:“平安酒肆。”

2

酒肆里空无一人,摆着四五张桌子,角落里还摆着一张足足五尺见方,四尺高下的大桌子,桌面上积着不少灰尘,显然是许久没人来过。

我与食铁兽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正欲开口,却见柜台旁边的布帘被人挑开,走出来一位妙龄女子,开口问道:“客官喝什么酒?”

这女子一身粗布麻衣,是寻常的农家女打扮,脸上不施粉黛,只在左耳戴了一只耳环,右耳却空着。这耳环是一条银色的链子,下面坠着一块翠绿色的玉石,看不出质地。女子五官还算精致,年龄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眼神中却似乎藏了几百年的心事。

我抱拳行了礼,说道:“一壶烧刀子,一斤熟牛肉。”

那女子摇了摇头,说道:“对不住,没有烧刀子,也没有熟牛肉。”

我正欲询问,那女子却先开了口:“我这儿只有一种酒,别人称为平安酒,先生若是要喝,我便从后面给您取来,至于吃食,这儿确实没有了。”

我想着外面一片黄沙,却也是难以弄到吃食,便说:“那来一壶平安酒,两只酒杯。”

女子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慢慢走了进去,不多时便端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出来。她轻轻放下酒和酒杯,却不着急走,而是站在一旁,似乎要看着我们喝酒。

我提起酒壶,一缕若有似无的酒香飘了出来,忙斟了两杯酒。放下酒壶,递了一杯给坐在我身边的食铁兽,这才端起一杯准备自己喝。

我手中的酒还未来得及入喉,就听见食铁兽“呸呸呸”了几声,将喝进嘴里的酒都吐了出来,拧着眉头说:“这什么酒,这么酸?”

那女子见了会说话的食铁兽,倒也不惊讶,只是仍盯着我,好似在期待我喝下去,听我对这酒的评价。

我将酒杯端近唇边,浅浅喝了一口。这酒岁香气仍在,味道却有些酸涩,入了喉又酒味全无,确实算不得好酒。

我放下酒杯,望着那女子,说道:“这酒味道确实不如中原的酒,而且,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酒怕是在酿造的过程中出了纰漏,才导致这酒味道酸涩。”

“不会酿酒就别学人家酿酒。”食铁兽气呼呼插着腰,“也不怕喝死人!”

话音刚落,这酒肆中的灯火立刻熄灭了,四周寒风骤起,令人如坠冰窖。我以为是沙漠中气候反常,正欲起身点燃烛火,却发现月光下方才那女子形态可怖,黑发乱舞,宛如从酆都爬出来的恶鬼。

食铁兽冷哼一声,跳上桌子,说道:“我就说漫天风沙,你这酒肆突兀的很,原来是个恶鬼开的邪店!”

那女子指甲宛如利刃,疯了一样朝食铁兽抓过来。食铁兽好歹也是修了几千年的上古魔兽,虽然平日里憨态可掬,可是也不是这寻常鬼怪所能应付的。

我怕食铁兽出手不知轻重,一不留神便打的这女子形神俱灭。忙捻了法诀,在他们之间隔开结界。

食铁兽一拳打在结界上,被弹出门外,站起来边揉着屁股边对我骂骂咧咧。

女子被结界所挡,一道金光将她弹开,落在柜台旁边。我瞅准时机,身形闪至她身前,并指如剑,点在她眉心处。

她渐渐平复下来,慢慢恢复了方才的容貌,酒肆内灯火亦重新亮了起来。

食铁兽从门外走进来,朝我吼道:“善心没地方放了是吧,恶鬼你也救?”

我并不理它,而是扶起女孩,问道:“人死如灯灭,都要去阴司往生,你何苦守着此处,不入轮回?”

女子并不答话,满脸泪痕,痴痴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把酒酿坏的……”

3

在很久之前,平安酒肆所在的地方,还没有被黄沙所掩埋。那时候虽然偶尔有风沙吹过来,却也还青草郁郁,树木繁茂。

那时候这儿是一座村庄,也是中原与邻国的边境所在。故而距离村庄不远处,经常有军队驻扎在那儿。

而因为邻国的骚扰,时不时也会打上一场仗,只是规模不大,还没有波及到这个村庄。

在村庄通往邻国的道路边,矗立着一间酒肆,便是这平安酒肆。

平安酒肆的老板,是一个女孩,名字也叫做平安。

这件酒肆是她父亲传下来的,老李头年轻时候是驻扎在这里的一名士兵,因为一次打仗伤了腿,再也上不了战场,就用安置费在这里盘下一间酒肆,取名平安酒肆。

老李头后来在这里成家立业,娶了当地的一名女子为妻,生了一个女儿,便是平安了。

只是名字虽为平安,平安的生活却不怎么平安。

平安的母亲因为生产亏了气血,不就便撒手人寰,是父亲老李头一个人把他拉扯大。

等到平安十五岁那年,老李头也因为劳累导致腿上的旧疾复发,不多时便去世,只留下平安孤零零一人。

好在平安自小便懂事,十三四岁就开始操持酒肆大大小大的事务,也慢慢学会了老李头酿酒的本事,这一间小小的酒肆,她料想自己还是能够撑下来的。

4

之前来这儿喝酒的人,无非是过路的商人,或者驻地的士兵,而商人是因为赶路需要歇息,士兵则多是老李头的战友,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等到平安接受了酒肆,起初来这儿喝酒的人渐渐少了,后来却突然开始增多,而且大多以士兵为主。

原来,自从平安接受酒肆之后,这平安酒就好像有了某种魔力一样。无论战争胜败,也无论那场战役有多惨烈,伤亡如何惨重,只要是喝了平安酒肆的酒奔赴战场,总能侥幸活下来。

曾经有人在战场上被人一箭穿心,硬是躺在死人堆里撑了一天一夜,被打扫战场的士兵救下,捡回了一条命。

久而久之,平安酒肆的名气便在军营中传开了,此后只要是军队打仗,总有有大批的将士聚集在酒肆里喝酒。

可是这酒,酿造的方法与老李头传下来的一模一样,又怎么会凭空多出什么魔力来呢?

平安听了也不过置之一笑,没放在心里。

那日,酒肆中来了一群邻国商人,一行人占了两张桌子,叽里咕噜用自己的语言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平安把给他们的一壶酒和一碟酱牛肉放在桌子上,转身开的时候,却听见那群邻国商人的细语声愈发激烈。她转头一瞧,只见那为首的一人盯着她不断上下打量,眼中的淫邪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那年平安十八,正是一个女孩子最有魅力的年纪,她虽因为要操持酒肆,常年不施粉黛,可是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却正是最浓厚的时候。

平安啐了一口,红着脸走到了柜台后面。

那群邻国商人愈发笑的放肆起来,操着蹩脚的中原话开始调戏平安起来。

平安平日里操持酒肆也算雷厉风行,可是遇见这等事,她也不过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俏脸羞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平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声刀出鞘的声音响起,寒光一闪,那张坐着邻国商人的桌子顿时被劈成两半。

一名白袍小将握着一把军刀,冷声说道:“滚!”

那群商人放下几块碎银子,吓得屁滚尿流。

平安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红着脸对白袍小将行了个礼,小声说了声“谢谢将军”便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那白袍小将望着这一地狼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还刀入鞘,支支吾吾说道:“不好意思,姑娘,这桌子……”

平安不愿意再生事端,只低着头默默收拾。等她抬起头的时候,那白袍小将已经不见了踪影。

5

到了傍晚时分,平安酒肆里已经没了客人,平安收拾好了准备关门打烊,却听见一声声音从远处传来:“姑娘且慢!”

平安循声望去,只见路上有个黑影朝自己走过来,背上不知道背着什么东西。

待走进了,平安才认出那人是白天替自己解围的白袍小将。只是此时一身白袍已经被灰尘沾染的失了本来的颜色,他本人脸上亦是染了不少风尘。

白袍小将的名字叫做关卫,是刚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驻军,大小算个士兵的头。

他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听别人说,在这里上战场之前,一定要去平安酒肆喝一碗酒,不然生死难料。

关卫嗤之以鼻,他说上了战场就知道自己生死难料了,那一次打仗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别人见他不信,便把平安酒肆平安酒的种种说与他听,他提供了更加不信,说肯定是那酿酒的人有什么问题,会些妖法邪术。

说的人多了,关卫便有了来瞧瞧平安酒肆的念头。只是不料一来便见到这群邻国商人说些淫语邪言,不怀好意。这才被气昏了头,一刀劈开桌子,将这群人吓走。

只是自己光顾着耍威风,一刀劈出,连带着桌子上的酒壶杯碟都砸了个稀碎,本是好意,却平白无故给平安添了更多的麻烦。

他初来乍到,又不善言语,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索性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忙回到军营找人打听哪里有卖桌椅的地方,几番打探之下,才知道距离此处五里之外有个木匠铺,这儿所有店铺的木器都是从那儿订制的。

关卫忙风尘仆仆跑过去,那是天色已晚,他不顾那木匠介绍,扔下碎银子,挑了一张最大的桌子扛着就朝平安酒肆跑了回来。

他本想在路上看见拉车的就顺带着把桌子拉过去,可是一路走来,人都没遇见几个,别说马车了。只好乖乖扛着桌子奔袭,累了个够呛。

关卫把桌子放在平安酒肆大堂,自己则一屁股靠在桌子腿上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着:“姑娘……白天打烂了……你的桌子……我……我……我赔给你。”

关卫这么长途奔袭而至,又平白无故放下一张硕大的桌子,平安本来被吓的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看了看桌子,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关卫一脸疑惑,抬着头盯着平安。

平安止住笑声,说道:“这位将军,您看您扛回来的桌子,与我店里的有何不同?”

关卫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在店内巡视一周,这才发现,自己扛回来的桌子足足比这里的其它桌子打了一圈。

寻常酒肆的桌子不过三尺见方,三尺高下,配上矮长凳,正好够四人一桌喝酒吃饭。可是关卫扛回来的桌子足足五尺见方,四尺高下,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桌子。

关卫一拍脑袋,找了一张小桌子坐下,一时间不知道改说些什么。

平安早就从柜台后面拿出一壶酒,替关卫倒上一碗,轻声说道:“这酒肆的桌椅都是订制的,比不得大户人家的桌椅,将军有心了。”

关卫一路奔袭,早就饥渴难耐,拿起碗一饮而尽,只是喝的太急,没尝着酒味,平安又替他添上一碗,他这才慢慢喝下这碗酒。

平安酒清冽浓香,入喉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关卫放下碗,叹了一声“好酒”。

平安又从厨房端出来一碟酱牛肉,说道:“今日厨房只剩了这些吃食,还请将军莫嫌弃。”

关卫肚子不知道叫了多少次,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当下便一顿狼吞虎咽,酱牛肉配着平安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酒足饭饱,关卫忽然问平安:“你们这酒,真的喝了能保平安?”

平安笑笑:“都是他们瞎传,我又不会什么法术,就是按照我父亲传给我的法子酿酒而已。”

“那这酒,为何叫平安酒?”

平安在关卫对面坐下,托着腮望着窗外,缓缓说着:“我爹是这儿的老兵,受了伤才开了这家酒肆,小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叫‘平安酒肆’,他说天下平安了就不会打仗了,那么大家就都可以回家了。”

“可是百姓的平安,是由我们军人来守护的!”关卫仰头喝下一碗酒,“我叫关卫,以后再有人在此滋事,可以去军营找我。”

关卫站起身,放下一块碎银子,转身准备离开。平安却叫住了他,指着那张大桌子说道:“这桌子……”

关卫这才想起桌子还没有解决,他环顾一周,发现大堂角落还空着,忙扛起桌子放在了角落,回过头拍了拍手,说道:“先放那儿吧,改天我再扛一张小桌子过来赔给你。”

6

那天夜里,平安在睡梦中,似乎听见了军营集合的号角声,隐隐约约,若有似无。

第二天一大早,平安打开酒肆大门的时候,靠在大门上睡着的关卫直挺挺倒在她脚下,把她吓了一跳。

关卫被平安的尖叫声吵醒,拍拍屁股从地上做起来,低着声音问她:“有酒吗?”

关卫一身银色的盔甲被染成了血色,身后的披风成了一缕缕布条,双眼也布满了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

平安下意识伸手去扶住他,他却后退一步闪开,说道:“别,我身上脏,不过你放心,这都是别人的血,我就是过来喝酒的。”

他走到那张大桌子前,搬过来一张高些的椅子靠着坐下,平安忙从后面搬过来一坛酒。关卫一把提起酒坛,拍开泥封,仰着头咕噜噜一顿鲸吞牛饮。

末了,他在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这酒,也许真的能保人平安。”

昨晚,邻国小范围突袭,关卫在睡梦中一跃而起,带着一支先锋小队与敌军交战。不料敌军来的虽然急迫,却早已布下埋伏,关卫这支先锋小队入了敌军的埋伏圈,被敌军一阵剑雨袭击,身边的战友死伤无数,那些箭矢却堪堪擦着他脸颊生生错过。

关卫大难不死,救下幸存的战友,又组织了一次抵挡,这才拖到大部队前来,击退了敌人的这次突袭。他回来的时候就想着,如果没有在平安酒肆喝了几碗平安酒,是不是也和那些战友一样,死在战场上了。

于是他就来到了平安酒肆的外面,那时候天还未亮,他便靠在门上睡着了。他说不准自己为何要过来,或者庆祝自己大难不死,或者还想喝几碗平安酒。

战场之上生死通常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关卫也曾经过生死瞬间,可是这一次,他只能将自己的幸存归结为幸运,因为那一瞬间,是必死的局面。

关卫喝完酒,摇摇晃晃出了门,朝着军营走去。平安却跑了出来,叫住他说道:“将军,这酒能不能保平安,小女子不知道,可是小女子知道,至少这一次,是将军保住了这镇上的平安。”

关卫一愣,并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摇晃着继续朝军营走去。

7

那张大桌子,平安一直没让人卖了,就这么摆在酒肆的最角落里,成了关卫的专属酒桌。

那天之后的几天之后,关卫就从那个木匠铺里扛过来一张平安酒肆里专门订制的酒桌,给平安正儿八经的摆在了大堂里,然后指着那张大桌子说:“那张桌子就放那儿吧,以后我来喝酒就坐那儿,也不占你地方。”

平安浅浅笑着点了点头,默许了关卫的“自作主张”。

此后,隔三差五的关卫就会过来喝上一壶平安酒,尤其是每次上战场,他都会带着自己手下先锋队里的士兵前来喝上几碗。

而自从他们在这里喝酒之后,无论战争胜负,他们先锋小队总是安然无恙,平安归来。

平安酒的名号于是越传越大,一年之后,大大小小的战斗之前,总会有一群将士前来喝酒,而这些人也的确大多平安归来。

平安一个人酿酒实在忙不过来,到了后来,每次刚酿完酒就被军营里的将士预定完了。

不过关卫总能喝上平安酒,平安会私底下给他留上两坛好酒,一坛让他打仗前喝,一坛给他打完仗喝。

一来二去,两人愈发熟稔,偶尔得了空闲,关卫还会在酒肆里跑堂,一身银色的盔甲把那些往来客商吓得够呛。

这样相处的日子长了,那些来酒肆喝酒的老兵油子甚至起哄,私底下称呼平安为“关大嫂”。平安偶尔听见,脸霎时就红到了耳朵根,躲进了厨房。关卫则一顿吼,把那些老兵油子都哄散。

有一次,关卫他们确定了上前线的日子,嘱咐平安一定要那天之前酿出一批平安酒,他会带着自己手下的士兵过来喝酒,喝完上战场。

平安酿酒的手艺,是她爹从家乡带过来的,全被写在一首童谣里面:“三更装糟糟儿香,日出烧酒酒儿旺,午后投料味儿浓,日落拌粮酒味长。”这酒酿造的过程虽然不复杂,却对时辰的要求极为重要。

平安早早准备好了酿酒的原料,后厨一直煮着酿酒的粮食,她算准了日子,那日日出之前,会酿出一批平安酒。

那晚,为了迁就酿酒的时辰,平安早早打了烊。

就在她收拾酒肆,准备关门的时候,远远瞧见一对将士走进了斜对面的青楼,而那一袭白袍格外晃眼。

有些老兵说,驻扎在这里的将士,都靠着平安酒肆的酒和青楼的姑娘活着。在这个荒凉偏远的边界,随时打仗的边关,说不定哪天就会丢了性命。

故而这里的将士,手上有了闲钱,要么过来喝酒,要么去青楼找乐子。那青楼里俱是些身姿曼妙,仪态万千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勾着男人的魂。

平安整日里不施粉黛,双手也因为干活而便的略显粗糙,与光彩照人的青楼女子站在一起,顿时黯然失色。

她心底忽而泛起一阵没来由的失落,草草关了大门,魂不守舍一般来到了后厨。

灶上蒸煮着一锅平安酒,已经传出了淡淡的酒香。平安却心不在焉,她脑海中空荡荡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中空落落像是丢了些什么东西。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预定的时辰已经过了,她手忙脚乱,只好奋力补救。

8

第二天,平安刚打开门。关卫就带着自己手下的士兵涌了进来,大家叫唤着“老板上酒”,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大嫂上酒”的声音。

关卫这次竟也没有制止,只是独自走到了那张专属于他的桌子前坐下,歪着头盯着平安傻笑。

平安从后厨拎出来几坛酒,立刻就被关卫的手下接过去。

这些明天就要上战场的士兵斟满了酒,举着碗一齐喝下。

可是下一刻,他们却将酒都吐了出来,一个人苦着脸说:“老板,今天这酒怎么味道不对。”

平安忙活到旭日破晓,又忙着酒肆开业,根本来不及尝尝这酒的味道,听了那人的话,立刻尝了一口,这酒果然误了时辰就不变了味道,入口略显酸涩。

平安刚想开口道歉,关卫却咕噜噜喝下一大碗,一抹嘴角,说道:“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就是矫情,有的喝就不错了,再说了,老子喝了这么久的平安酒,这味道哪儿错了?都给我喝!”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一个人率先喝了一碗,说道:“刚刚肯定没睡醒,尝错味儿了,这酒还是原来的味道。”众人这才重新斟满了酒,一个个大口喝下。

平安见了这阵势,额头都急出了汗水,可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在哪儿说道:“大家别这样,是我酿酒误了时辰。”

关卫见她这样,忙拉着她来到后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别惯坏了他们,这酒没什么的。”

平安跺了跺脚,说着:“可是,明明是我误了时辰……”

“可是这酒,是真的好喝。”关卫望着平安痴痴笑着,“只要是你酿的酒,都好喝。”

平安立刻羞红脸,低下头,声如蚊讷:“你瞎说……”

“我才没有瞎说!”关卫忽而情绪激动,“平安,你的平安酒保了我一年多的平安,可是你也要平平安安,我愿意保你这辈子的平安。”

平安听了关卫突如其来的告白,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关卫从怀中掏出来一块红布,在手掌里慢慢打开,里面躺着一对耳环,银色的链子上坠着一块翠绿色的玉石。

“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的饷钱买来的。”关卫摸了摸后脑勺,带着些傻气,“军营里没有女人,我又不好意思在大街上拉着别的女人问,只好跟着他们去了青楼,问了那里的头牌哪里可以买到好看些的首饰。不过你放心,我问完就回去了。”

平安抬起头,盯着关卫说不出话。

关卫自顾自说着:“我可是把珠宝店的老板从床上拉起来,才买到这对耳环的。”

昨天那颗空落落的心瞬间有了重量,平安昨晚失去的魂魄也自己飞了回来,她终于知道自己昨晚为什么失魂落魄。

平安取了一只耳环戴上,将另一只包好,让关卫重新放入怀中,说:“这次酒没有酿好,就带着这只耳环,做护身符保平安。”

关卫将耳环放入怀中,随手拿起一坛酒,仰着头喝了一大口,傻笑着说:“喝了你的平安酒,我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9

“可是那天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平安已经流干了泪水,“听镇上的人说,那支军队遭到了埋伏,全军覆没,没一个人活着回来。只是镇上的虽然人人心惶惶,敌军始终没有打过来。不过那些人见军队都没了,也就慢慢搬走了,偌大的镇子里,只剩下我这里。”

后来风沙越来越大,这里也被沙漠吞噬了。平安却依旧守着平安酒肆等待着关卫归来,直到死了也执念不灭,抱着那晚酿酒误了时辰导致平安酒神奇不再的悔恨,守在这里,偶尔有闯进来的人,她会拿出剩下的平安酒,问那些人酒的味道如何,凡是说味道不好的,都会令她发狂,那些人也被吓的疯癫,在沙漠中迷失自己。

“也许已经过了几百年甚至一千年了,你还要等吗?”我把玩着那壶酒,确实是误了时辰导致酒味酸涩。

平安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目光涣散,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关卫去了哪儿呢?他不是说要保我平安的吗?”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形也随之消失。

平安酒肆变得愈发破败,蛛网丛生,最终也消失不见。

我和食铁兽又置身于一片沙漠之中,只有手上还拎着一壶平安酒。

“她去哪儿了?”食铁兽问我。

“能去哪儿呢?”我四处看了看,“不过是画地为牢,自己困住自己罢了,她仍在这儿等着关卫。”

10

我们趁着月色继续向西走去,走了大约一天一夜,在距离平安酒肆大约五十里的地方,忽然风沙大作,一个声音怒吼着:“你们是谁,为什么会有平安酒?”

我和食铁兽被风沙吹的睁不开眼,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在风中明灭,忙施了法术,让身体周遭风沙平息,随手一翻,那壶平安酒出现在我手心。

那黑影见了我手心的酒,立刻止住了风沙,从空中跌落下来,身形渐渐清晰,竟是一位银甲将军。

他从远处跑过来,摔倒了又立刻爬起来,等走到我身前才停下脚步,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从我手心取过那壶酒。

他捧着那壶酒,泪水顿时顺着脸颊流下,揭开壶盖,仰着头就灌了下去。

喝完酒,他跪在沙漠中,弓着身子捧着那壶酒不停流泪,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问我:“平安呢?平安呢?”

11

当年,关卫的军队遭到了敌军的埋伏,全军覆没。

关卫在敌军中奋力死战,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他占据着一个狭窄的路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最后杀得累了,实在是没有一丝挥砍的力气了。

可是敌军仍然如潮水一般涌过来,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死,这些敌军就会率先攻入那个小镇,平安酒肆将会被敌军烧毁,平安也会死在敌军刀下。

可是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伤口,他甚至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已经流干了。

就在敌军朝他冲过来的一瞬间,关卫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量,战场上风沙骤起,风沙如刀一样刮在敌军的脸上,狂风将敌人吹的东倒西歪,黄沙化作利刃,瞬间将敌军身体绞碎。

关卫凭着强大的信念,凭着那个保护平安的执念,生生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恶魔,用一己之力阻挡了千军万马的进攻。

至此,那个地方成了敌军的禁地,千百年来,再也无人能从那里过去。

只是,关卫以为自己守护者平安,却不知道平安在悔恨中等着他归去。

12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问他。

“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关卫茫然四顾。

我叹了一口气,捻了法诀,这万里黄沙之下,埋藏了无数人的故事。

不多时,一只翠绿色的耳环从黄沙中钻了出来,飘在空中。我凭空一推,耳环缓缓落入关卫手心。

关卫捧着耳环失声痛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去吧,平安还在平安酒肆等着你。”

关卫这才对我拜了三拜,携着风沙朝平安酒肆去了。

这方天地的风沙立刻止住了,结界里困住的无数冤魂也得以超脱。

食铁兽问我:“他们见了面会怎么样?”

我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妖界的方向,想着如果见了浅语,我们又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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