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你的十年

文/陆宇昊

我看到的征文《十年》,大多是对故乡的恳切呼唤。我们九十年代尾巴上的一辈并没有走到走向社会的年龄,却首先一个个地离开了故乡。“他们去哪儿,归家还是远行?”没有回答,离开故乡的我们似乎并没有做好任何相应的心理准备,甚至没有刻意去找小朋友告一个别。年纪轻轻的时候,人对未来的乐观会膨胀充满胸腔,于是泪水都没有了跻身余地。心里一次次想着“总有机会回来的嘛!”于是一次次不成功的归家计划,一次次端起又放下听筒里的乡音,一次次离家的镜头在脑际的循环上演,就都灌进了对机会遥遥无期的等待。放假时我看了《海峡两岸》,看到了海峡对岸清晰的逼视的目光。我恍惚想到这样的目光其实也在大地的任何角落交联缀结,在博大的中国版图上横竖撇捺,终于画出了家的形状。可不要在意啊。每一个人心中的家,都有着近乎相同的体征。然而,偏偏是这样的相似,偏偏是这样的一群成年人或孩子,偏偏就要从如出一辙的村口小道里找出自己家门口的那一条,偏偏就要从差池莫辨的鸡鸣狗吠里找出自己家院子里的那一声。对家的执念近乎一种令人动容的强迫症,大地上的牵引线路终于糅杂在各种各样的故乡结点里,成为属于中国的无可奈何。

究竟是什么样的羁绊,可以令青年的我们在看到《十年》的题目时不约而同地望向家的方向呢?我知道清明假期不同于中秋节一般的团圆节,但是按照几千年来的常理,清明节需要扫墓。虽然是源于一个和我们大多数人都不很熟悉、逞论血缘的介子推,但是自己家族的血脉里,总有属于介子推类的先人的血缘吧?

怀着这样的心态,我回了阳山乡下。

祭祖定在4月5日早上。一大早醒来天已呈现浓重的浅灰色,一场大雨怕是云层所兜不住的了。听爷爷讲昨夜已经有了一场大雨,田里满是泥泞,于是当然就要穿套鞋。我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长筒胶套鞋,一脚伸进去裤子全部圈了起来,脚腕上冷冰冰的。在车库等姑公的时候兜头一场大雨,只好先拾掇了纸元宝等雨停。正想着纸元宝怎么可以在饱吸雨水的土地上点着,爷爷已经抱来了一捆稻草,说是垫在纸元宝下面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不常回来扫墓,爷爷奶奶却是每年必定祭扫的。这么多年来,在这个方面,他们早已得到了比我这个都市少年丰富得多的智慧。

首先当然是烧纸元宝。金色的银色的锡纸折成元宝的形状,两种颜色都要倒上一点。点火后纸元宝立刻开始皱缩变形,然后全身被侵入的火焰攥紧扭曲。烧纸元宝的过程并不有趣,今年下雨于是磕头就免了,改为鞠躬。火焰很旺,一簇簇地顶开堆叠如山的元宝将热浪扑击在我的脸上,三鞠躬后额头上有了火辣辣的痛感。穿着雨衣左右看不清楚,妈妈一头撞在了桃树枝上;奶奶没有穿套鞋,普通鞋子上的凹槽没有办法提供像套鞋的胶齿一般的抓地力,奶奶滑了两跤。幸而雨没有下大,这一趟扫墓还不至于多么狼狈。我已经连扫墓都不习惯了。

套鞋的胶齿已经抓起了满地的黄泥,那么就要去河边洗套鞋。鞋跟和胶齿在平整的沥青路上叩击作响,走路甚至比在田里还要费劲不少。到河边时正好有另一个老太太在洗菜择菜。我们背对着背,两边的河水令人惊异地分别开来,一边清明,一边漫漶。

扫墓回来,我开始重新审度我的和朋友的《十年》。

我们所讲的都是差不多的故事:在乡下成长,到了上学的年纪就离开家乡去城里上学。不同之处在于我还可以坐爸爸的车时常回去一次,好友却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事情又一次出现了不同常理的一面。我时常可以回乡下,却给了自己一个“城里人”的定位;好友从未有回乡的机会,却在看到语文书上的小村时第一个想到了“这是我家”。

其实,十年来好友的家乡应该已经变化了不少。十年来时常回家的我就亲眼目睹着家乡的如此剧变。先是挖了人工湖,再是收购桃林制造出“桃花岛”,接着在公路的两侧插上标牌“阳山桃花源风景名胜区”,最后将那些破落的亭子修葺一下起一个“望湖亭”这样的文绉绉的名字,立起一个高高的大理石牌坊,上书鎏金大字“阳山桃花源”,文化打造完毕。

这样的家乡是给不了我多少肌肤之亲的。我所知道的阳山就是一个鸡鸣狗吠的阳山,一个既要“点桃花”还要包报纸以待收成的阳山,一个没有望湖亭的逼视、可以在湖里畅泳的阳山。

真是奇怪。提到家乡,我所能脱口而出的全是美好的回忆。没有一件陋习,没有一处诡计,阳山的舞台上没有一个反面人物。这样的阳山,怎么无法留下深刻的情结呢?

在城里住久了,对阳山的情结也自然消弭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无锡必定会带来电子产品,带来摩天大厦,带来男人的西装皮鞋和女人的香水。这一切对每一个渴望新世界的人都会产生致命的诱惑。父亲买车是在08年,那时的我,正处于一个最容易被吸引的年龄。

——陆宇昊《十年》

这是我在解释自己叛逃的原因,背后也是我之所以对阳山的情结没有那样深切的原因。阳山时的我实在太年幼,因而可以用一种完全的欣赏眼光去审度周围发生的一切。这样的打量,结果当然没有任何负面;离开阳山之后我在无锡的成长中成长,因此和无锡一样拥有了成长期的经历和成熟期的冷峻的眼光。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是不可求的,阳山的回忆越来越变得迷茫不可辨识。加之以回阳山时打造桃花源文化的戾气,我对故乡终于产生了心理落差。

虽然暂时的告别让我非常不舍,但是我更多的还是对未知的探险充满了幻想。尽管后来我明白了那不是探险——在我挥手告别那一缕缕炊烟之时,我其实是开始了流浪。

…………

十年,我真的没有辜负过远方那个翘首以盼的身影。

——魏玉洁《十年》

朋友十年来没有回过家乡。真好,这样故乡就永远作为一个圣洁无损的形象悬停在她心里的平原上。一个流浪者,最符合思念不可回归的故乡的形象。

但是,难道时常的回归就注定要面对失落吗?难道回乡下就是要确认自己的故乡成为了一个异己的存在吗?我由此甚至有些羡慕朋友,至少她没有亲眼确认故乡的模样,也就规避了可能产生的失望的风险。至少她还有紧紧攥住的根源,但是我却已经被颠倒成了半个泛梗漂萍。

事情或许没有那么复杂。问题在于,我们真的还愿意接近我们的故乡吗?

宋之问不是一个大诗人,用词也少见排场和恢弘气度。所以他所说的这两句成为了在外游子感同身受的迷符: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畏怯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在宋之问的时代那么多的游子确实难以逾越由险山浑水构成的重峦叠嶂,可明明现在还有游子有家不敢回、不想回,甚至不愿回。

古代的游子离乡,大多是发生在科举季。青丝的学子告别白发的母亲,衣袂飘飘成为了孤帆远影。倘若有幸在京城站稳脚跟,故乡也就反而成为了年轻人施展抱负的羁绊,成为了一个无所大用又弃之可惜的尴尬存在。衣锦还乡当然是有的,但是那毕竟属于长久以来心怀家乡、且真有足够的能力和财力支持家乡建设的少数人。对于大多数离乡人而言,闯荡天地时他们永不知足,因此回归故乡的行程只得一拖再拖。等到了非回不可的地步,心里已经积压了多少年的对故乡的深沉愧怍。

我想,依旧淳朴的乡容和依旧儒软的乡音并不会对游子的闯荡行为和拖延行为斤斤计较,因而游子所“怯”更多的是淳朴乡容的速朽和儒软乡音的沙哑。成败得失故乡都不会向游子追索,故乡唯一消耗不起的是时间。何况从离家到与社会交手多少回合后的疲惫归来,这当中又已经是多少个十年。

就算是几千年过后,我们和前人的行程不同,心态还是相仿。觉得年轻时没有归乡的必要,可是年老后又畏怯归乡。我们呼唤故乡多遥远,却不知道故乡和我们之间其实只有一个心愿的距离。

也许我们真的该像友人说的一样,记住那个远方眺望的眼睛,以此作为对故乡的报偿?可是这样的报偿又怎么是故乡期待的呢。“没有辜负过”,只好但愿故乡也是这么想的吧。

由此我想借朋友的话说,其实离开故乡的一切都是流浪。记住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在是否应该返乡的问题上左右为难。故乡总是等待,又总是等待不起。返乡不返乡,这不是一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

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两全之法,令故乡不再成为必须执行的责任呢?毕竟故乡的呼唤温暖而动情,责任的约束强横且冰冷。

人总会度过无数个十年,这无数个十年里又总能寻找到无数个不同地点。如果说我们和故乡的关系是先天亲近,那和这无数个压入我们生命信号的地点的关系,能不能成为一种后天血缘呢?我们能不能真的跳出故乡的地理圈子,以一种四海为乡的心态,去吞吐人生路上一系列与故乡相关的连锁反应呢?

试问,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的故乡不过是我们的祖先漂泊旅程落脚的最后一站。同样,所有的恋人原先不也是路人吗?所谓的爱人就是以为有爱的人的恋情的下一站。

美无需太谦虚也无需大度,爱也同理。毕竟有些馈赠是属于自己,尽管爱是双方的互动促销。

——杨明《我以为有爱》

我想,对自己现有的一切倾尽所爱,乃是对天下故乡最好的报偿。说是“报偿”,是因为先有故乡对我们年幼时的馈赠。

谁的十年也好。其实我们,还不都是在离开故乡和创造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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