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探案笔记 第一篇 脸

第一篇

1、人脸

5:00。

陆嘉明睁开眼睛,调整了三个呼吸后,闹钟准时响起。又几乎在瞬间被摁掉,像是一声刚刚张口就被捂了回去的尖叫。

起身,洗漱,换衣。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十分钟后,他蹲在了玄关处。天还没亮,他也不开灯,在一片擦黑中熟练地开始系跑鞋的鞋带。

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法,最初还是郑一凡手把手教会他的。不过现在他已经非常熟悉了,手指灵活地穿绕着,在将最后一个结打好的时候,陆嘉明的心里突然一咯噔,像是有个一直蛰伏着的影子,出来晃了一晃。

他知道那个影子是谁。从郑一凡离开到今天,已经整整一年了。

站起身的时候,陆嘉明有些微的晕眩。他眨了眨眼睛,目光重新聚焦,渐渐清晰的视线里,有个微微发光的东西正在咫尺之处面对面地盯着他。

那是一张人脸。


“啊!”陆嘉明下意识地后退,踩到了皮鞋,身子一歪,一股尖锐的痛意顿时沿着脚踝迅速蔓延到每一条神经末梢。他倒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忍住了那一句冲口而出的脏话。

而对面那个罪魁祸首抖了抖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兴趣索然。那张人脸也同时消失不见。


2、谋杀

又一截烟头被摁进来。不堪重负的烟灰缸显然已经容不下它。烟头轻轻一弹,掉在了桌面上。暗红色的余烬将熄未熄。

“老大这是怎么了?”年轻的实习小警察一努嘴,问旁边的人。

“还不是在愁案子?就前些天那个被杀的女教授。”

“上面不是打算定成自杀事件了吗?”小警察竖起一根手指,朝天花板戳了戳,眼神不言而喻。

“老大觉得这案子古怪。”


下属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进了梁刀的耳朵里。又点了一根烟,他眯起眼睛,在缭绕的烟雾里重新陷入思考。

是自杀吗?

案发地点是X大的生物实验室。死因是口服氰化物中毒窒息。第一目击者是死者的助教。小姑娘年纪不大,被吓得语无伦次,半天才做好笔录:

“我今天早上来实验室,在门口刷卡,却怎么也刷不进去,好像是从里面锁上了。可往里头一看,黑乎乎的,又没人。我以为是门禁坏了,正想找工程处的人,却突然觉得里面好像有个人影趴在桌子上。我就拿手机的手电筒一照,发现是程老师,她……她……面色青紫,眼睛睁得老大……”小姑娘捂住嘴,说不下去了。

死亡时间是前一天夜里,11点到12点之间。氰化物的来源是实验所用高危药品,只有死者才有密码可以拿取,事后通过库存核对也证实了死者水杯中加入的氰化钾正是实验室的用品。门窗均从内部关闭,没有其他通道。楼层的监控显示,死者遇害时间段内,无人出入。死者生前待人温和,不曾结怨。

密码。密室。无嫌疑人范围。所有表面的征象,都指向了自杀。

可是,动机呢?


梁刀当警察14年,历案无数,从不相信没有动机的犯罪。当然,自杀也是一种犯罪。

死者程楠楠,X大生物学教授,本市著名生物学家、昆虫学家,尤其在鳞翅目的研究上,堪称个中翘楚,一年前“人脸蝴蝶”的发现更是让她声名大噪,35岁便当了正教授,刷新了X大最年轻教授的记录。家境优渥,名利两收,相貌气质均为上乘,虽至今未婚,却有不在少数的富豪才俊对她青眼相加,殷勤备至。若非说有什么不遂意的地方,大概就是一年前未婚夫意外丧身的事了。可是出事后程楠楠并未见有太过悲痛,实在不像会在一年后突然殉情的样子。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自杀?这说不通。而对于梁刀来说,这世上没有说不通的事,说不通的唯一解释就是,这不是全部的真相,背后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或许,突破点就在于那件往事。


梁刀的瞳孔在烟雾的背后狠狠地一收缩,那个瞬间,眼眸深处的光像是一支飞镖一样从黑黢黢的瞳仁中激射出来,钉在桌面的那份档案上。

照片上那个男人的脸已经被烟头灼出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3、往事

“为什么找我?”

“教授,请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做例行的调查。”小警官连忙解释,边说边讪讪地搓了搓手。这个教授,看上去平平无奇,却给人一种十分奇怪的压迫感。小警官有些忍不住瞟了一眼旁边的梁刀。梁刀却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依旧是一副老样子,微微佝偻着腰,右手垂在椅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来回摩挲着。这是他犯烟瘾时的习惯。

“你的不在场证明很完美。”梁刀开口道。案发当晚,陆嘉明正在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会后又去了晚宴,并宿在了主办的酒店内。有至少十个同行的学者证明了他的行程。无懈可击。可是,小警官心里嘀咕了一下,觉得梁队这一句声明,听起来怎么好像有点讥讽的意味?

陆嘉明点了一下头,没接话。一时间气氛停滞。梁刀看着对座的陆嘉明,目光毫无遮拦,直接到近乎唐突。对方却平静而坦然,同样回以直视。

几分钟后,陆嘉明忽地一笑。那个笑容很轻,也很快,像是一道风吹起了嘴角转瞬而逝的波纹。“为什么找我?”他重新问了一遍,打破了沉默。

“我们想问问一年前在广西雨林发生的事。那次事件的当事人,如今只剩下你一个。”

“那件事,和楠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毫无关系。”梁刀的目光越过陆嘉明,看向了他的后方,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睛微微眯起。过了一会,他收回视线,也笑了,不过他让那个笑容保持了一会,就那么冰冰凉凉地晾在唇边,“也许就是因果。”


那一段不愿触碰的记忆因为被封存太久,显得有些生分。陆嘉明走在自己的回忆里,像是隔了一层薄纱一般,沉默地观看着往事的回放。

空气潮湿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满目深深浅浅的青翠色,看得久了,映得人瞳孔微微发绿。

走在最前面的高大男子砍断一条垂落的藤蔓,开出了一个可容人过的口子,喘了口粗气,回头对着后面的人一伸手,“来,楠楠,小心。”

女子扬首一笑,汗涔涔的脸上红晕嫣然。她依言伸手,由着男子将她小心拉过去。“嘉明,快跟上。”男子又高喊了一声。

后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应答。另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从落后几步处的树影里转过来。他看了一眼前面的两人,没有多说话,只是快速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已经在雨林中徒步了两天一夜,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有些脱水。

“一凡。”女子抹了把汗,看了看眼前的路,蹙眉。举目之处是无穷无尽的绿色,一人高的树根,手腕粗的藤蔓,不知有多厚的积叶,偶有几道光线从林间反射过来,一转而逝,不知是漏进来的日光,还是来自深处窥探的眼睛。女子的语气不禁带了忧意,“真能找到人脸蝴蝶吗?再走下去,我们的补给快不够了。”

“当然,都到了这一步了,不能打退堂鼓啊!”郑一凡的声音沙哑。因为把水让给了程楠楠,他的脱水情况是最严重的。可是男子却依然是往日那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明澈的目光让人莫名地心安。

“恩!”程楠楠的神色也不由得舒展了一些,点点头。

郑一凡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转身继续开路。方才那个自信的笑容还在他的唇边来不及收敛,便跟着快速下陷的身形一起,瞬间消失。

只剩下程楠楠的尖叫,像是一把疯狂的锯子,一下子将回忆的画面切割得支离破碎。


4、蝴蝶

“老大,咱们这一趟到底干啥来的?”小警官跟在梁刀屁股后面,叽叽喳喳,“生物采样时在雨林发生的意外事故,其中一名生物学家踩进了落叶掩盖下的沼泽里,当场没顶,尸骨无存。这教授说的和档案里一模一样啊。”

梁刀充耳不闻,反问道:“你刚才紧张什么?”

“啊……”小警官没想到自己的窘态全落在了老大的眼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道,“主要就是、就是那个、觉得这个人有点怪。”

“哦?”梁刀饶有兴致,追问,“怪在哪里?”

“说不上来,就好像是在……是在……”小警官拧着一张脸,绞尽脑汁地搜索着那个精确的描述词,“模仿!对,像在模仿什么一样!”

梁刀脚步一停,转身,第一次正眼看了看这个新来的实习小警官,眉毛一挑,“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常阶。”小警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吓了一跳,一缩脖子,蚊子哼哼似地道。

梁刀点点头,转头继续走,一句话懒洋洋地从前面飘过来。

“小常是吧,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楼上的窗边,陆嘉明正默默看着那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地走远。等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后,陆嘉明转身走回到玄关处,凝视着摆在架上的一个玻璃罩。

这是他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东西。就在程楠楠尸体对面的试验台上。警察将现场搜查了遍,也没有发觉什么异常。毕竟,在生物活本实验室里,像这样的饲养罩比比皆是,是再合理不过的存在。

罩子里,一只浅褐色的蝴蝶趴在一截樟树枝上,合拢着翅膀一动不动。

陆嘉明把双手拢起,竖在蝴蝶的两边,盯着看了一会,脸上是一种凝滞到几乎入魇的表情。一人一蝶就这样隔着一道玻璃罩互相对峙着。

二十分钟过去了。陆嘉明突然像是失去了耐心,曲起手指一敲。蝴蝶受到惊动,扑簌簌展翅飞起,又撞在玻璃壁上,徒劳地重复着这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蝴蝶翅膀展开的那一瞬间,一张人脸赫然呈现在眼前。

那是郑一凡的脸。

在蝴蝶合翅、人脸乍现后,陆嘉明闭了一下眼睛,表情里交织着痛苦与期待,瘦得微微凹陷的双颊被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刺激得膨胀起来。几声叹息般的喃喃蓦然从抿紧的唇边滑落。

“一凡,我知道是你,你回来找我们了。”

“你回来复仇了。”


陆嘉明再一次陷入回忆之中。这一次,他离得很近,视线里那种薄纱般的雾气也淡到若有若无。

空气潮湿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满目深深浅浅的青翠色,看得久了,映得人瞳孔微微发绿。

走在最前面的高大男子砍断一条垂落的藤蔓,开出了一个可容人过的口子,喘了口粗气,回头对着后面的人一伸手,“来,楠楠,小心。”

女子依言伸手,由着男子将她小心拉过去,边走边不忘记高声提醒道:“嘉明,快跟上。”

后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应答。另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从落后几步处的树影里转过来。他看了一眼前面的两人,眼底有一抹压抑着的暗色,没有多说话。视线落到前方时,像是突然被电了一下,眼角猛地一跳,嘴唇张了一张,却没有声音。

“一凡。”女子抹了把汗,看了看眼前的路,蹙眉。举目之处是无穷无尽的绿色,一人高的树根,手腕粗的藤蔓,不知有多厚的积叶,偶有几道光线从林间反射过来,一转而逝,不知是漏进来的日光,还是来自深处窥探的眼睛。女子的语气不禁带了忧意,“真能找到人脸蝴蝶吗?再走下去,我们的补给快不够了。”

“当然,都到了这一步了,不能打退堂鼓啊楠楠!”郑一凡的声音沙哑。因为把水让给了程楠楠,他的脱水情况是最严重的。可是男子却依然是往日那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明澈的目光让人莫名地心安。

“恩!”程楠楠的神色也不由得舒展了一些,点点头。

郑一凡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转身继续开路。方才那个自信的笑容还在他的唇边来不及收敛,便跟着跌落的身形一道,快速下坠。

“楠楠!”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郑一凡在踩空的瞬间本能地伸手,抓住了站得最近的程楠楠的衣角,将她带得向前一趔趄。

“啊!!!”程楠楠尖叫着,猛地往后退,随着一声裂帛,衣摆被撕裂。下一秒,郑一凡便没入了沼泽之中,无声无息,毫无痕迹。

像是从未存在过。


5、捉鸟

“小常,你来说说看,刚才那个教授怪在哪里?”梁刀对着常阶招了招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慈祥,循循善诱。

常阶迅速翻看着笔记:“根据他身边朋友反映,自从雨林事件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包括说话语气、穿衣风格、生活习惯,都与之前迥异,反倒是……和出事的朋友越来越像。不过据说这三个人是十几年交情的发小了,丧友之痛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走出来的。”顿了顿,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谈话过程,又说,“只是,我觉得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影响反应,而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十分刻意……看得人很别扭。”

梁刀不置可否,像是有意考校考校这个新学徒,又接着问道:“那你再来说说看,为什么这个案子要被定成自杀?”

“额……案发现场是密室构造——”

“这不能说明什么。既然是毒杀,完全可以事先下毒。”梁刀摆摆手,毫不客气地打断,“而且,我也查过了,只要是正教授级别的,都有接触高危用品的权限。”

“如果是他人下毒的话,这无法解释为什么死者会自己关闭门窗啊……”常阶瞟了老大一眼,鼓足勇气反驳道。

“是啊……”梁刀点了点头,补充道:“还有,目击者说发现尸体时,实验室里头是黑的,也就是死者不仅关了门窗,还关了灯。这是让我觉得非常蹊跷的一点。案发时间是深夜,即便是自杀,又为什么要关灯呢?自杀也需要掩人耳目吗?”

梁刀的手不自觉地又摸向了桌上的烟盒,低低自语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关呢……”


警署办公室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咦?”常阶回头看了一眼,“哪里飞来的小鸟?还挺漂亮的。”

“哎呦!它在我的桌子上拉屎!我刚写好的报告!”另外一个警员大呼小叫起来,挥着手,“快把窗户打开,让它飞出去!”

几个人一番折腾,终于将这位不速之客送了出去,小鸟扑腾着翅膀,穿过打开的窗口,一会便飞得没影没踪了。常阶扭着脖子看得热闹,好一会才想起来梁刀,连忙转过头来,却一下撞到了一双炯炯如炬的眸子。

梁刀挟着还未点着的烟,眉眼之间一扫平日的惫懒,映着一种刀锋般清亮的光,缓缓问道:“小常,要是你想捉住刚才那只小鸟,你要怎么做?”

“啊?”常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先把门窗关好啊,免得它飞跑——”话还没说完,他浑身一震,猛地睁大了眼睛。

梁刀在指间轻轻捻着烟,再一次缓缓问道:“那如果,你要捉住的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

萤火虫呢?”


6、鬼魂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陆嘉明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人,忍不住皱眉,语气也有了明显的敌意。

“上次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你这里养了一只蝴蝶。”梁刀开门见山。

“我是搞生物的,养一只蝴蝶难道还犯法?”

“可这只蝴蝶是实验室的,我在勘察案发现场时见过它。”梁刀说。

“本来就是我个人饲养的,偶尔带到实验室去,并不属于学校的财产。”

“可它是这件案子的重要物证,请你立即交出,配合调查。”旁边的常阶自从升级为梁刀的嫡系学徒后,底气也增强了不少,一挺胸膛,抢着说道。

“一只蝴蝶,算什么物证?难道蝴蝶还能杀人不成?”陆嘉明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十分不屑,可眼神里却有一瞬的慌乱,被梁刀尽收眼底。他冲还欲理论的常阶摆了摆手,轻轻一笑,道:“能借我们看一眼吗?”


浅褐色的蝴蝶在罩子里慢悠悠地上下飞着,翅膀上只有一些极淡的纹理。

梁刀对常阶一点头,后者领了命,立即几个箭步走过去,“啪嗒”一声关掉了灯,又走到窗前,一把拉上了窗帘。

房间里顿时昏暗下来。而在这昏暗中,却有一点荧荧的亮光渐渐升起,轻轻晃动,随着蝴蝶一同漫舞。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蝴蝶身上,直到它一抖翅膀,将脸形的花纹收拢起来。而玻璃罩外的三个人依旧表情各异地沉默着:常阶半张着嘴,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梁刀看看蝴蝶,又看看陆嘉明,再看看蝴蝶,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兴致,眼神微微发亮;而陆嘉明的脸色却是一分分苍白,到最后几乎失尽血色,像是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一只蝴蝶翅膀的花纹竟然是死去的未婚夫的脸,换做谁都会不可置信吧?于是,程楠楠在所有人离开之后,忍不住要仔细检查这只人脸蝴蝶。为了防止蝴蝶飞走,她将门窗全部锁好。至于她究竟发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她的情绪一定比较激动,人在压力之下,会潜意识地寻求婴儿时期吸吮母乳时的安全感,也就是——喝水。于是死者喝下了致命的毒药,死在自己一手营造出的密室里。”梁刀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像是一把细细的解剖刀,握在一只稳定如铁的手中,游刃有余地切割着。

“是他。”

沉默了许久的陆嘉明突然开口,牙床微微碰撞着发出“磕磕”的声音,“是他来复仇了。”

“什么?”常阶没听明白,忍不住脱口问道:“是谁?”

陆嘉明猛地抬头,紧紧逼视他,缓缓道:“你相信鬼魂吗?”


他的表情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丝毫没有做戏的迹象。这种表情只可能出现在清白无辜的人脸上。梁刀几不可闻地轻轻“咦”了一声。为什么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他心中一凛,这说不通。

梁刀觉得自己掀开了一层面纱,却只看到了一盆水,真相就像倒映在水中的月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依旧遥远而孤绝地悬于天际,冷冷地俯视着他。

他需要更多地刺激眼前这个人,来寻找突破口,于是梁刀用一种轻蔑的语气回答道:“不信。”

“有!”陆嘉明果然被激怒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梁刀,眼神亮得近乎妖异,斩钉截铁地说,“有鬼魂!是他杀了楠楠!现在,他要来杀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该死!我们两背着他好上了,我们两还见死不救!”

“是么?”面对他的失控,梁刀却依然镇定,轻飘飘地说,“与其相信鬼魂,我更愿意相信是你饲养了这只蝴蝶,用荧光染料画上人脸,刻意将它带到实验室,然后在程楠楠常用的水杯里加入了氰化物,剩下的只要等她发现这只蝴蝶就行了。而天亮后,荧光失去了作用,这只蝴蝶又变得极其普通,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将它藏起。”

“愚蠢!”陆嘉明嗤笑了一声,“我没有密码,怎么能拿到实验室的氰化物?”

“你当然有密码。只要是正教授级别的,都有密码。”梁刀淡淡说,脸色却一分分凝重起来。

“你是傻子吗?我是副教授。这个实验室,只有楠楠和一凡是正教授!这不是一凡的鬼魂,又是什么?”

“啊——”常阶突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脸色怪异。梁刀和他对视一眼,极快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重新看向陆嘉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

“你就是郑一凡。”


7、镜像

陆嘉明的脸抽搐了一下,扯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像是被某个极为荒谬的笑话逗乐了。“我是郑一凡?郑一凡已经死了,一年前死在雨林的沼泽里。”他随口说,声音没什么力道,似乎已经懒得搭理。

“郑教授,你没事吧?”常阶终于忍不住开口,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档案,他看向陆嘉明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丝畏惧,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仰着,尽力和他保持距离,“一年前,死的是陆嘉明。”

梁刀接过常阶手中的文件,默不作声地递给了眼前的人。

那份事故报告上,印着一个男子的照片,戴着眼镜,双颊瘦削,下面一栏是死者的名字:

陆嘉明。


手指似乎失去了力气,纸从指间飘落下来,那张人脸也快速下坠,直至落地。

他再一次走进了自己的回忆里。这一次,没有距离,没有雾气,一切清晰得纤毫毕现。

他看见了那满目青翠,他看见了他曾爱过的女子,他也看见了那一地落叶和被他们掩盖住的沼泽,像是怪兽的血盆大口,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只是这一次,那领头男子的面容却有些模糊,像是被揉捏的橡皮泥,不断变幻着形状。他不敢细看,却又忍不住一步步走近,再走近,直到站在了男子对面,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这是一张清秀的脸,眉目之中有一抹散不掉的郁色,戴着眼镜,双颊消瘦。他是陆嘉明。

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嘉明牵过了程楠楠,又看着程楠楠出声提醒:“一凡,快跟上。”

“恩。”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应答。

他像是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不敢回头去看,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他的脖颈,强行扳转着他的头。于是他看见了——

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落后几步处的树影里转过来,仰起脸,冷冷地与他对视。

而在同一刻,郑一凡踉跄着跑进了洗手间,扑在了镜子面前。镜子里,同一张脸正在无比惊恐地看着他。

他看到了这张脸亲吻着女子,写满了内疚和难以控制的欲望;他看到了这张脸闪过犹豫,最终狠色一现,咽下了那句可以改变一切的提醒;他看到了这张脸在夜晚一次次从梦魇中惊醒,恐惧地呼喊,无助地流泪,对着虚空忏悔;他看到了这张脸被痛苦和悔恨侵蚀地体无完肤,只能代入到另一个逝者的身份里才能延续生命;他看到了这张脸认真地在一只蝴蝶翅膀上勾勒图画;他看到了这张脸输入密码,取出致命的氰化物,毫无表情地倒入水杯。

他在镜像中看到了一切。


8、尾声

“真没想到啊……”常阶看着被刑警带走的郑一凡,忍不住感慨,“他竟然不是为了追忆谁,而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死去的那个人,还杀了自己爱的女人,怎么会这样?”

案子破了,梁刀似乎一瞬间又变成了睡意昏沉无精打采的样子,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此人不算大恶,所以无法宽恕自己,最终被悔恨折磨到今天的境地。善恶在一念之间,因为屈服于一瞬的欲望而犯下的罪行,终究是要千百倍地赎还。”

“啊啊啊?老大你再说一遍?好精辟、好高深、好有文化啊!我要记下来。”常阶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笔记本。

梁刀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嫌弃。自己怎么收了这样一个徒弟?有一种给自己埋了一个坑的预感啊……

梁刀转身便走,常阶捧着笔记本在后面穷追不舍。


“老大,老大?你再说一遍?”

“滚蛋!”

“给个总结嘛。啊,就一句,再说一句!”

“……”


寥寥一句话从前面传过来,带着一声疲惫的叹息,化作了刷刷地从笔尖流淌出来的字迹:

“因为,愧会比爱更长久。”


第一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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