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电影/燕谢]言谢 21-23

燕十三觉得谢晓峰简直是上天送来给他的克星,以前在剑术上胜他一筹——或许很多筹,后来又要令他百般劳神,千种担心,外加气的半死,往往还无法光明正大发脾气。

而他第一次痛痛快快发脾气,谢晓峰却低头认错了。他自然无法再冷着一张脸,非但如此,认错的谢晓峰瞧起来很不像一个冤孽克星,而似一轮明月。

于是他情不自禁用指腹蹭去这轮明月的眼泪,刚想要去吻这煌煌的光芒,可惜谢晓峰却先行冷静下来,十分正人君子地从他怀里滑出来,两人草草包扎下伤口,谢晓峰就去看地上那具尸体:“是他偷袭你?”

谢晓峰指的是地上伏卧的白衣男子。他虽不愿杀人,但绝不迂腐,对燕十三出手的力度和理由都毫不怀疑。他看这人打扮,知道这便是少清清所说“燕十三看到的三少爷”,于是将这尸体翻转过来,去看对方的脸。一看之下,谢晓峰认了出来:“这是……小灵剑谢有双?他以快剑成名,我之前没见过此人,但江湖上都说他有几分像我。”

燕十三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哂笑:“江湖上瞎子可真不少,这人非但半分都及不上你,也担不起灵剑二字。”

谢晓峰脸上一热,想了想,转头戏谑道:“哦?那我的燕大侠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人刺中?”

燕十三没料到他问,一时语塞,含糊道:“他身形与你倒是很像,又趁我不备……”他觉得承认自己太过情切似乎有些羞赧,倒忘了可以把这责任推到私自跑来这里的谢晓峰头上。

谢晓峰回身扫视一圈周围打斗痕迹,皱眉道:“伏击你的不止一人?”

燕十三走到他身边,点头道:“另一个扮成普通人引我进来,他武功倒是比这家伙好很多,但与我没过几招,见我杀了谢有双,居然就这么走了。”

谢晓峰暗自庆幸那人是走了而不是跟伤重的燕十三以命相搏,又忍不住问:“走了?是他见胜不过你?”

燕十三沉思一瞬,还是摇头:“未必,与他对阵时我已受伤,他功夫诡异,若打过一刻钟,我赢面不大。”

“如此说来就有点奇怪了。”谢晓峰蹙眉道:“连你都赞他功夫,可见绝非无名之辈。少清清所找的这些人士非为名利,都是被她控制住心智,不该会怕输怕死。临阵脱逃,不像他们会做的事。”

燕十三想了想,道:“会否是他急着赶去别处?又或者另有后招?”

谢晓峰苦笑:“但愿不是又有什么麻烦。” 他望望燕十三脸色,怕他走动时又碰到伤口,将手环到他肩膀上,道:“无论如何,先出去再说。”

燕十三本不想这样被他扶着,但手掌的触感极为踏实,他想到谢晓峰身上的伤,干脆去抓谢晓峰手臂,也担了他一点重量。两人刚走出门,燕十三又停步道:“少清清…如未除根,终究不妥,即使不杀,也不能把她放在这里。”

谢晓峰点点头:“你说的是,我去将她带到这里,我们回去后可将她交由素仰庵安置。”他刚要放手,燕十三一把抓得更紧,道:“我同你一起去。”

假晓月楼出口所连接的厨房乃是晓月楼侧后厨,要去必须经由后门,而后门被封,谢晓峰来时是绕到前门,经过前厅,再来到燕十三所处的房间。谢晓峰觉得这一路有点远,故而不愿让燕十三同去,燕十三却是被分离来这么多波澜搞得谨慎起来,不敢再让谢晓峰离开他身边。情之一字,使人古怪,谨小慎微者或变悍勇,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则会忽然有了怕的事物。

谢晓峰实际也不太放心,听燕十三这么说未置可否,乖乖任他拉着。两人出了房间,燕十三忽然道:“好像下雨了。”

谢晓峰仰头去听,果然房檐之上有略微水声,他皱一皱眉:“小心伤口莫要被雨打湿,”一瞬后眉目又柔和起来:“绿水湖雨景颇为朦胧缠绵,回去时或可恰巧一看。”燕十三道:“随你。”又见谢晓峰衣单,怕雨夜太寒,便解下披风,伸手给他系上。

两人走出晓月楼连通单个房间的廊道,步入厅堂。这里血腥气仍很浓,燕谢两人却没有看那片血河一眼——因厅堂正中,背对他们站着个男人。这人站得很直,燕十三虽看不见他面目,但凭衣物一眼认出正是引他入楼又“逃了”的那个跑堂。这人此时气度已同初见迥然不同,他转身过来,谢晓峰才看到他怀里居然还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她眉眼含笑,脸色不太好看,嘴角还带血迹,是少清清。燕十三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急着回头找她去了。

谢晓峰怕对方再伤燕十三,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提起全神戒备。燕十三见了少清清则是新仇旧恨,目光灼灼盯住她,他的剑似有所感,微微一震。

“燕大侠,三少爷,又见面了——这次怕真是最后一面了。”少清清道,她内力本来就平平,被谢晓峰一掌伤了后语声更是发虚。

燕十三哼了一声,转对那男子道:“你到底是何人?”

这男子面貌普通,但眉宇间有股孤且独的气质,面对燕十三的问话他眼珠都不转,仍然面无表情死死望着谢晓峰。

还是少清清先开口答:“他不讲,我倒不能让你们以为他是像之前那些人一样的卒子,燕大侠,你同他交过手,竟然没认出自衣衣人小缝功么?”

燕谢两人对看一眼,他们都从陈不停那里听过少清清的前事,既然少清清已明白说出自衣衣人神功,想必这位就是向来深居简出的自衣山庄少庄主冯韧极了。

燕十三见少清清同冯韧极之间的气氛微妙,故意道:“我倒看不出这位少庄主同谢有双和童家小姐他们有什么不同。”他并未与真正被派来杀谢晓峰的人对战过,只能凭印象把陈不停所提到的人说出来。

冯韧极终于把目光转向燕十三,他眼神死气沉沉,是一种了无生趣的平静:“有无不同,都没什么意思。”

谢晓峰笑道:“该不会你也是买醉碰见她,又被一语道破心事?”他有意说破少清清套路,想引冯韧极怀疑。

之前在假晓月楼中,少清清以为他必死,同他讲了很多:童真,红珠子院主人等就江湖名士多是她刻意捡酒楼碰见,他们本就都怀心事,言行无恙时却被点出愁思,惊讶之下自然就对这活泼贴心的神秘少女存几分好感。待相处日笃,少清清又利用手中迷药将他们骗到某处囚禁,期间衣物尽除,饮食俱经少清清之手给予,待愤怒和惊恐磨到消退,又假造地震或其他事态威胁被囚者生命,再由她安抚。如此几次,大部分人竟因此对少清清产生依赖和服从之意,即使再放他们出来,也少有反意。至于那并不屈服的小部分人,都已葬身于囚洞之内。

谁料冯韧极讽刺地冷笑一声:“她说我并不想饮酒。”他似乎觉得谢晓峰这“挑拨”太过幼稚:“我也并未去过地室——听说那倒有些趣味。”提到“地室”时,他一直毫无光彩的眼中闪过丝火焰。少清清在他怀里很欣赏似地仰头看他,话则是朝谢晓峰说的:“三少爷,若没遇上你这个冤家,我或许可与韧极携手同游,乐趣无边。”

燕十三暗忖若你俩携手,这江湖不知道又要掀多少血雨腥风。谢晓峰原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有许多扑扑声从晓月楼四周响起,虽不刺耳,但同时齐出,也有些惊人。谢晓峰四望,只见每扇窗前都有光跃动,热度正缓缓逼近。

燕十三怒道:“你们放火?”

“我们放火。”冯韧极点头道:“晓月楼外壁已涂了油,这火烧起来便难灭掉。不仅如此,屋顶瓦片上全换了最薄的琉璃顶盖,里面储了四指深的火油。琉璃易碎,凡有破裂,便会将火油倾泻下来。清清为了这布置,大概费了很多钱财。”

少清清柔声道:“原是为你,钱财不算什么。”

谢晓峰抬手拔剑,锋刃指着少清清——她就在冯韧极怀里,也可算得上是指着两个人:“你对我设局三次,手段我已领略。然而你将晓月楼以火围攻,难道没有考虑过你们自己的安危么?”他猜想少清清该为自己留下后路,照对方刚才所说,确实难以突破,唯有逼她讲出来。

“安危?”少清清很惊奇似地解释:“三少爷说笑了,我并未想到你与燕大侠竟都生还,所以这本就不是为你准备,”她将头轻轻往冯韧极胸前靠了靠,似乎有无限爱怜:“……而是事成后要杀韧极。”

火焰燃烧浸泡过油的木料时发出的噼啪声渐渐响起来。冯韧极仍像什么都没听到似地静静望着对面,燕十三这才明白少清清刚才所说的“为你”是什么意思,想来这冯韧极早知道少清清要杀他,神情居然毫不动摇,实在跟少清清该当一对儿——岂非就不用来缠着谢晓峰了?

谢晓峰吃惊地看一眼少清清,忍不住又向冯韧极道:“冯少庄主,你究竟为何不惜性命也要……”

冯韧极截住他话头:“这话由你说出来,真是可笑。”他望着谢晓峰的眼神令他挪不动脚步:“性命有什么可惜?不如兴尽而去。三少爷,你想过了,又或已有了答案……可是,开始想,便是开始被毁。”

燕十三见谢晓峰似乎有些出神,心中焦急,忽地抬腿踢上他们之间的一张椅子,木椅受力飞起,朝冯韧极劈头盖脸砸过去。他自己也趁这时机拔剑攻上,冯韧极抱着少清清,行动原本不便,但燕十三身已重伤,加之他们说话这片刻火势蔓延极快,屋内已有白烟火气,两人都难大口呼吸,冯韧极拆了四招,往后退了几步,燕十三却无力继续,被抢上前来的谢晓峰扶住。

冯韧极还想开口,身体却陡然一僵,他见燕谢两人都一脸愕然望着自己,便低头去看怀里。先看到的是少清清那张笑颜,然后才是她手里的刀——这柄刀正巧刺在冯韧极的身体里。

“我赔你一个死法,韧极,这一刀怎么样?”

冯韧极向后踉跄了一步,他居然还稳稳抱着少清清。过了一瞬,他脸上掠过一层茫茫的失望,低声答道:“不怎么样。”这个人仰头看屋顶,口里也流出血来:“我本来很喜欢琉璃业火的,可惜你用来杀他……”他说完这话又去望少清清,火光将他脸上照出诡谲的影子,燕十三疑心自己是失血过多看错了,因为他竟看到这人神情有些笑容。

“我反悔了。”冯韧极一掌拍出,结结实实打在少清清胸口,这一掌似乎用了全部余力,他手臂随之一松,少清清哀叫一声跌落在地,冯韧极也向后倒坐在桌边。

事出突然,谢晓峰惊愕之下就要上前,燕十三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小心有诈!”他清楚看见少清清被这一掌打得胸骨凹陷,内伤更不知多严重,大约不能活了,又担心万一她准备了玉石俱焚的一击……谢晓峰应声,站在原地没有动。

少女还想撑起身子,但已无力,她仰面向上,原是望不见冯韧极,眼珠却朝那个方向努力看去,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这是一对生死相依的情人——生虽难同,死倒是一起了:“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哈哈哈…我原想你不过是个疯子,”少清清边说边从口中咳出血沫来:“没想到你果然…是个疯子。”

冯韧极一声不吭,只是急促的喘着气。他这一刀挨在腹部左侧,比燕十三所受那刀要致命的多。他慢慢抬手,摸了两下才摸到刀柄,把它拔了出来:血立刻急速涌了出来。冯韧极自己点点头,好像很满意似的,呼吸渐渐轻下去。

少清清殚精竭虑这一路,明明所为的都是谢晓峰,到了这时候,却好像半点也没想起他。她的神志似乎已经有些迷糊,从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哭泣声:“妻姐,妻姐…我胸口,身上…好痛。”

她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已不再是要哭的样子,而是拼命忍着什么般,燕谢对看一眼,知道现在是少妻我在说话:“清清……很快便不痛了,很快便能……消去一切苦楚。”

最后说话的是少清清,她胸腔空响,好像在嗤笑:“…我没有苦楚。”最后一字尚未说完,声气已消散,连同少女的呼吸一起停滞了。

谢晓峰怔怔地看着少清清和冯韧极,方才他还担心这两人的合谋,转眼之间兵刃相对,而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两具尸体了。他犹在望着少清清半睁的眼睛,燕十三已从门窗前的那块地方退回:那里火焰灼人,早就不能靠近。谢晓峰环顾四周,忽地落到少清清身边,伸手去找她衣袋里是否有脱险的其他线索——他从没有为求生如此急切过。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燕十三仰头看着屋顶,他信少清清所说不假,但若果真如此,他跟谢晓峰唯有两途可行:要么呆在屋里等火烧到跟前,要么冒着火油沾身的极大风险突破出去。

谢晓峰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本是温柔旖旎,可惜观赏的不是谢晓峰曾许诺过的烟雨美景,而是杀神和剑神也无可奈何的夺命厉火。

谢晓峰似乎明白燕十三在想什么,以前倒不见他这么乖觉:“尚有第三个方法。若突破之时,一人先以内力震碎顶琉璃,待火油倾下…”

他话未说完,燕十三已脸色一寒,喝道:“你敢!”

这法子乃弃卒保车之计,两人前后相继,前面那人只要以内力破开出口及附近的顶层,以他为护,自然可以保后面的那个人安全无虞,只不过前面那个人怕是凶多吉少。这火本是为了对付孤身一人的冯韧极,因而没有考虑过两个人的情况,才有这么个漏洞。而这头阵之人需要内力充足,燕十三纵使不受这伤,也是气血不继,是当不起的,谢晓峰的话中,虽然没指明,但各自是谁,燕十三心里有数。

他于江湖二十载,见过的险局数不胜数,需要以牺牲来换取生机的解法,他也见过不少。若在这里的不是谢晓峰,他也许会承情: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要好,何况他从来都不是拘于仁礼的人,更不是谢晓峰那种恨不得以身代人的傻子。可是,在这里的偏偏是谢晓峰——去牺牲的那个人,唯独不能是他。

谢晓峰却无辜地瞧着正瞪他的燕十三道:“我不敢。”他不仅声音乖巧,一双眼睛也不像个二十七八的男人,反而纯澈天真,载着微微笑意一弯,令燕十三说不出话来。谢晓峰又道:“所以若你敢,我会恨的。”

他有多久没说过这个字,多久没去恨某个人了?即使面对慕容秋荻,面对揭下面具的天尊手下,他也没有流露过恨意,只是自罪和弥补。

燕十三心里一动,握住青年的手。两人同样习武多年,谢晓峰的手却较他更为白皙修长,骨节也更细弱,但和女子的娇小完全不同,握在手心觉出孤直固执来。谢晓峰也反握回来,燕十三便笑道:“我自然怕被你恨。”

神剑山庄的三少爷去恨江湖杀神燕十三,又或者燕十三怕一个人恨他,而这个人恰巧是他数年来求索的对手,这两句话究竟哪个更像笑话,实在是很难分出高低。但他们又知道这的确不是笑话,倒应该算得上是这两个江湖羁旅之客的真话,情话,痴心话。

燕十三忽然想起什么,从腰带里掏出白尾和赤尾,对谢晓峰道:“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现在先给你我各备上半条命何如?”

谢晓峰略一迟疑,轻轻点头,燕十三见他同意,便起手在剑锋上一抹,再看掌里,两丸丹药已被从当中斩开,分做两半。谢晓峰伸手拿过其中一半,又把右手摊开,看着在他这里的黑尾,从耳根却腾起绯云,染上脸颊。燕十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想问,谢晓峰却抬头慌慌张张一笑,含糊地道:“何必这么麻烦。”话音一落,已张口含住黑尾,朝燕十三吻过来。

燕十三恍然,晓得刚才这些小动作是谢晓峰局促害羞,又来不及再想什么,只感到口中温软香甜,原来是谢晓峰用舌推来丹药。两人咬分各半,又抛下丹药纠缠不休,唇齿短兵相接,口舌长兵相斗,倒比身处的烈火深渊更要动人心魄,热意灼人。燕十三经多见多,终究比谢家三少经验丰富,片刻间谢晓峰已呼吸急促,眼神发飘,垂头同他分开。

燕十三长出口气,不无遗憾道:“你说得对,用剑的确太麻烦了。”他心情大好,极想再去招惹谢晓峰一番——大约谢晓峰刚才的举动实属挑战自我,现在脸上红色不仅不退,还越发红透,像只烤熟的虾,同白衣红带倒是色彩有序,十分合衬。

两人意到浓时,晓月楼也正烧到凶险。檐边一声碎裂,最边缘的那片琉璃瓦被热度燎破,所盛火油漏出,无疑昭告着少清清费心搭的火狱终于走到了最华丽一幕——焰随油上,又再触及周围的琉璃,即使不落到屋内,点燃整片屋顶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燕十三原想去捉火油燃尽这一点时机,到此方知比他所想的还要难些。但他自幼孤苦,艰险至今,最不怕的便是难和死,何况他唇上尚有温甜,而这温度就来自身边的人——亲友挚爱,同游生死,哪个角色都可让这一个人当了。燕十三在决定同谢晓峰比剑时已觉得人生并没有什么遗憾,没想到后来竟有所求,更没想到如今所求的都已满足,想来想去除了时日有些短,就是立刻死去也无法怨愤什么了。

他望着谢晓峰以目在半空中点数瓦片,两人的剑都握在手中,也都面容平静,不由轻松道:“若是后厨没被烧了,倒真想跟你再去当一回偷酒贼。”

谢晓峰转头笑道:“这里我熟,本来不成问题,只不过楼内只有做菜的地方,存酒的后厨同楼相隔,现在要去恐怕有些难。不如等出去以后我们再喝个痛快,”他想了想又道:“那下面还有个假的晓月楼,我此前就是从那赶来的。”

燕十三听到“假的晓月楼”,好奇心顿起,又多问几句,谢晓峰一一答了。两人原本都是在等突破的最佳时机,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感到了奇妙的不安。燕十三忍不住变换了位置,走到少清清的尸体边,喃喃道:“所以,冯韧极要带少清清出来,必须出楼经由那个入口…但他赶去时,分明同你来不是一个方向。”

“他同少清清来此,又的确是从楼外来,才能引燃这火。”

燕十三点头,又摇头:“他走时我正递出第四剑,左半扇门断了几个木格,他身法虽快,但我绝不会看错。”

谢晓峰手中剑尖垂落,思索一下接道:“临时弃战,必然是因为有什么让他感到应去援助,若说有什么声响……莫非是我破开出口的那一下?”他皱着眉头,脸上更加困惑:“听见这声音,他为何不赶快出楼?”

燕十三一把抓住谢晓峰手腕,目光却发亮:“除非楼里另有个通道,可以直接到少清清当时所在的地方。”

所以谢晓峰所出的那个地方才封的如此结实,若少清清计成,她要怎么出去?凭她功夫,难道要老老实实去拆木板?

——自然是因为有别的出口。妓院本来就是个密道不少的地方,躲老婆的,藏情人的,房间之间有翻板算是常见,有个通往地窖的密道便也不是不可能。而地下的密室,出口原本就不是只有向上一途。

谢晓峰想明白其中关窍,已被燕十三拉着往晓月楼深处去,两人行至燕十三最初所在的那间屋子,却无法再行:烟雾烧燎,再往深处几乎不能呼吸,更别提在这里看清前路。

从这里找到个尚不知是否存在的密道,和突破头顶四指深的地狱火,到底哪个生存可能更大些?燕十三不知道。谢晓峰却一反常态,毫不犹豫,解了原本包扎在胸口的布料,撕做两半,递给燕十三:“蒙上——这里找不到水,有血倒也可以用。”

燕十三依言蒙上,鼻端顿时闻到一点血气里夹带的淡香,正是谢晓峰所中的毒。他们矮身再行几十尺,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前进了。谢晓峰贴到燕十三耳边道:“前方再过三个房间距离便到尽头,尽头左右各是刑罚房间和当初大老板的卧房,若真有密道,就该在这其中。”他说完轻咳几声,又尽力压下来——一点布料挡不住太多烟尘,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

水火无情,在火场中丧命的人,却以窒息居多。盖因火中空气烟雾都太过灼热,吸入喉咙肺部便将其烫伤烫肿,人愈加感觉难以呼吸,想要多吸入点空气,如此恶性循环,喉咙最终吸不进半点气,所以致命。

燕十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口气都又慢又长,试图在进喉之前将其凉下来,但他身有重伤,又始终在行走,气息渐渐不够用,不由变得急促短快起来。他扭头看谢晓峰,见他也是脸色苍白,呼吸不整,知道他也并没有好多少。

轰然声起,晓月楼厅堂似乎有什么重物跌落,还不止一下,而是断续连叠,轻重次落,应该是楼房结构在烈火下终于不堪,开始要崩毁了。

后面已无退路,前面也未必有去路。燕十三心里一叹,谢晓峰却忽然伸手过来,拔出燕十三手里的剑,冲他笑道:“你教我夺命十三剑时,有一招极为美妙。”他喉咙也被烟雾撩伤,声音极低哑,但燕十三不仅听的清清楚楚,还不禁用同样嘶哑的声音回他:“你说的是哪招?”

谢晓峰霍然挺直身子,左手掷出自己从神剑山庄带来的忘归剑——对面白赤艳光里发出“夺”地一声,便是尽头之处了。他右手握着燕十三的剑,同时向对面刺出,答道:“这一招。”

这一招在燕十三使出是凝神回剑,在谢晓峰使出则是聚气出剑,两者明明方向意图迥异,燕十三却不得不承认,谢晓峰将这一招的精髓全然通晓,甚至更为超凡写意。青年的神情依然认真,但温和褪去,显出陌生的高傲和冷酷来——燕十三曾在很多剑客的脸上见过属于人的傲色,他也知道,谢晓峰内心有极为自持的矜傲,可这一刻他脱出智识,纯然剑神,一体冥灵,归乎天地,这冷傲是夜雨结成晨霜的冷,明月照透暗云的傲,目中无人无明,并无无明。唯有久久不去的一点愁思,藏在眉头,潜入眼边,是三少爷做为凡人,碰着了燕十三便除也除不尽的落笔。

所以当日云气动,所以此时业火凝。燕十三只觉眼前一清,火油燃烧的浓稠白烟如长梦初醒,纷纷因这一剑失魂,要么退避,要么贴伏到剑身周围。燕十三不假思索地随之冲出,伸手去夺谢晓峰,不是夺他的剑,而是要抓住这个好像要跟烟梦一起消散的人。燕十三慕剑成痴,但他终究是燕十三,是那个千万万荒野寂烛里血肉最鲜活的人。他或许会是一个传奇,可那必然是一个属于凡人的传奇。

于是他抓住了谢晓峰。青年紧握着剑,带着他的伤和毒,痛和血跌落下来。而天下最灼热的凡人伸出手抓住了一瞬间的神子——他们的黑眼睛看到对方,神变回了凡人,一切虚假的变成真的,一切高高在上的变成身体之中的——原来竟然是没有神的,只有天和地,雪和月,人和人。

燕十三摸不准谢晓峰这用尽全力的一招能宽限他们多少时间,他毫不犹豫地将谢晓峰拥按在肩膀上:青年出招后只看了他一眼就晕过去了。

眼前是清晰可见的走廊尽头,他携谢晓峰迈了八步,正到两扇门中央,被掷出的忘归剑犹在对面轻轻颤动,他却瞥都不瞥:前路嘛,谢晓峰已探了,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两条路——吮血贪生的左,还是避险怕死的右?

他选了左。

他杀过很多恶人,他们不是不怕死,只是逐腥之时忘形贪欢,来不及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晓月楼是青楼。是青楼,就不会是清清白白,温柔和煦的。每一家青楼里或许有成百个笑得比花儿还痛快的女孩子,可也一定会有这么个充满黑暗,冰冷,血腥气和臭味的房间。

燕十三进门第一眼便发现,这是个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的屋子。正对屋门的墙壁上契了一排木钉,上面挂着粗细长短不同的牛筋鞭,旁边还放了几团黑漆漆的金属物件,大约是烙片之类。刑具架不远处就是吊着几根绳索的一人高木架,毫无疑问是上刑所用。燕十三飞快扫视,谢晓峰刚才那一剑虽使走廊里烟气“退避”,却限制不了这间屋子内的火势,如今除了体积大且显眼的刑具,还有由于形状古怪而能分清大概的“木马”,其他器物均是朦胧难见。

谢晓峰仍然沉在昏迷之中,因而丧失了利用呼吸调整气息的能力,更容易因为呛咳窒息。燕十三别无他法,只能将他更紧地往怀里偎过去,盼望能通过自己的阻隔起到一点帮助,而这点帮助生效的前提,或者说,一切的前提是,他的确能找到这里的生路…如果有的话。

密道是从原本建筑中偷来的一条路,故而都是挨着建筑本身。燕十三虚扶着谢晓峰的手,以剑尖划过脏污斑驳的墙面——这傻子失去意识之后也仍然紧紧握着剑,他无意拿回来,索性把人和剑都收到怀里。

剑身震颤轻鸣,墙壁簌簌落尘,这一点声响在晓月楼崩塌的轰然里几乎无法听到。燕十三闭目静心,尽全力去捕这蛛丝上悬叶,谢晓峰细微的呼吸就铺在耳边,滤出柔和剑鸣。

谢晓峰在出招前有没有想过,燕十三凭伤重之身要怎么带他们找到出路逃出生天?或许下一个瞬间,他甚至没办法再醒来,便要双双葬身火海。

事实是,他们都没有想过。谢晓峰没有,燕十三也没有。因为事情再简单不过,一活难再算一活,两死却不过是一死。这世间的一流情事,不过是死生虚诞,离聚大之。

鸣声切切,忽而如呜咽般断续,如此四声。燕十三收剑,死死揽住谢晓峰腰间,疾步往第一处墙沿击出一掌,未待劲息,又往第四处伸手去探。

无果。

第二三处异声皆挨着原本就钉在墙上的刑具,燕十三原以为是因障碍物之故,但连试两次失败,他不禁怀疑起究竟是寻不到开启方法还是确在剩下两处之中。他茫茫然停下脚步,又将四个地方看了一遍。

晓月楼。大老板。刑罚房。卧房。密道。贪欢。生路…

似乎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这是留给恶人的,你不正是恶人吗?十二岁时你结束一条人命的那一刀,九岁时你被人划伤逃跑的那一路,或者更早的时候,每个太过冷的冬天——但你恨春天,因为春天的时候,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满足。

恶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在十六岁时给你一条路,你想要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燕十三想要的绝不是一条生路。他高举金杯,解下衣物,任青楼酒肆的女子们惊愕又爱慕地望着他布满伤痕的躯体,唇齿间接连不断地尝到美酒和蜜吻,他想出名,他想享乐,他想在最暖的温香软玉中确认自己还是活着的。

他忽然想到少清清,这个说自己没有苦楚的人,会否是在看到谢晓峰时忽然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呢?

燕十三在火中蓦地一声长笑,往那困住人的绳索后拍去。尝过活着的滋味,他怕是很难再变回恶人,然而若说不为逃生,只为贪欢,这屋子里最恶质的敲骨吸髓处宜在哪里,他也能猜出几分:砖块受力一歪,掉下一点封住的泥土。燕十三再行尽力出掌,这次封口应声而转,把两个人一起裹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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