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一的前几天，我在购物网站的“猜你喜欢”里，刷到了一个叫“故事罐”的宝贝。
描述里写着：变梦为字，成为小说家，您无需亲自写故事。
这十七个字的文案看起来朴实无华平淡无奇，但确实撩动了我的心弦。我相信，它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猜我喜欢里，一定是经过了周密的公式计算，结合了我上百条购书订单才得出此个性化的结论。最吸引人的是，它的价格并非遥不可及，倘若我这次放弃囤两箱螺蛳粉，就可以将它购入囊中。
我凝神屏息，颤抖的食指犹如受到神的旨意般，突破空气中的层层阻力向前探索，却在距离屏幕上立即购买前的0.1厘米处戛然而止。
“呼。”
尽管万能的高科技准确无误地计算出我有一个想成为小说家的梦，但他却忽视了我作为一个会员积分三万以上的“火眼金睛”网购达人，是不可能对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骗局冲动消费的。
这世界上，最缜密，最无懈可击的，就是人的大脑。
虎口脱险后，我点开了评价，想围观一下无良商家是如何被无脑消费者痛骂一气。然而下一秒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竟然是万里挑一的零差评商品！
“质量不错，弟弟收到后很喜欢，会回购。”
“正品无疑，优惠力度很足，使用过程也很方便。”
我飞快地浏览着这些信息，手指在屏幕上上下翻飞，脑中如同验钞机一样识别着评价的真伪。我需要一个极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些蜂拥而至的好评用户并不是水军，然而并未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就在我快要放弃时，一个王姓昵称映入眼帘。我确信，这个昵称曾在我的快件包裹上出现过。我这个人生活里不喜麻烦他人，那么能帮我拍下订单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包邮！
电石火光之间，我推断出这个王姓用户就是我家隔壁那个秃顶的自由撰稿人王作家。
王作家用故事罐？还称自己为老司机？他那稀松的头发里究竟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虽然我与王作家住在同一栋建筑里心怀同一个梦想，但这一墙之隔却造就了两个天壤地别的世界。王作家是知名平台上的专栏作家，粉丝百万，哪怕是只靠纯文学也可以填饱肚子。而我只是个籍籍无名地小编剧，白日里给台词植入广告，业余时间就埋头编一些娱乐自己的故事。
偶尔王作家会邀请我和他一起拼单买书，他虽然小有名气，但绝非是个财大气粗之人，生活里精打细算，就算是自己出版的小说，也一定要等网站做活动时才会约我一起下单。
然而故事罐倒是一口气买了十个。
思索片刻，为了证明我的经济实力，我拍下一个悬疑类的故事罐，点击付款。
“将故事罐放入墨汁中完全浸泡，一同放置进冰箱冷藏，搁置12小时后开启，便可呈现出一篇完整优质的故事。如若保质期前未使用则失效。”
这确实没什么难度。我端详了一下沙丁鱼罐头大小的墨绿色故事罐，按照步骤一一进行操作，接下来只要耐心等待就好。隔日我将故事罐起开，里面并没有沙丁鱼，而是一张压缩着的宣纸。
用筷子夹出摊平，发现上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准确地说，是一篇讲述神秘五彩石的一万字悬疑小说。情节引人入胜跌宕起伏，但是并没有署名。
我秒懂，只要将这篇故事发到网上，打上自己的名字，它就完完全全地属于我。它就是由我原创的一篇小说。
我攥着这张纸，犹如托着一个千斤顶。有一刻我血脉喷张地想要将其撕碎，顺着窗户一把丢下去看个景。但一瞥见价格，我又迅速冷静下来。
我不会去任由自己做一个文贼。尽管是付费使用，但这也是我的底线所在。
“什么鬼的猜我喜欢？我就是这样一个龌蹉小人吗？”我跑出去拼命敲隔壁老王的房门，正午时分，他应该刚刚起床。我倒要质问他为什么做这种不劳而获的事！
“啊......你说故事罐啊，用了啊，怎么了？”
“抄袭还这么理直气壮？不是你写的东西，怎么好意思标上自己的名字？”
“灵感不是天天都有的嘛。偶尔加塞一篇，又没人看得出来。”
“这属于盗取别人......”
“我付过钱的啊，原作者都没说什么，你猴急什么劲儿啊。”
“这些故事，都是他们绞尽脑汁字句斟酌才写出来的，不是用钱就能衡量的！再说你对得起你的粉丝们吗？”
“嚯！我没嫌弃他们水平低就不错了。每次买回来我还得再改不说，上次还让我掉了几个粉，说情节太老套。”
“王作家......”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没有我，他们这些文章还在下水道里暗无天日呢！被我拿到手，放在知名平台上曝光，就算更名改姓了也比烂在他们手里强！我没管他们要感谢信就不错了，可不是谁都有这好命的。”
“砰！”
鼻子上落一层灰。
怒气上头，大脑涨得厉害。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错的是这家店铺，是店铺老板！对，我要给这家店的老板打电话！我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他关掉这家店！
我哆哆嗦嗦地将上下衣兜翻了个遍，又踉跄地跑回卧室拿起手机，拨出号码。
嘟嘟几声之后，话筒里响起娇滴滴的女声。
“您好，这里是故事罐工厂，按1在线订购故事罐，按2报名加入孵化中心......”
“别他妈磨叽了啊！”
“按3投诉文章质量......按0接通人工服务。”
按下“0”键。
“喂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一时间我有些语塞，大概是和刚才的出师不利有关，明明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我竟然有些心虚。
“我想问你们......为什么要办这个故事罐工厂？难道不觉得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吗？”
“呵呵，我猜您也是一位写作爱好者吧。请问您平时都用什么笔名？我们这边会给您记录备案，好的意见我们会帮您传达到总部。”
“我可不是来给你们提建议希望你们越办越好的！笔名吗......杞小二。”
“杞小二先生对吧？据我们数据显示，您之前发过八十六篇短篇小说，我们也有审核过您的文章......”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调查我？”
“是这样的，我们会跟踪每一位网络码字者的数据，据分析您的文章符合我们故事罐工厂的要求，您愿意和我们签约吗？为每一位拥有作家梦的人造梦？我们给出的待遇是......”
“等下，这是什么意思。签约是什么意思？造梦？”
“是的呢！要知道还有很多像您一样渴望成为作家的人，他们的梦想是成名，而我们就给予他们最直接的帮助，为这片土壤施肥。他们可以不用动笔就在网上发表出属于自己的小说，而你也可以用那些文字换取一笔不菲的报酬。它们本来是一文不值的，不是吗？”
“可让我写得东西署上别人的名字，我......”
“也许它们在别人的手里，会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呢！并且如此一来，网络上的写手变少，更有利于作者的推广。想想您的作品即将归为知名作家的名下，是不是很激动呢？这也是间接地，完成了您自己的梦想啊！”
“我......”我喉咙一紧，脑海里弹幕般闪过老王刚才的那些话，“就算更名改姓了也比烂在他们手里强！”、“如果没有我，他们这些文章还在下水道里暗无天日呢！”
更名改姓......暗无天日......不菲的报酬......
那些个夜晚蹲在沙发上冥思苦想的画面排山倒海向我袭来，我有些力不从心。就像是一个梦游中的人，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情不自禁地朝着这个方向挪去。
对啊......听起来不错......
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正要启齿......
突然，话筒里传来手指敲击键盘的清脆声音，越来越清晰，逐渐转为靡靡之音直达心底。香气消失了，我停下了脚步，十指相扣握紧了心中的那把剑。
不在深夜敲击过空格键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金光四射中，那把我从未拔出过的无形宝剑在这一刻，大刀阔斧，劈开所有荆棘。
我有了答案。
“对不起，恕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
我写的那些故事......虽然它们有点烂，但也并非贱得是可以拿来张冠李戴的东西。
你知道什么样的文字，最宝贵吗？这与值多少钱无关。
珍贵，一定是因为它们不可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