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松平毕业时考取了邻近城市的警队,本来以为不得不离开本地,却被上级要求留任,理由也很顺理成章——因为这里位于三座城市的交界,没办法归属于任何一个城市,公共资源难以向此地倾斜,此次松平考上警察,刚好可以让老驻籍警马峰退休。
后者今年已经65岁,五年前被通知延迟退休的时候就已经气急败坏,开始不间断地给上面写信,用了5年时间,实现了语气从“我是不是要老死在这个岗位上”到“我知道你们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不让我退休我就说出去”的多步跨越。
对此他的直属上级虽然哭笑不得,但尊敬他鞠躬尽瘁,在岗位上时也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因此不仅不计较其无理,反倒每次读到信就着手准备礼物,再好言劝他多留一段时间,结果如此一拖就是五年,适逢松平入队,领导当然要求松平留在市内——松平自己也愿意,他本来就只是想考个公务员对付一下父母,能留在自己所在的城市,不用对付陌生人事,当然再好不过。
“来接我班的就是你?”老头子骂道:“就不能派个靠谱的人来吗!”
“对不起!”
“态度倒还不错。”
“感谢夸奖!我会好好努力的!”
“啊!你以为我是夸你吗!那不是在夸你啊!给我振作点!”老头子竖起手指:“你不要以为这个位置很好坐!我在这里可是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啊!”
……
“呋。”
在电话中,未来的上级长吐一口烟。
“你也知道吧,那老头子延迟五年退休的事情。”
“您说马警官吗?”松平问。
“恩,是啊,”上级道:“但那家伙其实是个聪明人。”
比你聪明的他延迟退休,比他年轻的你却能平步青云,你的话好像说服力不足。
“所以那老头子如果说了什么模棱两可的话,比如‘生命的代价’之类的话,你最好不要以为那是简单的抱怨。”
“好……我知道了。”
“还有,做事的时候不要顾忌他人,”上级把烟摁灭:“尤其是那种令人恶心的老头子。”
……
“这里这么危险吗,”松平道:“明明只是小城市。”
“嗯,”马峰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这里发生过命案。”
“命案?”
松平知道马峰说的“命案”是说哪一起,六年前,因为探测到城市下方有特殊的矿源,市政规划在这里建造一起设施,本来是秘密进行的,没有人知道,结果四年前,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施工现场发生了爆炸。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死人,也没有曝光这起设施的具体功能,反倒是把伤员送到医院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产生了医患矛盾,一位技术精湛的医生因此失去了生命。
那时候马峰已经61了,说起来,松平现在的上级,好像也是在那一年升迁——是因为保他升迁,所以马峰才没有揭露过内情吗?
“那起命案,”马峰阴沉着脸:“你最好碰都不要碰。”
不要“顾忌他人”。
“但是马警官,”松平坚决道:“我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马峰冷冷地看着松平的眼睛,并不是冰天雪地的那种冷,而是仿佛在烈日之下曝晒尸体,在汗流浃背之中,让人遍体生寒。
过了一会儿,马峰眼睛眯了起来。
“那死去的医生有一位好友,”马峰说,“今年,那个人加入警队,成为了本市的法医,你应该清楚在这样的城市做法医是什么样的苦差,但他还是来了,而且来的第一天,他就和我申请了两年之内的档案。”
也就是说,这位医生还没有放弃当年的真相。
“他以后会是你的伙伴,”马峰道:“他叫……”
……
“我叫陈启明,是N市的法医。”
命案发生在中午放学前的十一点,地点是在“正源中学”隔壁的“大肉餐厅”,松平赶到餐厅的时候,陈启明已经先一步到达现场,却没有进店,而是双手抱胸,冷漠地凝视着“正源中学”——这所“正源中学”不算本地的顶尖名校,但也有过两件震动全市的消息,一件是三年前,市中考状元水殛以超过分数线70分的成绩考入这里,另一件是与他同年入学的肖小夜,在高一那年被扒出笔名“小夜同学”,已是知名的推理小说作家。
随后这俩人因为一个成绩极好,一个成绩极差,所以成为了同桌,然而据传说,肖小夜基本没上过几次课,所以就算想帮她,水殛也无从下手,但是老师也不愿意再调换座位,一则两个人分别是稳定的全班第一,是名义上最合适的帮带搭配,另一方面,利用这点关系,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水殛与其他人隔开,好让其他人不影响他学习。
“我是松平。”
“我刚好在附近,就先过来了,”陈启明摘下墨镜:“还要搭档很久,请多指教。”
握手。
“里面怎么样了?”松平问。
“跑了一个助手,”陈启明说:“现在我们在调查店长。”
松平往门里看去,两名协警正在一个高大的男人旁边问话,在那个男人左手边,一位女性趴在桌面上,说是趴着,其实整个身体都垂在一边,只有左手还搭在桌子上。从窗外看,可以发现那女子黑发如瀑,打扮入时,一定是个生活精致的女生,可惜,松平心想,因为死了,只能双腿岔开着,以极其不雅的姿势维持最后的姿态。
“听说死因是中毒?”松平问。
“是,”陈启明说:“但是很像自杀。”
“自杀?在这里自杀?”
“不完全是,你想一下,”陈启明说,“整家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中毒,而她的背景资料我刚刚看过,是一个社交很少,完全没有朋友的人。”
“你居然看过她的资料?这么快?”
“比你想象得更快,我三年前就看过,”陈启明道:“三年前的爆炸案,她是受害人。”
“什么?”
“你看她的腿,右腿。”
松平透过玻璃看向门里,在女子的长裙下面,右腿反着光,那是金属才有的光泽。
“是假肢。”
“没错。”
“那也不至于自杀啊,你看她……”
“而且我还知道一个警察不知道的消息,”陈启明淡淡道:“她是癌症晚期,”陈启明看了一眼里面,道:“那样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吸收营养了。”
难怪这样瘦弱,而且皮肤有着病态的苍白。
“即使这些原因是自杀的动机,也不能因此就确定她是自杀吧?”
“当然不能,”陈启明走到店门口,抬起右手:“所以调查了才知道。”
……
“咚咚咚。”
敲门声。
“谁啊。”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落雷像黑夜的裂缝一般,厨房里的男人穿着全套外衣,随时准备出发,这已经很让人烦躁了,偏偏此时还传来了敲门声。
“是我。”
外面传来女声。
“我是慧怡。”
“啊是慧怡啊!”
不用出门了,男人在心里说。
“我这就来开门。”
门外站着肖小夜的女编辑,左手抓着丝袜和书,右手提着伞,有一蓬水渍在墙角,顺着地面流到她的脚边,下这么大的雨,搞不好丝袜湿透了,只能在门口脱掉,这么晚了,希望没有邻居看到。
“怎么没看到小夜?”
“她明早的签售会,人在车站附近的宾馆住下了,明早粉丝过来。”
那太好了,不用去接她了。
“水殛在家吧?”
“谁啊?”
水殛的妈妈耷拉着裙子,睡眼蓬松地走出来。
“啊这不是慧怡。”
开始使劲掐水殛爸爸的屁股。
“是啊阿姨,我来找水殛。”
“小夜不回来了是吧?”
“雨太大,不回来了,”慧怡道:“我顺路回家,给水殛带书来。”
“这多麻烦,”水殛妈妈回头:“水殛,水殛!”
“诶!”
“不用了阿姨,”慧怡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他说,我上去找他就好。”
“这样吗,”水殛妈妈打开门。
慧怡踩着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滴度滴度”的清脆声音。
“要不今晚就睡在这儿吧。”
慧怡又走了两步才停下来。
“也不是不行。”
说完顺着台阶上楼,去找水殛的房间。
“这孩子,”水殛的妈妈摇了摇头,又使劲掐了一把水殛爸爸的大腿,“你眼睛都直了!”
水殛爸爸被她的气音冲得耳膜疼。
“你自己不也直了吗!”
“怎么啦,如果不是跟你结婚,慧怡我是一定要搞到手的!”水殛妈妈用力握拳:“这姑娘落进你们男人手里,暴殄天物,你不许打她主意!”
“知道了。”
“儿子可以打她主意!”
“别吼了!知道了!”
……
“我进来了。”
“好。”
一如既往的平淡语调。
慧怡打开门进屋。
房间大约十五平,一张双人床靠门放着,与床相对的书桌放在窗口,水殛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慧怡,听见门声,他转头看了一眼,平静道:“慧怡姐姐。”,说完就又回过头去。
慧怡走到水殛背后,坐在床上,双手撑床,斜着上半身,她看向床头,那里贴着肖小夜和水殛的合照。
“我给你带了肖小夜的新书。”
“谢谢慧怡姐姐。”
虽然这样说了,但水殛还是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头也没回。
“我是肖小夜的编辑,从事这份工作已经两年有余,”慧怡道:“虽然年龄上我是肖小夜的姐姐,但是在工作上,其实是她一直在关照我,因此我很珍惜这份工作。”
“我知道,”水殛道:“突然说这个,慧怡姐姐是想说什么?”
慧怡看着水殛的背影,即使是这样的质问,他也没有回头。
“我来确定,”慧怡说:“你是负责杀掉肖小夜的那个人,是吗?”
窗外雷声大作。
“你没听错,我用了‘负责’这个词,”慧怡道:“你们的事情,我已经全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