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
四、且诉秋心向天心
“二郎，你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逼着你练习武艺的情景？”李冰的声音异常低沉，却能穿透江水的涛声，清晰地传到二郎耳中。
二郎吐吐舌头，略带羞赧地低下头：“记得，那时候我十分调皮，常惹父亲生气。”李冰爱怜地注视着二郎，伸手握住他的手：“你长大了，也懂事许多。可是，若要你和我一起挑起治理江水的担子，你实在还只是个孩子。”
“父亲，我一定竭尽全力，协助您治理好江水。”二郎郑重向李冰承诺，在郫邑城外见到的凄惨景象，深深震撼了他。那时候，他终于明白，李冰为何执意要为蜀郡郡守。三娘在一旁听到，不甘落后说道：“父亲，我也会帮您的。”李冰很是欣慰，凝视着滔滔江水，陷入沉思。
李冰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江边的石头，冷硬且沉默。二郎三人不敢惊动李冰，悄然立在旁边，后来实在困倦，才轻手轻脚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二郎听到李冰轻轻唤他：“二郎，醒一醒，我有话要告诉你。”
二郎揉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父亲，有什么事？”二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一边问一边打着呵欠。李冰拉着二郎，走到江边，俯看着脚下的江水，面色越来越沉重。他终于下了决心，要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二郎。“二郎，你仔细听好，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李冰哑着声音缓缓道来，那一字一句，都像是蜀郡有名的杜鹃鸟在啼血鸣叫。
“那是十年前的秋天，我想你应该有印象，你娘和大哥同时去世……”——
秋日的午后，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趟在竹制的椅子上闭目午睡，她的身边，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正拿着一片树叶，悄悄地靠近她。
“二郎三娘，不许调皮，打扰娘亲睡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两个孩子，轻声呵斥他们。两个孩子挣扎着，想要脱离那双手的掌控，却始终不能挣脱，只得低下头乖乖认错：“大哥，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会打扰娘亲休息。”
得到二郎三娘的保证，大郎终于放开两个孩子，文雅俊秀的脸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李冰从楚国游历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这样的情景，立即就板着脸训斥道：“大郎，你怎么也陪着他们俩胡闹！我不是说过，我出门的时候，你要好好监督二郎学武吗？”
大郎依旧笑着，徐徐说道：“父亲，二郎一直在练习，也应该休息一下。”二郎嘻嘻一笑，不断点头，以此来证明大郎的话。三娘也用软软的童音帮腔：“二哥真的有很认真地练习。”李冰有些疑惑地看着三人，面色稍霁，将一根木枪丢到二郎面前：“好吧，那就让我看看你练习的成绩。”二郎慢吞吞地拾起木枪，心知不妙，李冰走了一个多月，他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从没有认真练习过武艺，李冰只要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有进步。
“李郎，刚回来就忙着考孩子，也不知道休息一下。”方才躺着睡觉的妇人，轻盈地站起身，走到李冰面前，不着痕迹地为二郎解围。李冰无奈地叹气：“郦姬，你们这样护他，总有一天会将他宠坏！”郦姬笑着挽住李冰的手，嗔道：“是你对二郎太过严厉。”李冰又是一叹，随即严厉地说：“三天之后，我再考较你的武艺。”二郎松了口气，但一想到三天后要面对李冰的考较，不由地垂头丧气起来。
李冰携郦姬而去，待他们走远，大郎忙道：“还有三天时间，二郎，你用心练习，一定会有进步的。”三娘扁着嘴，可怜兮兮地望着二郎，小声问：“二哥，我们不能去溪边捉鱼了，是不是？”二郎眨眨眼，凑到三娘耳边，压低声音道：“三妹，过几天去好了，等父亲的考较结束，我们……”三娘心神领会，笑眯眯地点头：“我知道了，二哥。不过，你一定要好好用功，不可以被父亲禁足哟。”二郎拍着胸脯，信心百倍：“放心吧，三妹，我们说定了。”
为了遵守与三娘的约定，三日来，二郎足不出户，专心练习武艺。第三日清晨，李冰一早就叫二郎到了庭院，什么也不说，便要二郎耍木枪给他看。二郎提起木枪，双手一挥，那木枪就如同活物一般，在他的手中逐渐化为游龙。
李冰满意地颔首，二郎的武艺有所进益，待他再大一些，就可以将那把神兵利器传给他。“二郎，你过来。”李冰示意二郎停下，把他叫到身边，严厉地说，“你不可以松懈，一定要练成绝世的武艺，休息一会接着再练。”
二郎不禁追问：“父亲，这究竟是为什么？大哥为什么可以不学武艺，我却非学不可？”李冰神情激动，高声道：“没有为什么，你必须学！”二郎来了脾气，将木枪扔在地上，很不高兴地宣布：“我不学了！每天都要练枪，累死人！”李冰气得面色发青，拾起木枪欲打二郎，可是，握在手中的木枪却迟迟落不下去。
郦姬一直远远站着，见到这样的情景赶紧上去，拉住李冰：“别打孩子，二郎那么小，你怎忍心这样逼他？”李冰的脸瞬间柔和不少，沉声道：“郦姬，你不明白二郎将要做什么，我如此严苛，却是为了他好。”“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可是，二郎终究还是个孩子，贪玩些是难免的。”郦姬轻声细语，“你就让他玩一会儿吧。”
李冰看了看赌气的二郎，再看了看躲在竹林中一脸渴盼的三娘，心不觉就软了，答应二郎休息半日。二郎兴奋得蹦起来，扑过去抱住李冰的腿：“谢谢父亲，我以后会认真练习武艺的。”说罢，他兴高采烈地拾起木枪，一蹦一跳去找三娘。“看看他多高兴。”看着二郎开心，郦姬也开心。李冰沉默不语，仰头望天，只觉有一团浓厚的乌云向他压过来。
上朝之时，李冰一直心绪不宁、惊悸不已，完全听不清秦王和大臣们说了什么。好不容易挨到下朝，李冰急匆匆赶回府邸，立即就命人把二郎找来。然而，下人找遍整个府邸，也不见二郎踪迹，大郎得知消息，忙赶来禀告李冰：“父亲，二郎和三娘去了城外山溪捉鱼，现在还不曾回来。”李冰心忧如焚，连声音也变了调：“快带我去！快！”
未等李冰出门，三娘就哭着从外面进来，抽泣道：“父亲，你快救救二哥……他掉进溪里……我拉……拉不住！”李冰迅速将三娘扛在肩上，让她指路，飞奔出去。大郎随即吩咐：“府中所有男丁跟我出去，全力搜寻二公子！”
十来个人，沿着山溪一路搜寻，都未曾发现二郎踪影。最后，还是三娘眼尖，看到山溪对面浅水的岩石下，溪水乌黑一片，立即叫出声：“父亲，那边溪水黑乎乎的好吓人。”李冰心知有异，虽急着寻找二郎下落，仍旧让大郎过去查看。
大郎才绕到岩石后面，就见二郎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又透出一丝青紫；右脚肿胀，不断有腥臭的黑血流出。“父亲！”大郎高叫，“二郎受伤了！”李冰一个踉跄，差点将三娘从肩上摔下来，随即又稳住身形，急忙赶过去。
二郎很快被送回府邸，李冰赶紧换了一身干净的朝服，即刻进宫面见秦王，想求一纸令书，让宫中医术最高明的简老医官为二郎诊治。然而，简老医官回乡探亲，根本不在宫中，李冰失望而归。他进宫之前，早已命大郎去请咸阳城里所有的医者，想来这会是诊治过了。
“父亲，二郎他……”大郎守在府门前，一见李冰回来，就哽咽着道，“咸阳城里所有的医者都说不能治，不知道二郎被什么东西咬了。”李冰五内俱焚，当即就要进去探望二郎，却听身后有人叫他：“李大人，暂且留步，贫道有办法，可以救令公子的性命。”
李冰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那说话的道士：“道长真有办法？”那道士青衣青帽，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正含笑望着他：“当真，贫道绝不妄言。”李冰向那道士稽首道：“道长恕罪，还请入内救治小儿。”
那道士并不移步，只道：“此法不需贫道动手，贫道将药方说与大人，大人可以自行配药。”李冰急道：“如此，请道长赐方。”那道士摇头道：“此方只能说给大人，旁人可听不得。”大郎听得此言，便向李冰和那道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那道士郑重道：“令公子是被黑龙化成的精魄所伤，需用至亲至阳的精血驱除黑龙邪毒。”李冰欢欣谢道：“李冰谨记道长相助之情，他日必当图报。”那道士摇头道：“李大人，不必言谢，待贫道把话说完。那黑龙乃是上古精怪，法力无边，要耗尽至亲至阳者的精血，方可尽除邪毒。”李冰惊叫道：“这如何能做！”那道士道：“李大人，二公子的性命攸关什么，相信大人比我更清楚，做与不做，只在你一念之间。”说罢，那道士化成一阵青烟，倏地消失在李冰面前。
李冰跌跌撞撞进府，将大郎唤到身边，含泪道：“大郎，父亲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应。”大郎温言道：“父亲，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大郎一定做到。”“为救二郎，若是要你牺牲性命……”李冰注视着大郎，艰涩道，“你可会怪我？”
大郎默然，与李冰的眼睛久久对视，乍听这样的话，他的心泛起巨大的波澜。眼前的人，是他崇敬的父亲，为了救另一个儿子，让他去死。他一直都知道，李冰偏爱二郎，他不计较，可他想不到，在李冰的心里，他是这样无足轻重。
“不可以！”郦姬从外面冲进来，挡在大郎身前，“我不答应！没有做父母的，为了救一个儿子，让另一个儿子送命。”
李冰哑声道：“郦姬，我也想用我的命救回二郎，可我不是童身，精血的阳气不够。郦姬，你要支持我，给我力量。”
郦姬质问道：“你要害死大郎，还要我给你力量？李冰，你说这话，不觉得心痛吗？”“郦姬，你还记得二郎出生的时候，你和我同时做的梦吗？二郎手持神兵，脚踩祥云坠入你的怀中，随即有仙人预言，他将会助我斩妖除魔，解救一方受苦的百姓。”李冰的声音微微颤抖，“方才，又有一位通晓神机的道长前来，告诉我救二郎的药方……”
“够了，李冰，不要拿那个梦做借口。”郦姬不断摇头，“不管那个梦是真是假，我就是不能让你做出这样的绝情的事！”
“道长说了，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他的，只有大郎。二郎不可以死，如果，两个儿子只能有一个活着，我的选择永远是二郎。”李冰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也不容置疑，“郦姬，我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梦，那件随着二郎出生而降下神兵利器，还有仙人指点我辨识妖怪的异术，都是最好的证明。”顿了顿，李冰又恳切地说道：“郦姬，我很清楚仙人的预言会应在哪里，到那时候，二郎会是我最好的帮手。”
郦姬冷笑道：“我就是不相信，更加不相信那妖道的话。一定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二郎，我马上就派人去简老医官的家乡，请他回来。”
“娘，父亲，你们不必再争执了。父亲，我知道，简老医官的家乡路途遥远，你认为二郎等不到。好，我答应你，用我的血，救活二郎。”大郎打断二人，径直走到郦姬面前，跪倒在地，“娘，孩儿不孝，不能侍奉您了，您要保重。”
“父亲，你动手吧。”大郎闭目，只等着李冰手中的利剑，穿透他的心。大郎的脸上，有着一贯的温和笑容，看在李冰眼里，却是无比锋利的刀刃，让他心痛难当。然而，他还是缓缓地抽出了宝剑。
郦姬紧紧抱住李冰，跪在他面前，哀求道：“李郎，我们一起想办法救二郎，求你不要伤害大郎。如果，二郎救不回来，那也是他的命。”
李冰狠心推开郦姬，吩咐下人将二郎抬出来，放在大郎身旁：“可是郦姬，那不是二郎的命！命中注定，二郎要担负起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不能死！”
宝剑的锋芒，逐渐逼近大郎的心口，郦姬疯狂地从一旁扑过来，挡在大郎身前。大郎看着剑尖刺进郦姬的心口，头脸溅满鲜血，悲呼道：“娘，娘，你为什么这样做啊！”郦姬艰难地抬手，为大郎擦去脸上的血迹，轻道：“娘救不了你，只能帮你挡这一剑……”
话未完，人已去。大郎站起身，与李冰对峙。李冰虽被郦姬的举动震慑，胸中疼痛难当，却还是举起宝剑，缓缓地走向大郎。
大郎退后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冷冷道：“不劳父亲大人动手，大郎自行了断！”
鲜血从大郎身体汩汩流出，滴在二郎身上。
李冰手中的剑，颓然坠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