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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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四岁的姑娘们喜欢在十里亭吃茶,笑靥浅浅,嗓音如银铃又如山涧呤叮的泉水般清脆,来往的年轻男子径直从十里亭边小路经过,却忍不住瞧上两眼。十三弄的阿婆在十里亭乘凉,她身上不变的有两样东西,烙印般刻在胥塘人家的记忆里。一是那挂在腰间的玉佩,一是总爱挂在嘴边絮叨的那句“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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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雨·初遇

酉良走过烟雨长廊下的青苔石板,手中垂下的油纸伞尖汇聚的雨水滴答落下,衬着长廊外沙沙树叶响,这是清晨独有的奏鸣曲。

胥塘人家崇尚悠闲,河道两旁的店铺本就甚晚开张,再加上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鲜少有路人经过,就连张嫂子家平日里爱哭的小子也没了哭闹的动静。

酉良推开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抬头看见蜘蛛在屋檐和窗柩上结网,这么多年了,生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变。

她走进酒铺,想起父亲出行前交代的事情,查看账本,整理桌椅,督促店里的伙计做好活计。

烟雨长廊外,雨势没有渐小的迹象,一艘乌篷船缓缓靠岸,船上的青衣男子快步走下,直直朝着酒铺走来。

新鲜的雨水与凛冽的风袭来,伙计赶紧递上干燥的布巾和温热的酒水,为客人驱赶沿途的寒气。

酉良放下手中的账本,一眼瞧见青衣男子便也觉得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先生,我们家的酒水是这胥塘里顶好的一家……”

“来一坛花酿。”青衣男子温厚的声音传来。

酉良惊讶,纳闷一个远来之客为何会知道自家最负盛名的酒酿。

再抬眼时,酉良瞧见那青衣男子俨然一副少年人的模样。“先生”岂不是生生把人家喊老了?叫公子才是。酉良在心里暗自打鼓。

片刻过后,酉良拿来一坛花酿。

“公子,你的花酿。”酉良微笑着,轻轻将酒酿放在男子面前。

男子对上酉良的微笑,酉良恍惚撞进那眸深邃的目光,剑眉舒展,薄唇一抹上扬的弧度。酉良霎时红了脸,心想这世上怎会有比姑娘家还好看的男子。

“姑娘可是叫酉良?”青衣男子问道。

酉良顿住,微微颔首。

他怎会知晓我的名字?

“酉良,酉良,合而为酿。”

“是啊,父亲祖辈经营酒酿生意,这些酒酿就是他的毕生心血,有时他为了酿制之事甚至忘记了进食和休憩,”酉良默然,秀眉微蹙,“更可气的是,父亲有次为了酿酒竟忘记了我的生辰,祝面凉了许久也未见他从酒窖中上来。”酉良支着下巴,语气中不免流露出无奈,神色亦是黯然。

青衣少年瞧见酉良那沮丧的神情,又想起方才她那眉飞色舞甚是欢愉的神态,只觉得眼前这姑娘的心情变得可是比这天色还快,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先前赶路的憔悴也被一扫而光。

酉良听得少年这一声轻笑,霎时羞红了脸,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话痨?赶紧将父亲交代的事情做完要紧。

“我们还会再见的……”少年回眸,明朗一笑,阴沉天光也好似着了光彩,不再沉闷。

少年朝白墙黛瓦的里弄走去,胥塘不知何时升腾起的雾气更是朦胧了那抹青色身影。

酉良缓缓将手伸出长廊,雨,还在下啊,不知那少年是否又淋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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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漫·暗许

少年每日必来酒铺,时而小酌,时而畅饮。酉良与那少年渐渐熟络起来,知他名叫方逸。

这日,方逸照常酌着酒酿,酒入口中,醇厚而不辛辣且后劲十足,他在京中尝过不少好酒,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也能在胥塘这么个小镇品到如此好酒,方想向酉良讨教,只听得酒铺伙计嚷道:“今儿个好天气,乌云不见,雾气不见,可是爽朗!”

似是想到了什么,方逸转身,拉住酉良的手腕:“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却还未乘船赏过胥塘的景色,今日放晴,再好不过了。你看我这么照顾你的生意,不赏个脸你忍心么?”

方逸蹙眉,两条剑眉没了平日里的锋芒,倒显得有些楚楚的可怜模样。

“金主都发话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酉良轻笑,“正好带你去仔细瞧瞧胥塘,怎么着也不算白来这江南一趟。”

“走吧。”酉良反而握住方逸的掌心。

方逸愣住,那双弯弯的眉眼像是倒映了星辰,也倒映着他的身影。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两拍,手心的温度慢慢上升。

“走啊,怎么不动了?”话是这样说,酉良的心却也在打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唐突了,果然姑娘家还是矜持些比较好,他是不是……

“走啊,我是想让你带我好好转转这胥塘。”

少年的手渐渐收紧,不及酉良反应过来,大步向前走去。

酉良默默跟在方逸身后,瞧着两人相握的手掌,嘴角扬起。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听船家咿呀呢喃,乌篷船漾出圈圈波纹。

眉目如画的少年专心画着纸伞,面庞柔和的少女支着下巴看着少年,船翁但笑不语。

熏风摇,酒旗茶幌遮人眼。

暖阳照,翠幕花田绕堤堰。

方逸提笔,添一抹草色入画间。这画里的红灯门扉,石板青檐,是歌中的流年,亦是他不曾见过的秀丽景色。对啊,还有那面若桃花的江南少女,那一颦一笑皆印在他心田的少女。

船翁停止了歌唱,手中的桨也未曾停止摆动,依旧在塘面画着圆圈。

“公子看样子不是胥塘之人,却如此喜爱胥塘之景,也是个有缘人啊!”老翁不掩对方逸的欣赏,眉眼间也尽是对胥塘的骄傲神色。

方逸浅笑道:“老人家过奖了,方某不过是俗人一个,饶是这胥塘人杰地灵,不仅景美,人情亦是极美。这才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将胥塘之情与景勾勒进画中。”

“倒是有个问题,老人家方才唱的是什么调?”

听方逸问及曲调,老翁起了兴致:“方才那两句是胥塘的檀板戏,公子若是想听,不妨让身旁的这位姑娘唱上几句,解解闷。”

“胡叔,你怎么又调侃我了。”一想到要在方逸面前唱檀板戏,酉良的脸庞微微发着烫,一直烫到耳根。要是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她还愿意唱那么两句,可……可那是方逸啊,要是唱不好该多丢人。

看着酉良的窘态,老翁倒是放声笑了起来。

下了乌篷船,两人并肩走在略显湿滑的石板路上。身姿挺拔的少年只顾赏景,却不曾发觉,个头玲珑的少女心思早已百转千折如那塘底青荇。

脚步一滞,酉良抬眼望着方逸:“方逸你听,檀板戏。”

方逸也停住了脚步,细细听着,那戏子恍若唱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戏声戛然而止,留下的是两人的沉默。

檀板戏中的悲愁是那么地深切,那戏子仿佛唱出来的是自己的人生……

“酉良,我就要走了……”方逸的声音弱下去,“父亲交代我处理的祖宅之事,皆已妥当,无须我再过问。”

他望着这塘前水波,躲避着不望进那双星眸。

酉良默然良久:“方逸,带你去个地方。”

胥塘的西街不同于东街的热闹,没有鳞次栉比的商铺,没有往来的人流,这里的宁静多了份肃穆。

斑驳的木门昭示着古旧,吱吖一声被人打开。晴朗的日头,青泥石板路不再湿滑,蜿蜒通向宅子的后院。

那棵槐树依旧枝繁叶茂,静静地织就绿荫,已过百年不见衰亡。

“胥塘人说,这棵槐树兴盛百年,从未衰亡,许是有了槐树的荫庇,胥塘百年来未有风波”酉良雀跃道,红润的脸庞透着隐隐的期待,“人们还说,若是在这树下许下愿望,保不准树灵听见了就会实现。”

少年看向酉良,瞧见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眸,极是诚恳。不自觉地,笑意爬上眼角,方逸竟觉得平日里很是拘谨的酉良,此时认真起来的模样甚是可爱,便打趣道:“不知是这胥塘的哪个俊俏小生,如此得酉良姑娘青睐。”

闻言至此,似是被人偷窥了心事般,酉良的脸染上一层红晕:“谁……谁说的,我只是希望父亲早些时日回来,不要出岔子才好,哪里有什么俊俏小生,方逸你又寻我开心。”

方逸还在笑着,“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既然这树灵知晓镇上人的心意,我要许愿了,你可不准偷听。”

有风吹过,拂过少年的衣角,吹乱了少女额前易碎的刘海。在江南雨水多的有些异常的年头,异乡的少年和小镇的少女第一次许下了各自的愿望。

方逸乘着来时的乌篷船离开了胥塘,静静地,似是从未来过……酉良在离人桥上望了许久,眼见那乌篷船远去,就像是水墨画上淡淡的一笔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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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芜·无期

酉良的父亲外出归来,带来新鲜见闻的同时也带来了一桩婚事。

“酉良,你还记得刘叔家的大小子么?”

“是那个幼时不学无术的刘然么?”酉良笑道,“我还记得他上树摘果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么多年了,你刘叔和我早已是中年之人,也是时候享受享受了。”

酉良讶然:“父亲,这……这是什么意思?”

“唉,酉良,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江家酒酿也是你娘的心血……”

酉良黯然,兀地,她跑出酒铺,穿过东街热闹的商铺,跑到乌篷船旁,面目舒朗的少年低头认真作画的模样历历在目。穿堂风凛冽,青泥石板上也曾有那少年经过的痕迹,可就是缺了少年的身影。

“我要许愿了,你可不准偷听。”那少年的话语依稀还在耳边。

“槐树啊槐树,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酉良苦笑,那无人知晓的少女心事,还未萌芽,就已被一纸婚约遮住了阳光。

“愿你归来时,仍是此般少年模样。”

带着对少年人的懵懂欢喜,这是酉良在槐树前许下的愿望,她盼望着再见到那个少年,告诉他今年的花酿已可入口,告诉他江南的烟雨不再那么凛冽,告诉他……

“方逸,你是不是忘记我了,为什么不回信,哪怕是一封也好……”

酉良抚摸着槐树斑驳的树皮,一如她此时的心情难以平复。穿堂风吹过,有呜咽之声传来,少女背倚着槐树,神色黯然,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着杳无音讯的少年人和那纸婚约,她思绪沉重,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江家酒酿也是母亲的心血,说什么她也不会忤逆父亲,可是就要这样度过自己的人生么?

方逸会回来的,到时候向父亲表明心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酉良对自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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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起·离散

大红喜轿出了胥塘,那喜轿上的人终是没有等来一封信,那少年人也再未出现。

人们只知道江家漂亮的姑娘出嫁了,在锣鼓喧天里凑了个热闹,听说亲家也是个做生意的富裕人家,暗自艳羡之时也期盼着自家儿女能有这样的福气,除此之外便再也不知晓什么了。

多年后,人们又听说,江家嫁出去的姑娘在婆家受尽了欺负,终于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离家出走至此未归。

冬至来临,胥塘人们发现十三弄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阿婆,阿婆身上四季不变的装饰是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奇怪的是那阿婆总是唱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再后来,传言四起,有人说那年迈的阿婆就是当年江家的姑娘酉良,那玉佩便是游历江南的俊美少年郎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据说那少年郎回到京中,依凭着父辈的光耀做了京官,却没想到在朝堂中站错了队伍,流放了边疆,客死他乡……

这世间,又有多少的相遇能够有始有终,那岁月长河里的匆匆遇见皆化作烟水,随风飘散在江南三月的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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