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寒
从苗木火车站出来，正对面的钟楼上时针指着七刻钟，天色已经黑了，各式各样的霓虹灯让黑夜深感约束。从行李来看，大体能分得出游人旅客。人们脚步匆匆，呼出的热气稍纵即逝，赶来揽客的出租司机和旅店老板哟呵不停。我扎进人堆，粗织的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不免冒冒失失地来到了车站外面的广场，正准备叫出租车，手机却响了起来。
“喂？到哪里了？所有人都已经来了，就等你了！”声音听起来虽然莽撞，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向我展现绅士的态度，但却在我的意料之中。
“啊，对不起！都已经到了吗？”
“连那个混蛋胖子都已经来了！”
“对不起，火车的发车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我这就赶过去。”
“那你现在在哪里？”
“苗木火车站。”
“还在车站呢？”
“嗯，正准备打车过去。”
“那等你来的话，黄花菜都凉了！”
“额……那请你们务必先开始，不必等我，我怎么样都可以。”
“好吧！我们就不等你了。你快点来啊！”
“嗯，好的。对不起，添麻烦了。”
“来了再说！”
通话被对方挂断，我长吁了一口气。通话期间，已经打了一辆出租车正在赶过去。隔着疾驰的车窗，街景、行人迅速略过，好像要把我带进一个未知的世界，是的，眼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正开始变得陌生。我到底是多久没来过了呢，已经不得而知。
我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张照片，十几张可爱的面孔逐一在脑海里悬绕，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青涩的年代，在葱郁的玉河路上，在跨越现在与未来的图书馆旁，在青铜树叶的流离中……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回忆的囹圄。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正播送着体育新闻，大概是国足遭遇了热身赛两连败；乒乓球运动员张继科深受病痛折磨或将面临退役，老将波尔和奥恰洛德会师决赛……播音员稍显稚嫩的声音有含着稿子的陌生，司机干脆不胜其烦地调转了频道，传出来的是情感类节目主持人老练的声音。
回想起一个星期以前加班回到家后，在微信群里看到他们正在热聊，是商量聚会的事情，没有多想，我习惯性地表示赞同后，关上了手机就睡过去了。现在，我必须要想一下我将如何面对那种场景，十几张脸凑过来对我把东问西，对我的工作和生活进行侵略式的盘问，最糟糕的是要让我用酒来解释一切，用他们的话来说，算是一切都在酒里了。只要做好这种最糟糕的打算，再出现什么情况也就不必担心了。
路途还没有走多远，收到了她的信息。
“在哪？快到了吗？”
“已经到天水路高架桥了，如果不堵车的话还需要十几分钟。”
“嗯，好。”
“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哪里话！”
我又看了一下时间，7:20，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如果不堵路，就算迟到了三十分钟。然而，目之所及，都是汽车的尾灯。停下来的时候，司机又调转了频道，是一个男生点给女生的一首告白歌曲，周杰伦的《告白气球》，司机显然是接受不了，再次调转了几个频道，来到了评书节目。
“你是外地人吧，年轻人。”他看着后视镜，头也没有回。
“嗯，是的，我家里是城南市的。”
“城南呀，靠近黄海，好地方。”
“海水受到的污染太严重了，发臭。”
“城南是工厂挺多吧。”
“嗯，算是老工业城市了，破旧的不行。”
“那里我倒是去过一次，虽不必苗木来的繁华，但也是个大城市。”
“呼，也摆脱不了正在衰落的事实。”
“对，的确是这样。”
“……”
评书书正讲到岳云率岳家军登上城楼，首当其冲，挥得手中双铁锥枪，杀的金人片甲不留，麾下将士无不奋勇杀敌。在说书人抑扬顿挫的音调中，岳家军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凌然浩气。节目大概讲的是京西之役，想起来，那时岳云不过二十有二。
“已经好久没遇到这么堵的情况了，今天也够奇怪的。”说话时，司机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挥手表示歉意，他不以为意的收了回去，也没再有抽烟的意思。
“嗯，是啊。”
“小伙子，你是在赶时间吧。”
“之前是这样，现在看来已经无所谓了。”
“不用担心，再过十几分钟咱们就能出去了。这年头，还真是谁都能开车啊！”
“说起来，我到现在也没有去学驾照。”
“怎么不去学？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有谁不会开车呢？”
“没有兴趣。”
“现在多少是个基本的生存技能。”
“比如？”
“额，比如像我现在这样，开车来养活一家人。”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为了生活。”
他还是抽出了一支烟放在嘴里，并没有点燃，只是若有所味的把玩着。
在漫长的等待期间，时针逐步向八刻钟逼近，然而，现在才勉勉强强能看见排头的车辆。我无奈地带上耳机， 听的东西也带着一种蠢蠢欲动的逃离感，然而Ashram 《Elizabeth》以一种纯粹的古典浪漫将我包围住了。在小提琴的悲鸣声和钢琴不受浸染的合声中，我再次把弄已经生茧的想法，作者该是以怎样的心境才能谱出这种曲子？
等出租车摆脱出来疾驰在西水路高架桥上，已经是八点十五分了，眼前的完全的是黑夜。隔着窗户，我远远地望见了东边山上的路灯，夜色抹去了山的轮廓，却能够清晰地看到弯弯曲曲地路灯在以星火的名义凌空而上，在某一处戛然而止，就像是完全沉入了夜色中。一时间，我竟幻想到那里有等待的众神，作为英雄的阿克琉斯也在那里等待，爱神维纳斯正静谧地拨动竖琴……在现实和幻想的乐声中，我明显地感觉到心跳的速度在加快，这种不可言喻的躁动感传导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血管，按耐不住脚踝，也无法任由自己的双臂。等待我的不会是众神，而是即将而来的过去。
我向司机示意在前方的酒店停车，结完账。评书节目也即将结束，下一回是朝廷十二道金牌追回岳飞。
站在酒店下面，已经是八点四十分了。我向前台询问了一下大体的位置，匆匆忙忙地赶到二楼走廊的最东侧，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对着立镜整理了一下衣袖，稍稍愣了神，好像有什么想法被挤兑掉了，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敲开了门。
“请进！”
打开门的一刹那，大圆桌上的十几个人像是被打扰，简单地向我投出一种表示认得出的眼神，然后不改笑容的继续他们的话题。桌子上一片狼藉，干枯的啤酒瓶堆满了桌子，空气中流露着一种泥醉的欢乐状态，也散发着菜碟和酒水混杂的异味，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的口中，我已清晓某种新鲜值得期待的事情正在习惯酒杯的碰撞声和四处飞溅的唾液。后来一想，那时我大概是一直傻站在那里，直到坐在靠近门旁的瘦高个子示意我从墙角那里搬一张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耳边是他们嬉闹的声音，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却发现正对面那衣着时尚的女性旁空了一个座位，上面挂着樱粉色的呢子大衣，我认得出那是她的衣服。在我发呆的时候，旁边的瘦高个子给我加了一套餐具并满上了一杯酒，我看他面色泛红，两眼笑眯眯地弯成一条缝，是一个十足的醉酒客。然后，他直接拍了几下桌子，猥琐相，大大咧咧。
“伙计们，现在咱们人才算是都来齐了！”
“不算！那谁刚才出去干什么了还不知道！”坐在席位正中的“老干部”把玩着酒杯，并没有看向这里。
“行了行了！不等了！再等下去都什么时候了！”他旁边的小妹也拍起了桌子。
“得！咱们已经几年没见了？”瘦高个子若有所思，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噗嗤一笑。
“三年。”我说。
“对！就三年！让咱们为了这感情，干杯！”说着，所有人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酒杯举得很高，重重地碰在了一起，异口同声。
“都在酒里！”
便一干二净。坐下。
“那个傻妮怎么还没回来？出去透透气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老干部”坐下后有些不耐烦。
“喂，你去看一下吧。”瘦高个子碰了一下我，显然是在座的各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嗯，好吧。”
待我把门关上出去后，屋里又响起了嬉闹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混凝土墙壁和木门，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显得很刺耳。正准备到走廊尽头的天台去看看，却发现她已经从那里走了过来。她正双手抱着肩膀低着头，像是有些微醺，脚步并没有落实感。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眼神，她有意识地抬起头，一缕头发恰好落在了脸的一旁，眼神里是一种好久不见的寒暄。我们互相微笑，我走了过去。
“能再陪我去天台透透气吗？”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她既无奈又像是宽慰的笑了起来，自然地将垂落的秀发抚到了耳后。
和她并肩走过长廊的这些许时间，我和她没有说什么话，感觉眼伸手就能实现的想法就好像隔了光年的距离。我把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肩上，她礼貌性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十一月，空气中饱含着时间的恶意。我们站在天台上，看着下面寥寥可数的人，从体内呼出的热气让我感到现实的存在是如此鲜活，后来的我才知道自己是真想就停留在这段时光中。
“你这样真的不要紧吗？”她指了一下我单薄的衣服。
“倒是你，从刚才就呆在外面。”
“这么长时间了，都已经习惯了。”
“习惯也是也是喜欢一个事情吧。”
“是这样的。说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要出来？”
“他们让我出来找你。”
“不是你自己想要找我吗？”
“我想找个理由。”
“理由。感觉那对你来说是多余的事情。”
“说的也是。你真的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当然不是，那里不适合我。”
“不适合？”
“嗯，就是不适合。喝酒什么的还是和自己喝就好了。”
“那就敬我们自己一杯。”
“先干为敬！”
我看着她认真地将手比划出的酒杯举向天空，对着皓月，一饮而尽，眼角泛着光，划过她的脸庞，落在地上后很快又被风干了，全当没来过。她好像在以此向我陈述辛酸的过往，绝没有在任何场合下提起的过往。我没有说任何话，寒风将我的头发吹的散尽了原貌，面对突如其来的眼泪，我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纤细的双手伏在了她的脸上，所有我未曾从她身上感受到过的委屈、担心、悲伤，此刻都没有任何预兆地向我袭来。就连我的身体也能感受到此刻语言的苍白无力，一种微妙感将我把她紧紧地抱住，不知是寒风剔骨的颤意还是无法抑制住的感情，我无法忍受住轻微抖动的身体。她却没有在任何我意料之中的反抗，而是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泪流满面，全部沉进我的胸膛。她的温度和清幽的发香也漫了进来，像是荒芜的庄园吹进了春风。身体的抖动也已不再。
“我该如何是好。”泪水浸湿了她的声音，也模糊了我的脸庞。
“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这样就好。”
我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醒来。我想。
（当时的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