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娘与影子的精灵

        像祖母绿一样,像绿碧玺一样,像孔雀石一样,纺织娘静悄悄地趴在一片草叶上,他微微抖着细长细长的触须,眼里映出夕阳的颜色,黄昏的颜色,然后是星空的颜色。他想,夜晚到了,这是影子铺满世界的时候,他要弹响风做的琴,吹鸣草做的萧,用今夜的第一颗露珠做鼓,摩挲他精妙的前足,唱送给今夜的歌。

        “轧织--------轧织---------”

        四下一片静谧,一只尖尖的剑角蝗轻轻飞过,空中蝙蝠无声地拍打翅膀,草丛里或许隐藏着不会叫的蟾蜍姑娘。纺织娘想,他的歌或许是今天,夜晚收到的唯一的歌。

        “嘿,小家伙。”

        一个轻轻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像一片绒羽一样轻,但这一片声音,确确实实传到了他的听器里。

        他沉着而冷静,作为一只弱小的昆虫生活在这世上,需要无双的警觉和卓越的行动力。他纵身一跃,扑棱他叶子般的翅膀,跳到了另一片草叶上。

        “小家伙——”而那片轻轻的绒羽般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这声音和纺织娘的追逐持续午夜,露珠挂满草叶,一位来自森林的仙子,长尾大蚕蛾沐着月光翩翩飞过,另一位蝙蝠母亲靠她的大耳朵听到了,灵巧俯冲咬住了月光下的仙子。跳跃中的纺织娘看见蛾子的翅膀在剧烈地挣扎,他想,自己不能再这样暴露下去,不然总有一次会逃不过夜幕下饥肠辘辘的眼和耳。他出色的拟态才是他生存下来的凭依。

        “小家伙——”那片绒羽般声音落下来,纺织娘觉得,这声音的主人也许没有夜空中的杀手们可怕。如果再跳跃下去,他会被吃掉。但如果停下来跟面对这声音的主人-这声音这么轻,不带一点急迫,听起来并不是饥饿的狂徒-也许对方并不会伤害他。

        纺织娘不会说话,他只会摩挲他的前足唱歌,他再次停下来,抖动起触须,为夜晚,为他心爱的姑娘,为殒命的仙子,为危险的蝙蝠母亲,为声音的主人唱了起来。

        “轧织----——”

        “小家伙,你终于停下来了,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每天夜幕降临时,我都会藏在草里,我都在听你们纺织娘的歌声。”

        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听到过你的呼唤呀,纺织娘想,然后他唱了出来。

        “轧织----轧织----”

        “你看不见我。”

        纺织娘维持伪装成叶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他挥舞触须寻找,看了前边,看了后边,看了左边,看了右边,最后看了看天空。月亮累了,云朵生了,星星隐了,午夜依旧那么安静。纺织娘什么也没看到,他很困惑。既然你能看见我,能听见我,我也能听见你绒羽般的声音,为什么我看不见你呢,他想,然后他唱了出来。

        “轧织----”

        “我是影子的精灵,太阳出来的时候,我隐藏在洞穴里,石缝中,树荫下,和鸟儿翅膀遮住的天空底下。”

        “嗯,我也在纺织娘的影子下,不过你们纺织娘太小啦,我喜欢更宽阔的地方。”

        “但是太阳下山之后呢,阴影会铺满大地,我就这样能够自由地旅行。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在草叶下,听你们纺织娘唱给夜晚的歌。我喜欢夜晚,但我不会唱歌。”

        “你们的眼睛啊,只能看见能有光照到的东西,没有什么能看见我,他们甚至感觉不到我,我只是在暗中看啊听啊,你当然看不见我。”

        云渐散开,纺织娘把前足放在草叶上,认真地聆听精灵的话,很少有别的生灵跟他说话,他从出生开始就与兄弟各奔东西,无数次在黑暗中孤身一人地歌唱,与心爱姑娘的缠绵也十分短暂。他要躲避黑暗中饥肠辘辘的耳目,也许生存的代价就是要忍受孤独。他想,影子的精灵在孤独中度过的岁月,比他一只小小的昆虫要长得多。

        他听着,精灵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一下子说了很多很多,精灵说到自己听过很多纺织娘的歌,有的轻柔含笑,有的悲泣有灵,有的洪亮饱气势,有的婉转具温情。

        那我的歌呢,纺织娘想问精灵,然后他将问题唱了出来。

        “轧织----”

        “我最喜欢你的歌,因为你的歌里,仿佛有整个夜晚,不单单有轻柔,有悲泣,有洪亮,有婉转,还有更多更多我喜欢的,属于美妙夜晚的东西。”

        “我在黑暗中看啊听啊,却没有什么能看到我,也没有什么生命能听到我,能听到我的——”精灵的声音戛然而止,短暂地停顿后,然后又轻轻地说了下去,不再关于纺织娘的歌,也不再关于自己,而是另一些,精灵为此而来的东西。

        “因为你唱出了我最喜欢的夜晚,所以,我拜托生命的精灵,给了你一个机会。”

        精灵沉默了,似乎在黑暗中看着纺织娘,纺织娘没有问是什么事情,他却回想了自己的破卵而出,他沉默的若虫期,他昨夜吃过的那朵花,他昨夜的一段短暂的热恋。他的姑娘,青睐他,欣赏他,爱慕他的听众,已经远走高飞,为了生命的延续。而他留在这里,依旧在黑夜中孤身歌唱。然后他想起了更多的事情,他想起了蝙蝠嘴里挣扎的仙子,他想起那蝙蝠和他那远走高飞的姑娘一样,是一位母亲,一位肩负着他们各自种群延续的伟大使命的母亲。他想起他姑娘吃掉的花朵,那份生命的能量正在延续。他想起自己曾拥有的生命,不是在以“活着”,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我想你应该能够想起,今晚夜幕刚刚降临,你弹响风做的琴,你吹鸣草做的萧,你用今夜的第一颗露珠做鼓,摩挲你精妙的前足,然后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蝙蝠无声地拍打着翅膀,用那卓越的听力,俯冲下来捉了那轻轻飞过的剑角蝗。他不为所动,依旧在安静,却出演着各种生命的戏曲,在那样危险美丽又一如既往的平凡夜里歌唱。然后,一直在安静地聆听的沉默的蟾蜍姑娘,突然飞快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你作为纺织娘的生命已经结束,在这里的你,是已经逝去的,等待着生命的精灵的你。”

        “天亮起来,我又可以躲在阴影里。但是你不能待下去,第一缕晨光出现,你就将在生命的精灵引导下,也许在这里,也许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会成为蝙蝠,蟾蜍,剑角蝗,长尾大蚕蛾。你会获得新的生命”

        “你们每个生命都面临这个日子。因为世间万物是轮回的,生命的逝去伴随着生命的新生。”

        无数个夜里,纺织娘独自歌唱的时候,心里总想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姑娘与他缠绵的短暂时光就是他,忍受孤独,直面恐惧,勇敢前行,和那夜夜歌声的回报。他从不知道,甚至从没想过,他的听众,不仅仅是他的姑娘。还有这位藏在黑暗中,他看不见的精灵。离第一缕晨光还有一些时间,他有话想说,他会把他的话,一句一句唱出来。

        他说,我最快乐的日子,是昨天我的姑娘终于被我打动的日子,因为在此之前我都是孑然一身,然后他唱了出来。

        “轧织----”

        他说,除了昨夜,恐惧和孤独都笼罩着我,我知道夜的温柔,更清楚夜的残酷,因为夜的所有都在我眼里,所以我能唱出夜,然后他唱了出来。

        “轧织----”

        他说,精灵,你因夜晚的自由而爱夜晚,也因夜晚出演的一出出生命戏剧而爱夜晚,是吗,然后他唱了出来。

        “轧织----”

        “我爱夜晚的所有,包括纺织娘--你的歌声”

        曙光将近,万物屏息,月已西沉,云复散尽,星星终于不被掩盖,不被遮挡,有一颗启明星,很亮很亮。

        “谢谢你,纺织娘,我也在你的歌声里听到了你的孤独,这也是夜晚所给我的,我爱的孤独,亦让我痛苦的孤独,但我不会唱歌,是你帮我唱了出来,你唱出了我爱的夜晚。所以我要谢谢你。”

        “我会在这里和你一同等待生命的精灵,然后,然后你可以选择你将要新生的生命。”

        “纺织娘,谢谢你,在我生活过的漫长的岁月里,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是你的歌声唱出了我所拥有的一切。你歌声里的一切,包括孤独,都让我觉得,你唱出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轧织----”

        谢谢你的聆听,纺织娘唱了起来。

        “轧织----”

        我相信纺织娘的歌声,会一直陪伴着你。我相信我们彼此共享的孤独,会一直持续,纺织娘唱了起来。

        生命的精灵,终于随着第一缕曙光来了。影子的精灵在纺织娘看不到的地方等待,纺织娘抖抖触角,抓住了那一缕曙光。



        白日与黑夜交替,蟾蜍姑娘成了蟾蜍母亲,蝙蝠母亲的孩子成了蝙蝠姑娘,长尾大蚕蛾留下的孩子成了蛹,孕育自己仙子般的翅膀,剑角蝗仍然遍布这块草地。而有一株藤,沉默地发芽,沉默的成长,他伸展着自己的碧绿的卷须,铺开在大地上。藤不会飞,不会跳,不会说话,更不会唱歌。他不能看,不能听,无从诉说,无谁留意。他在夜里开出芬芳鲜嫩的花儿来,一只纺织娘找到了这株藤,享用了那些花,在夜里,小心翼翼又饱含深情地为夜晚,为自己的孤独,为生命的轮回,还为他心爱的姑娘,为黑夜,为光明,歌唱。

        这株藤信守了他的诺言。

        而在藤的阴影下,影子的精灵,在静静地聆听。

        “轧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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