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严冬来

文/陈嘉年

遇见杜遇白之前,唐阮阮已经三个月没有交房租了。房东毫不留情地把她赶出出租屋,她的全部家当被扔在潮湿阴暗的过道里。房东生硬地对她说,还嫌房租贵,推高深圳房价和房租的就是你们这些外来工。

房东转身就把门甩手关上了。

对着七零八落的杂物,让向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唐阮阮,一下子对生活丧失了全部的信心。

她忘了自己这是第几次被房东这样赶出来,在深圳这座人情味淡薄的城市,有太多的人赤手空拳地闯进来。唐阮阮没有很好的学历,也没有一技之长,住着出租屋里最便宜的单间,吃着路边摊干巴巴的盒饭。

之前,她在一家小公司当一个小小的人事助理,尽管一个月领900块钱的薪水,但她那时候还是抱着极其天真的想法安慰自己,只要熬过试用期,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是,最后她还是没能被录用。人事经理看都没看她一眼就以一句“抱歉,经我们人事部考核,你不太适合我们公司”就把她打发走了。

唐阮阮一直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人物理想,她想赚够了钱,就回到家乡,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火车售票员,守着一个小车站,等她手里的车票卖够一千万张,她也就老了。

这就是唐阮阮二十二岁的理想,微小而又肤浅。

晚间的潮气在空气中无限扩散,深南路上,数不清的霓虹亮了起来。杜遇白的咖啡店就开在这条路上。

一家昭和风格的咖啡店。

那天,是杜遇白手下的侍应生出来接待她的。起初,吸引唐阮阮走进这家咖啡店的,是立在门口的广告板。有个新楼盘的赞助商,邀请杜遇白到他们的主办方开一场咖啡品鉴会,活动需要宣传,需要人手派发传单。

一走进门,唐阮阮的脚步不知不觉就变得缓慢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复古的味道。店主,也就是杜遇白喜爱旧物,又是旅游达人,店里放满了他从各地收集、改造的手工艺物。唐阮阮心想,要是她能有这样一家店,她才不要当什么售票员呢。

她的理想果然很肤浅。

她进门时,杜遇白正站在原木吧台后面,为客人专心制作一杯手冲。细腻的水流,手起杯落,霎时,从升腾的氤氲中,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杜遇白亲自把手中的咖啡端到一位客人面前,“您的肯尼亚。”他笑着说道。

彬彬有礼,就是外人对杜遇白的最初印象。

这个客人他端着咖啡仔细端详,最后才抬起头朝杜遇白感叹一句:“你看这颜色,多美啊。”

面对这样的赞许,杜遇白也只是眯了眯眼,轻轻扬了下眉。回过头的瞬间,他看见了唐阮阮。

唐阮阮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抿着一张嘴,看起来十分羞怯,目光却是十分澄澈。

看来是一个非常善良,真诚的孩子啊。

杜遇白主动朝她走来,“你好,我叫杜遇白。”

他们的相遇,可以说是蜂蜜奶油味的。那是杜遇白第一次请她喝咖啡,烘焙好的瑰夏,有迷人的热带水果香气,以及大部分咖啡豆不具备的乌龙茶的茶香。也是后来唐阮阮才知道,那咖啡豆来自巴拿马,包装的麻袋上,带着漂亮的蝴蝶花纹。

一种适合小姑娘的咖啡豆,叫瑰夏,也叫艺妓。

“原来咖啡不是苦的啊。”唐阮阮像是接触了新世界,咖啡她只知道速溶,从不知道咖啡还可以是樱桃、 橘子、肉桂、 巧克力的味道。

杜遇白说:“如果觉得咖啡只是苦,那你对它的误会可就深了。”

唐阮阮不懂咖啡,手冲咖啡她更是一无所知。对于音乐家巴赫来说,如果早晨不喝咖啡,他将灵感枯竭,他还专门给咖啡写了一首曲子来表达他的热爱,这首曲子也是巴赫最有名的一部康塔塔。对于文学家巴尔扎克来说,他是咖啡的圣徒,没有咖啡,就没有《人间喜剧》。

发传单那几日,唐阮阮一直特别卖力,其实这事根本没人监督,杜遇白也是午休时无意听见店员们在谈论唐阮阮,有人说看见她睡在附近的公园里。

杜遇白开车路过唐阮阮所在的十字路口,车子已经开出去几十米又折回来,在一家东北饺子馆点了一份水饺,他拍拍唐阮阮的肩说:“进去休息下吧。”

白菜猪肉馅的。唐阮阮用筷子夹起又一个水饺,送到嘴边,满心欢喜地咬下一大口,然后一边用手扇着嘴里的热气一边在那嚷嚷:“好烫啊好烫啊。”但手里的筷子却是半刻也没能停下来。

杜遇白坐在她的对面,对她说慢点吃,外人不知,杜遇白还有固定喂养流浪猫的习惯,在某种程度上,他似乎也把唐阮阮当成了那些无家可归的猫。

其实唐阮阮也并非是真的无家可归,父亲死了,差不多是在秋蟹季节死的,为了抓一只肥美的蟹,心肌梗塞倒在了潮间带上。

而她的母亲又迷恋麻将,不管她在卡上存多少钱,一到月初就会被母亲悉数划走。

她十四岁辍学,跟着亲戚来到深圳,在一家服装厂里做女工,每人一台缝纫机器,流水线作业。刚开始她不会踩,踩的线经常歪曲成一道难看的疤。

再后来上了点夜校,情况要比在厂里好一些,在一家美容院做前台,一切都干得挺顺利的。谁知不到两年,美容院会因涉嫌违规操作被相关检查执法部门查封,她也因此失了工作。

唐阮阮不是没有消沉过,在一个不知名的寺院,她看了一下午的贝叶,风吹起,贝叶纷落,心里弥漫出一种遗世的孤独。

日子苦吗?苦啊。唐阮阮最苦的时候,是08年。深圳突降特大暴雨,城市出现内涝,和平路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车熄火趴窝,车主们纷纷弃车涉水逃生。唐阮阮在一家烟酒店打零工,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电冰箱老化漏电,她犹记得黑暗中有人用力掐她的人中,别的什么也记不得,醒来才听护士讲,都是这姑娘命大,半夜送到医院都没有人敢接手。

有很长一段时间,唐阮阮都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可怜的倒楣的狗。

再见面已是润九月,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两个半月。那时候唐阮阮的落脚点,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她在里面当收银。

戴着黄色员工帽的唐阮阮,和穿着睡袍出门遛狗的杜遇白。杜遇白养的那只金毛犬喜欢吃寿司卷,凌晨两点吵得他睡不着觉,就这样一人一狗来到唐阮阮当班的便利店前。

店里的寿司卷早已经卖完,只有唐阮阮的手提袋里还剩下一个,原本她打算拿它当早饭,她想也没想就叫住了杜遇白,“等等,你稍微等我一下。”

她转身去翻她的手提袋。

唐阮阮把寿司卷放进微波炉里加热,金毛闻到味儿于是跑到她脚边,趴在地上,一脸兴奋地望着她。而它的主人半个身子靠在玻璃窗上,神色如常,只是添了一句:“麻烦你了。”

已经十二点了,这条路格外寂静。

唐阮阮把热好的寿司卷装进袋子里递给他,并且还很明确地表示说:“不要钱,这是我给你家狗狗吃的。”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杜遇白的嗓音平静而温凉,一双漆黑沉亮的眼睛,静静望向了外面的斑马线。

待信号灯闪了三下,杜遇白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那之后,唐阮阮将近有大半年没见到杜遇白,有时她在街上看到别人家的金毛,都会下意识想起那只喜欢吃寿司卷的金毛,但都不是那一只。

然而,事情总喜欢往糟糕的方向发展,这就是墨菲定律。唐阮阮觉得自己怎么也算是跌到谷底了,谁知谷底之下,还有泥沼。

母亲在麻将桌上跟人起争执,被人冲动之下卸去一条胳膊,母亲在子夜去世,三天后唐阮阮才得知这个消息。

谁都不是铁打的,谁也熬不住烧纸钱的炭火,把心都烧成了一捧灰。

结束母亲的身后事,唐阮阮的生命力仿佛弱了下来,她回到深圳,站在川流而过的人群中,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便利店的工作,唐阮阮拖了很久才回去,在她消极怠工的这段时间里,杜遇白来过一次,自然是为了他家金毛最爱的寿司卷,仍是大半夜,收银台后面换了一张新面孔,杜遇白想问之前的女孩子去哪儿了,话到嘴边,就又滑落了。

大年三十,咖啡店里的侍应生都已经放假回家过节,店里只剩下杜遇白一个人在柔和的暖光灯下擦拭虹吸壶,门口挂出“CLOSE”的木牌,唐阮阮看门是虚掩的,就悄悄推了进来。

杜遇白给唐阮阮冲的第二杯咖啡,是耶加雪啡。唐阮阮点名要曼特宁,却被他“呵斥”,年纪轻轻喝什么曼特宁。

接着是安静的磨粉、冲煮,等待。

没多久,唐阮阮听着瓦斯炉上烧开水的咕噜声,慢慢睡着了。

太累了。一年总算到头了。

半梦半醒,唐阮阮做梦,梦到杜遇白,带着普渡众生的口气怜悯地对她说,“唐阮阮,别一个人闯了,留下来吧。”

第二天,唐阮阮便鼓足勇气让杜遇白收下她,杜遇白无意扮演佛心,大年初一,他却成了唐阮阮一人心中的佛。

老话是怎么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说穿了他也是商人,念大学的时候靠自己白手起家,最早会想开店,是为了生活,店开久了,也面临过各种开不下去的窘境,最后硬撑。很艰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刚烘好的咖啡豆溢出阵阵香气,杜遇白对唐阮阮招招手说:“过来,我教你煮咖啡。”

唐阮阮今年二十三岁,她的理想不再是售票员,她想成为一名咖啡师。

初学者都会经过这样一个尴尬时期:水温拿捏不够精准,咖啡粉留在滤纸上呈锯齿形。杜遇白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他对唐阮阮的教学方式通常十分严苛。

唐阮阮一心想成功。为了能稳定水流,她每天都拿着水壶在杯子上不停地练习注水。

大量的集训,让没有任何手冲基础的唐阮阮常常措手不及。杜遇白除了教她手艺,有空还会教她一些关于咖啡的知识。在挑选咖啡豆这门功课上,像蒙上双眼,让她用嗅觉分辨出产地这种事,杜遇白没少干。

沉默少言的杜遇白,让唐阮阮猜不透他的年纪,虽然看起来也没比她大几岁,可他身上谦和儒雅的气质,因为多了岁月的沉淀,而显得风度颇佳。

他身边的朋友很少,唯一一条金毛还是他跟她的前女友在网上领养的,也是在领养金毛之后,两人感情渐渐出了问题。金毛的原主人要求定期回访,但没想到,竟暗地与他的女朋友好上了。这些,还是唐阮阮在员工们八卦时竖起耳朵听来的。

杜遇白教会唐阮阮太多太多的东西,有两年唐阮阮都像只无尾熊一样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当他的小徒弟,喊他“遇白师父”,她想了很多称呼,觉得这个最好听,有股仙侠气。店里的侍应生们常常拿这个开杜遇白的玩笑。杜遇白教她怎么折滤纸,怎么用手摇机磨豆子,磨出来的咖啡粉粗细均匀,教她注水,教她怎么分段萃取…

唐阮阮从来不是个有天赋的人,她不断努力,只为了换一个体面点的未来。为了能看懂那些复杂的英文,她还给自己报了英语学习班,每天晚上睡觉都在背单词,每天都过得像是随时要去参加高考…

然而,她的遇白师父,却心疼了。

带她去吃石锅鱼,绕过气派的大商场,坐在弯曲沉浮的小巷子里,喝凉的扎啤,锅子里的热气把四周熏得暖暖的,唐阮阮睡眠不足眼睛红红的。前段日子突然低血糖摔倒在楼梯上,额头磕到水泥台阶,缝了两针,没打麻醉,唐阮阮没忍住痛,眼泪一下就掉下来,幸好杜遇白及时握住她的手,她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看着她额头上露出的一公分的疤,杜遇白动了恻隐之心,突兀地喊了她一声阮阮。

从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叫过她的名字。

唐阮阮一时感动,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猛然被隔壁桌的一个大叔抓住了胳膊肘,只见对方痛苦地指着自己的喉部说:“鱼,鱼刺…”

结果是抓错人了。

很无厘头的一个小插曲,唐阮阮满脸黑线。倒是杜遇白,难得见他纵声大笑,回去的路上,被唐阮阮拉着去抓了一次娃娃也没说什么。

比起旁边那对失望的小情侣,他们这边抓娃娃的架势,可以用满载而归四个字来形容。那对小情侣中的女生投来羡慕的目光,并且气呼呼地捏了一下自己的男朋友用撒娇的口吻说:“你看看人家的男朋友…你一个都没抓到!”

唐阮阮怀里抱着一堆面包超人,傻傻地笑了。

三年过去了,唐阮阮终于获得WBC世界咖啡师大赛的冠军。杜遇白把他当年在星巴克手冲总决赛中获得的一条黑围裙送给了她。

黑围裙上面绣着这样一句英文:“The last ten feet are in our hands”(最后的十英尺在你手中)。

这条黑围裙,唐阮阮将永远珍藏。

唐阮阮记得杜遇白送她黑围裙那天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那天她带着来之不易的冠军奖杯从广州坐大巴赶回深圳,为的是能够尽早回到他的身边,和他分享这份光荣。

为了准备比赛,她已经五个月没见到他。

杜遇白在罗湖汽车站等了两个半钟头,迟迟不见唐阮阮搭坐的班车进站。打了几十个唐阮阮的电话,关机,他四处打听,结果听到一个令他坐立不安的消息,晚间21时57分,广深高速三车相撞,事故突发。车站内没有供暖,外面的气温又一直在下降,很多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始了小小的争议。

障碍还未撤除,高速路口仍在封道,杜遇白是怎么进来的,唐阮阮不知道,她只知道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后她睡着了,连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这条消息她也没接收到,中途醒来一次,她的车辆离事故地带距离较远,她以为是普通的交通堵塞就没顾那么多,就又熟睡过去。

还好虚惊一场。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唐阮阮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被杜遇白紧紧搂在怀里的情景,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们也许会想,外面那么冷,他一定是穿越了一整个严冬,才找到他心爱的女孩。

若真要问她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她只能回答,他的大衣好厚好厚啊,她钻进去就舍不得出来。

唐阮阮二十七岁,她的理想不再是售票员,她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咖啡师,守着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守着杜遇白。

如果将来,你有幸来到这样一家夫妻店,丈夫深情内敛,妻子善良可爱,那你一定要尝尝他们亲自为你操作的咖啡,浓烈、热爱,带着人心最初的一片赤诚。

哦,对了,他们还联手烘焙了一支豆子,这支豆子被命名为“daughter”。女儿。听过的人无不觉得浪漫。

有人问这是何意?那就要从他们孕育的第一个小生命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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