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玉人

喜爱玉石的人都知道,好玉,是人养出来的。

古玉坊的韩老板新得了个好物件,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挂件,触手温润油腻,真真如羊脂一般,玉璧上雕一观音,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含笑看着芸芸众生。历经千百年的沉淀,玉佩挂件浸染了历史的味道,愈发柔和安详。

韩老板爱极了这块玉,时不时拿出来把玩欣赏,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本该羊脂白的颜色,不知为何总像是染了蜡一般,显得暗黄。暗沉沉的黄色,像是历史的烟熏火烤,已经深深浸透到玉里面,和玉融为一体。韩老板对这样一块上好古玉的残缺,总是嫌恶得很,每每把玩不过半小时,便皱起了眉头,幽幽地叹息一声:“可惜了!”

这样一块美玉,却像泛黄的书页一般,沾染了时光的痕迹,确实可惜了。

这天,韩老板正饶有兴味地把玩这块玉,忽听得门铃响。微微一沉吟,知道是学生苏子玉来拜访了。韩老板家世代从事玉石生意,他在玉石鉴赏上自然是颇有成就,一应大小物件,但凡经了他的眼,就从没出过错。一块玉放在他面前,是真是假,是好是孬,是唐代山料还是宋代子料,他从来没看走眼过。因了这门绝学,这些年来慕名前来拜师的人络绎不绝,看在大把钞票的份上,韩老板陆陆续续也收了六七个学生。不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他再懂不过,收了这些学生,也不过传授些不痛不痒的小把戏,糊弄过去罢了,真本事他是不轻易显露出来的。学生心里都有数,却还愿意跟随他,因为仅仅是这些小把戏,就足够他们在玉石收藏界混得风生水起了。苏子玉就是其中的一个。

韩老板将这块古玉小心翼翼地收进博古柜中,这才去开了门。果然,门口站着笑意盈盈的苏子玉。

“进来吧。”韩老板将苏子玉让进门,便去厨房泡茶。苏子玉每个礼拜三都会来韩老板家里,跟他学习一点鉴定玉石的知识。与往常一样,苏子玉一进门,眼睛便钉在了那只博古柜上。

博古柜是韩老板收藏玉石的柜子,能入了他韩老板眼的,必定非同凡响。所以苏子玉每每来韩老板家里学习之前,都要在博古柜前流连一番,那里面的东西,都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只过过眼瘾罢了。

今天,苏子玉一眼就盯上的,正是韩老板新得的这块羊脂古玉。

韩老板端了茶盏出来,看到苏子玉贪婪的神色,他鄙夷地撇一撇嘴,将茶盏在桌上重重一放,提醒苏子玉,该收了。

苏子玉忙收回贪恋的目光,满脸堆笑道:“韩老师,又得了新宝贝了?”

韩老板今天貌似心情格外好,他一反寻常的谨慎小心,破天荒地从博古柜中拿出那块古玉来,让苏子玉近距离欣赏。苏子玉受宠若惊地小心捧过,这一接手,苏子玉便知这玉不简单,他心里一惊。

寻常的羊脂白玉,触手是温润冰凉,可是这块玉,却凉得透骨。还未碰到此玉时,苏子玉便感觉到隐隐的寒气,及至指尖微碰,犹如触碰一块寒冰一般,冷到手指打颤。

苏子玉捧着这块玉发呆,韩老板也不催促,只笑眯眯地看着他。良久,苏子玉犹疑着开口道:“这块玉……”

“感觉到它的古怪了?”韩老板问。

苏子玉兴奋地点头,他知道,但凡绝世好玉,必有古怪之处。今日见到的这古玉,不知是何来历,总之,绝非寻常玉料可以比拟的。

韩老板也不理会苏子玉急切的目光,只慢悠悠喝一口茶,才缓缓开口道:“这块玉,来头可不小啊!”

苏子玉贪婪地看着韩老板,似乎在等待韩老板说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往事。韩老板看苏子玉的神情,笑着连连摆手道:“别看我,我可不知。”

苏子玉失望地低下头,只捧着古玉,细细把玩,爱不释手。

韩老板一反常态地任由他赏玩,眼光落在玉上,似有心,又似无意,幽幽开口:“玉是好玉,只可惜……”话说到一半,颇有意味地停下了。

苏子玉是个沉不住气的,忙忙问道:“可惜什么?”

韩老板并不答话,只玩味地看着他:“你似乎,很喜欢这块玉?”

“是。”

“说说看,为什么喜欢?”

“这玉的纹理、色泽,一看就是有年头的老玉,经过千百年的天地精华,才养得出这样的好玉。何况,它这样古怪,必定有大来历。”苏子玉是个玉痴,他更喜欢年代久远的老玉,在他看来,只有浸透了历史文化的沧桑,才能称其为好玉。

韩老板微微点头:“不错,没白教你。”顿了一顿又道:“你若与这玉有缘,我送你便也可得。”

苏子玉猛一抬头,恍惚如梦中,“此话当真?”

“跟了我这些日子,我有哪一句话不真?”

苏子玉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吸都变得急促,“那……那如何证明……证明我和它有缘?”手里紧紧攥了那块玉,仿佛已是自己所有,生怕被人抢了去。

韩老板笑了笑,“你戴它三年,三年后,便可知晓。”

“这么简单?”苏子玉疑惑,他猛然间醒悟:“你……你是要我来养它?”

养玉,是行业内人尽皆知的秘密。一块将将问世的新玉,即使用料再珍贵,雕工再精美,也显得晦涩暗哑。若是由人戴个两三年,玉便随着人体的血液流动而变得润泽灵动,沾染了人的灵气,玉便有了生命,这就叫做养玉。玉不是人人都养得,玉有寒玉暖玉之分。新玉好养,只要找对了相同体质的人来温养,不出三年,便能养出灵气,卖个好价钱。可若是有来历的老玉,便没那么简单了。一般来说,老玉大多是出土而来,是王公贵族的陪葬品,这样的玉,长时间埋在属阴的土里,与尸体接触,难免会沾染了尸气。与死人作伴的东西,大多晦气,有的更是带了阴气邪气,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了。所以,要想找个愿意养古玉的人,是极难的事情。

苏子玉不敢置信地看着韩老板,韩老板笑道:“你若与它有缘,何惧它伤你丝毫?你若与它无缘,既如此喜欢,养它三年又何妨?”

苏子玉低头看向手里的玉,古玉透着幽幽的寒意,从他的掌心直达心里。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诱惑着他,他下定了决心,将这块古玉戴在胸前。

韩老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苏子玉回到家里,如同做了贼一般,他谨慎地锁好门窗。胸口古玉的冰冷浸透全身,冷得他浑身打颤,却抑制不住他心里的兴奋。躺在床上,伸手入怀,摸出那块千年寒冰一般的玉,珍而重之地反复摩挲把玩,又小心翼翼放入衣内,古玉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一颗因为欲望狂跳不已的心,伴着浸骨的寒意,渐渐平息下来,苏子玉缓缓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香甜,不知是否因了美玉的缘故,梦境也变得唯美虚幻。半梦半醒间,苏子玉听得一声轻唤:“来!”声音飘渺,带一抹哀伤,轻柔的女声,温柔得好似要滴出水来。苏子玉的心弦仿佛一下被拨动,四下寻找,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浓雾之间,茫然不知何处。

“来!”

那美妙的声音诱惑着他,苏子玉还未来得及疑虑,心已酥醉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不见一人,不见一物,他只循声而去。渐渐,厚重的雾气由浓转淡,苏子玉眼前逐渐清晰明朗。这才发现,他竟是在一片桃花林中,阳光清淡,桃花开得正好,清风拂过,落英缤纷,如十里红妆。

疑惑间,忽见漫天粉红云霞中,一抹素白轻扬。眼前一窈窕身影,着雪白素衣,清丽不俗,面容绝美,堪称倾国。苏子玉的心狠狠地震动了一下,目光在女子身上流连,竟是再也转移不开。女子泪眼朦胧,眉间锁着清愁,她轻启丹唇,唤一声:“将军!”

将军?可是在唤他么?然而,更让苏子玉差异的是,他竟然听到,从他本人口里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话,甚至,他已不知自己是谁。

他说:“红衣,你我缘分已尽,不如各自丢开手罢。”

女子轻笑,眼角有泪滑过,“缘分已尽?将军,红衣等你三年,不想,竟是等来这样四个字!”

他心中有愧,却是硬起心肠,说:“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红衣,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半点瓜葛。”

女子低眉,抬手,轻轻拭去泪痕,再抬眼间,神情已是冰冷如霜,她福一福身子,仪态万千,“将军果真冷心冷面,红衣,就此别过。”

他心内骤然一痛,欲伸手挽起她肩头青丝,还未触及,竟又被一阵浓雾包围,心内一慌,口中连唤“红衣”,却是无人应答。云烟茫茫,他辨不得方向,只无头苍蝇般乱窜,心头的恐慌加重,忽然间,他两脚踏空,堕入无尽的黑暗。

苏子玉骤然惊醒,原来只是梦一场。

醒来后的苏子玉怅然若失,梦里的倩影让他牵念不已。他疲惫地躺回床上,脑海里一遍遍回味着那段美丽的梦境,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睡梦中,他又回到了那片桃花林。桃花开得热闹,依然如云霞般灿烂。可是,桃花依旧,人面,却不知何处寻。

苏子玉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粉红云霞,迫切地搜寻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他最热切的盼望。兜兜转转,他来到一处乱红掩映着的草庐前,不由得停下脚步,痴痴注目。

草庐前,数株桃树圈出一片空地,一着血红衣衫的妙龄女子翩翩起舞,舞得那样妖娆,那样热烈,朱红罗裙上下翻飞,生生灼得人眼里滴出血来,天地间万物黯然失色,仿佛只余这一抹灵动的红,搅扰得人心神俱乱。红色衣衫的掩映下,是一张稀世绝美的面庞,她在笑,笑得一树一树的花开,分外热闹。

她的舞蹈,妖娆妩媚;她的笑颜,灼灼其华。

那是她最美好的年龄,风华正茂,桃之夭夭。

他看得痴了,口中喃喃念道:“红衣,红衣……”

朱红如血的衣衫,芳华绝代的张扬,这才当得起红衣这个名字。

眼前的玉人停下舞步,缓缓回头,眼里带一丝疑惑,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尊驾怎知,奴家名唤红衣?”

他愕然,看着眼前这张稀世的容颜,倒比先前素衣清扬时候年轻了许多,少了一丝温婉,却多几许妩媚张扬。原来,这个时候的他和她,竟是素不相识的。

然而疑惑只在这秀美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便是明艳如灿烂春光的笑,“倒是奴家糊涂了,尊驾可是妈妈介绍来的贵客?”他惊讶,这才看清草庐上的四个字“红衣小筑”。

红衣道了万福,行了礼,“尊驾莫要见怪,只因今日妈妈不曾说有客人到来,未远迎大驾,红衣失礼了。”娇俏的凤目上下一打量,魅惑勾人的娇声里带了几分戏谑的味道,“尊驾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是寻常的公子。”

他轻笑道:“那你说说看,我像什么?”

略一思索,红衣笑说:“尊驾气度不凡,自有一番霸王之气,不似那些寻常的公子哥儿,玩世不恭却中气不足。红衣猜测,尊驾想必是军营里的头号人物,才有此王者之风。”

他爽朗大笑,声如洪钟,“果然是芸娘调教出的一等一的人儿,见识谈吐自是不同。”遒劲有力的手捏上她柔弱却不失张扬的下颔,问道:“我是军营里杀伐决断的将军,你不怕我?”

眼含秋水的美目里竟无一丝惊怕之色,面上妖娆的笑容也未改丝毫,红衣迎上他凌厉的目光,笑道:“红衣不过一山野女子,岂会劳动将军亲自动手?红衣自然是不怕的。”

手上的力道松懈了几分,紧捏变成了轻抚。他柔声道:“红衣,你跟了我吧。”

秀美的脸上写着不经意,“将军玩笑了。”

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语气坚定而霸道:“红衣,我要你跟了我。”

绝美的面庞终于流露出丝丝惊愕,随即带一抹不相信的轻笑:“将军可有信物为证?”胸口寒冰一样的玉,与胸膛内跳动着的熊熊燃烧的心,是那样不可融合,冰火两重天的滋味让他难受得只想逃离。于是,他自怀中摸出那块玉佩,交到玉人手里,握紧,神情庄严凝重:“苍天在上,美玉为证。我萧衍今生今世,只得红衣一人白首,永不相负。”

目光交接处,那些不经意和玩世不恭,都消隐在深情如水的眼波中。一时间,只是相顾无言。

闹钟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苏子玉无奈地翻身,狠狠按下闹钟。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不愿意醒来。萧衍?在梦里他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将军,身边,有佳人相伴。苏子玉感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那真的只是个梦吗?胸口丝丝沁骨的寒意在提醒他,不对。苏子玉翻开衣领摸出那块玉,在手里细细端详着,古玉柔和如初,泛着温润的光。

从韩老板那捉摸不透的神情中,苏子玉便知,这块玉有古怪。他的直觉告诉他,刚才的一切梦境,都和这块古玉脱不了干系。可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呢?苏子玉参透不出。莫非是前尘往事再现?萧衍,是这块玉前世的主人吧,后又将它赠给了红衣,稀世的美玉,配稀世的美女,倒也是绝配。现在,这块美玉几经辗转,又到了苏子玉的手里,虽然带着些许诡异,可是对拥有美玉的执着,击败了苏子玉内心的恐惧,他充满无限怜爱地摩挲轻抚着古玉,依旧小心翼翼地将它贴身收藏好。只要再过三年,它便是我的了。苏子玉心想。

日子水一般匆匆流过,苏子玉的生活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古玉的寒冷潜移默化地麻木着他的心,他对严寒的感知越来越迟钝。人们惊异于三伏天里穿着衬衫的苏子玉,却不知道他的内心早已经被冰封,麻木得感觉不到一丝冰冷。他的身体机能也在迅速下降,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仿佛比赛一般,拼了命地加速衰老。他越来越疲惫,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苏子玉深知,这一切都是古玉在作祟。

害怕吗?是的,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苏子玉也曾想过就此放弃,可是每每把玩着玉佩的时候,贪婪和欲望就叫嚣着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太想永远拥有这块美玉了,从他冒险答应韩老板之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这块玉,永远。

凭着这些年从韩老板那里学的东西,苏子玉也模糊懂得,一块再邪门的玉,养它也往往不出三年。三年内,要么,将玉自带的邪气消磨殆尽;要么,便会被邪玉吞噬,成为玉下亡魂。被贪念烧红了眼的苏子玉,决定赌一把,哪怕是赌上自己的生命。

让苏子玉痴迷执着放不下的,除了美玉本身,还有美玉带给他的美好幻境。

梦境里,他时而是纵横沙场的将军,骁勇善战,杀敌于麾下;时而有红袖作陪,软玉温香,纱帐里缠绵。既得江山,又抱得美人归,苏子玉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渐渐地,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幻境,哪些是现实了。他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他前生的再现。他要做那个将军,那个意气风发,杀伐决断的王者。

苏子玉的生活虽然不见得多灾多难,却也并不十分如意。三十多岁的他,在公司的明争暗斗中,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为求自保,他左右逢源,上司面前卑躬屈膝,说尽了甜言蜜语,拍足了马屁,也算混了个小科长当当。而区区一个科长,他依旧不敢挺直了腰板说话,依旧要看上司的脸色。这种居于人下的生活,苏子玉自然是不甘心的。而他的不满,他的野心,都在古玉带来的幻境里得到发泄与满足,苏子玉自然是无比受用。在梦里,他享受着将军这一身份带给他的荣耀,心里也有了十足的底气。战场上,他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君王面前,自然是无比尊荣,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赏赐与晋封。

然而,当君王将公主指婚于他时,他却犹豫了,心头掠过一抹朱红。

战争爆发之前,他与红衣日日相伴。他善抚琴,红衣善舞,莲步轻盈,和着悠远的乐声,踏碎一地落红。他为红衣赎了身,从此后红衣再不用做教坊的舞女,供人观赏,她是他一个人的,只能属他一人。

时光最是无情,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战争前夕,他不得不忍痛与红衣作别。月色清冷孤幽,晕染在红衣水样的双眸里,越显得凄楚。他心里终是不忍,却放不下国仇家恨,只紧紧握住红衣双手,良久无言。

红衣低首,自腰间纨素解下一枚玉佩,置于他手心紧握,“想当初,与郎君初相识,郎君便指此玉为誓,愿与妾白首,永不相负。妾是草芥之人,平生只供人观赏取乐,何曾有一人如郎君这般待我?自那日起,妾心已系郎君,自是永生不敢相负。如今,请郎君好生收藏此玉,万望郎君,莫负当日誓言。”

他动容,拥红衣入怀,月光洒下一地清辉,桃花簌簌,竹林潇潇。

睁开眼,又是一个平凡的早晨,苏子玉无奈地翻了个身,继续回味梦里的点点滴滴。想起那道圣旨,他迷迷糊糊地咕哝着:“荣华富贵在前,谁会拒绝,世间女子无数,自然不能为一木而舍弃森林。”

“呵!”一声轻笑,犹在耳畔。

苏子玉骤然惊醒,他猛然坐起身来,大喊一声:“是谁?”

回应他的,只是这寂静屋内空旷的回音。

是梦吗?细细回想,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一声轻笑,竟是那么真实。那笑竟是冷笑,带着些许鄙夷和轻视,直击他的心灵,仿佛声音的主人就在枕边。苏子玉惊出一身冷汗:家里有人?!

拼命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苏子玉小心翼翼地下床,仔细检查了屋里的角角落落,一无收获。是梦吧。苏子玉这样安慰自己,紧张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自怀中摸出古玉,端详良久,发现玉上的暗黄竟比之先前淡了一些,这才惊觉,养它也有两年多了,不禁唏嘘时间的流逝。暗黄渐渐褪去,羊脂白的底子显露出来,温润的白玉,倒映着苏子玉日渐憔悴的脸。

坐在办公桌前,苏子玉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这两年以来,他的精力大不如前了,其实,若不是他一门心思扑在古玉上,他就能从同事们的目光中察觉到自己的衰老。他老得太快了,两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过了二十年。在工作上,他渐渐力不从心,常常忙着忙着就开始打盹儿,他的状态,就好似一盏将尽的油灯,灯光微弱,忽隐忽现。

眼前的电脑屏幕开始变得模糊,苏子玉越想看清,却越看不清。眼前景象一片花白,好像又被笼罩入迷雾当中。忽然眼前有了光亮,似乎远处有微弱的火光。那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一片排山倒海之势向苏子玉压过来。惊惶中,苏子玉本能地向后跑,没想到身后也是一片火海,他俨然已被包围在火海当中。那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旺,灼热的痛感是那么真切。苏子玉惊恐地大喊大叫,然而眼前的火光倏然散去,待他看清,身边尽是同事诧异的眼神,而他,已是满身冷汗,气喘吁吁。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苏子玉悻悻地把辞退通知书塞进上衣口袋,回想起刚才领导的话:“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苏子玉走到镜子前,两年多以来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原本丰满的脸颊凹陷下去,蜡黄的脸上凸出深深的颧骨;眼睛犹如死鱼眼一般浑浊,毫无神采可言,死气沉沉;劲拔强壮的身材变成了一副骨架子,外面裹着一层枯黄的皮,实乃可怖。苏子玉有些惶惑地挠一挠头皮,那大把大把的头发竟然随之掉下。他惊恐地大叫一声,抄起手边的水杯砸过去,镜子砸得粉碎,每一片碎片里都是苏子玉那不成人形的模样。

苏子玉跌跌撞撞地走到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痛苦的闭上眼。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张开眼。他一把扯下胸前佩戴的古玉,将它狠狠地丢在地毯上。

那玉安静地躺在地上,原本稍有些暗哑的玉,经过苏子玉两年多日夜不离的佩戴,和着血液的滋养,玉身无比地温润柔和,滑腻如羊脂。泛黄的颜色已经褪去大半,愈发光彩照人。苏子玉盯着它看了良久,不知为何,竟像着了魔一般,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继续将它戴在脖子上。

这世间,若说有魔,那必定是心魔。世间种种,离不开一个贪字。

苏子玉继续戴着那块玉,他又来到那个绝美的桃花林。

面前的女子眼中蓄泪,唇边却带着笑,带着绝望悲凉的笑。

她说:“驸马爷贵脚踏贱地,是妾几生修来的福气。”

他上前,轻叹一声:“你我多日未见,红衣,何必如此出言讥讽。”

“红衣?红衣……”女子喃喃道,她双眼迷离,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当年的红衣,才当得起这样一个名字。而我……”她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素白衣衫,无奈苦笑,“驸马爷请回吧,妾并不是你要找的人,自从那日桃林一别,世间,便再无红衣。”

他的语气带一丝怨怪:“我许你良田美宅,足以让你颐养天年,你为何,为何偏要守着这一间茅屋,不肯接受?”

她轻笑,“良田千亩,美宅数栋,远不如我这红衣小筑来得清静。”

“你若爱僻静,我可送你去江南一隅,在那里,你可种桃花千株,修竹数杆,伴你度过此生,何如?”

红衣浅笑,“妾身只愿在此终老,这是妾身一人的地老天荒,驸马爷连这点欲念都不肯留给妾身吗?”

他摇头轻叹,“红衣,你执念太深。”

“即便如此,那也已是妾身一人之事,与驸马无关。”

他为难,只得启齿,“公主已知你我过往,她素来心重,怎肯容忍?若是让她知晓你依然在此守候,只怕我……”他叹,加重了语气,“红衣,不要让我为难!”

红衣低头轻笑,轻笑变成抑制不住的大笑,笑得酣畅淋漓,“原来驸马是担心,到手的荣华富贵又会变成过往云烟,倒是妾身疏忽了。”

他羞惭地看着眼前大笑的红衣,那笑声让他恼羞成怒,语气凌厉,眼神里早已不复柔情。他厉声道:“红衣,你不要逼我!”

她止住笑,眼里满是凄绝,“将军之命,红衣怎敢不从。请将军放心,明天的朝阳升起,这里再无红衣小筑。”

她又唤他将军,他的红衣回来了。他释然,眼里添了些许柔情,“如此,甚好。”

“红衣只求一事,望将军允诺。”

“你若依我,我必不亏待你。黄金白银,珠玉琉璃,你只管开口。”

她嗤笑,尽是不屑。“红衣别无所求,只愿再给将军跳一支舞,不知将军可否赏脸?”

他长舒一口气,“如此,有何不可?”

广袖轻舒,衣袂飘飘,素白的纱衣上下翻飞,犹如天山顶上最后一抹白雪,倏忽落入凡间。他看得痴了,依稀回到那一年的阳光正好,桃花灿然。红衣的舞步越来越快,旋转间,雪一样的舞衣渐渐染上一抹绯红,随着红衣的飞舞,那一抹红也越来越浓烈,红得刺眼,仿佛一团火焰,生生要灼伤他的眼睛。

火?火!苏子玉大惊,那种真切的灼热感再一次袭来,他惊惶地挣扎着,痛苦地嚎叫,伴随着红衣绝望的笑声,那股灼烧的痛感越来越强烈,此时此刻,他是萧衍,还是苏子玉,他也分不清……

火舌席卷了草庐,吞吐着这片桃花林,火光熊熊直至深夜,将这鬼魅的暗夜,映照得犹如白天,知道黎明时分才渐渐熄灭。朝阳升起,这里,果然不复存在红衣小筑。

安静的居室,没有一点声音。随着“咔哒”的开锁声,门把手应声旋动,门开了,一双锃亮的皮鞋,它的主人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进来。

来人没做迟疑,直奔苏子玉的卧房。此时的苏子玉,犹如一副被吸干了精魂的躯体,早已没了生命的气息。

来人摘下苏子玉脖子上的玉,细细查看,微微皱起眉头。他将玉放进口袋,离开了这个毫无生气的房子。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韩老板给自己泡上一壶好茶,又开始把玩他的稀世美玉。上好的羊脂白玉,宝相庄严的观音像,美中不足的是,玉身透着丝丝缕缕的黯黄,这抹泛黄,比之从前自然要淡了大半。一条人命,却还是未能将这块美玉彻底洗净。韩老板皱皱眉,自言自语道:“只要再有一个人,这块玉,就养出来了。”

玄关响起敲门声。

“韩老师——”

韩老板微微一笑,再次将玉放进博古柜中最显眼的地方,从容地向玄关走去。美玉泛着幽幽的光,玉面上的观音雕刻,盈盈含着祥和的微笑,慈悲看向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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