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里是北大
“小姑娘，去北大呀？”
张路岩被出租车司机问得一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北滨大学。”
司机缓缓启动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时候学校都放假了吧？”
“哦，我不是学生，是老师。”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语带惊叹：“哎哟，厉害了，名牌大学教授啊！一个月工资多少？”
张路岩苦笑道：“我刚入职，还不知道呢。”她下意识地翻出刚领到的教工卡，背面赫然印着“北滨大学”四个遒劲的大字，据说是某位前领导人亲笔所书。
“北大”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对这所大学特有的简称，张路岩初来乍到还没有听惯，但已经充分感受到人们的热情。北滨市，这座曾经的北方工业重镇，近年来似乎被时代的车轮抛却，变得寂寂无闻，只有唯一一所全国重点高校承载着人们仅剩的骄傲。
暑期的校园分外安静，张路岩冒着热浪来到了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前。四周寂然无声，只有一只三花猫在楼前的树荫下歇息，尾巴不时扫动一下，显得慵懒安逸。楼门口一块斑驳的木制门牌上写着“外国语学院”五个大字，据说它跟学院的历史一样悠久。
张路岩想到这就是自己今后要工作的地方，不由得心跳加速，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个黑黑瘦瘦，说话略带口音的女生就迎了上来：“您好，您就是张老师吧？”张路岩轻轻点头，女生热情地说道：“张老师您好，我叫秦晴，是高老师的研究生，高老师正在办公室等您呢。”
张路岩随着秦晴来到了日语系办公室。屋子不大，正中间摆了一张大办公桌，四周被书架和储物柜围绕。屋内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窗台上的几盆多肉又透出几分生趣。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高老师，张老师来啦！”秦晴喊了一声，男人应声回过头来。
他看起来年过不惑，身材微胖，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边眼镜，配上旧式的白衬衫，活脱脱一个从上世纪穿越来的知识分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顶，仅有几缕头发顽强地生长着，像暴风雨中岌岌可危的树叶。
张路岩对这位高永斌老师印象深刻，她清楚地记得入职面试时他就坐在正中央，几乎包揽了所有提问，一定是系主任了。张路岩犹豫了一下，觉得叫“高主任”略显谄媚，最后中规中矩地叫了声“高老师”。
“哎，小张来啦，请坐请坐。”高永斌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秦晴连忙把椅子搬出来请张路岩坐下。高永斌扶了下镜框说：“哎，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张路岩，道路的路，岩石的岩。”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我当时还说怎么像个男孩的名字。”
“大家都这么说。”
高永斌突然目光一闪，语调扬了起来：“说起你的名字，我想到一个人——日本作家山本有三，他的代表作就是《路旁之石》，你可读过？”
张路岩被这即兴的提问弄懵了，高永斌却继续说道：“提到山本有三，就不得不说起新思潮派，山本有三正是第三次《新思潮》杂志的创办者之一。其他的创办者有谁，你知道吗？”
张路岩手心开始出汗了，她怀疑系主任在暑假里专程打电话叫她回学校，难不成是要进行第二次面试？如果面试失败她是否有失业之忧？
高永斌见张路岩半晌未作答，兀自说道：“比如大名鼎鼎的芥川龙之介，你总该听说过吧？”他自问自答了好一阵，还频频点头，似乎对自己很满意，最后用一种怪异的腔调问道：“小张，我记得……你是和濑田大学文学部毕业的吧？”
张路岩听出了讽刺的意味，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对，我的导师是研究文学的，但我自己的研究方向其实是社会语言学，由于某些原因……”
高永斌似乎没有兴趣听她解释，抢着说道：“不管怎么说，作为和大的文学博士，基本的文学常识还是应该有的啊。”他话锋一转，“唉，所以说现在的学界就是浮躁，很多年轻老师都以为博士毕业就是学业的终点，这是大错特错的。其实这只是一个起点，当了老师之后才更要加倍努力提升自己，不然怎么能够教书育人呢……”
张路岩不明就里地听着高永斌的教导，过了大概一个小时，高永斌才吩咐秦晴将一摞厚厚的书摆在桌上，说：“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了谈读书会的事。”
“读书会？”
“嗯，系主任说要仿照日本读书会的形式做成每周一次的例行活动，以后还要发展成全市、全国性的学会，还要出会刊什么的……”张路岩将手机开着免提，边收拾宿舍，边与身在东京的好友方静姝通话。
北滨大学的教工宿舍出人意料地简陋，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并排放了两张上下铺，对面摆了两张破旧的木桌，头顶的电扇吱呀呀地转着，没有带来一丝凉风，却掀起了满屋的尘埃。张路岩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但想到它每年只收500块住宿费，也就咬牙忍了。
她卸下纱窗，被上面厚厚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不由抱怨道：“你不知道我们的教工宿舍有多破！”
“真的？比咱家条件还差？”静姝温柔的声音在薄暮中回荡着，她口中的“家”即两人在东京共同租住的一间小公寓，她们在那里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愉快时光。
“咱家跟这里相比简直是五星级酒店。”
“这么夸张！哎，你是不是后悔这么早从家里回来啦？”
张路岩是六月底办理的入职手续，然后回老家呆了一个月，接到高老师的联系才提早回到学校的。“后悔什么，跟我妈再呆上一个月我们俩都要疯了，还不如早点回来适应新环境呢。不过，没想到领导一上来就交给我这么难的任务，让我负责读书会的策划，我现在一点思路也没有，真是愁死了……”
“这是好事，说明领导器重你。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这个学霸吗？你先查查资料，需要在这边借什么书尽管跟我说。”
“静姝，你太好了！”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回国工作了。你还记得吗，你拿到毕业证那晚咱们去喝酒庆祝时，你还说没定下来去向呢，结果没过多久就回国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北滨大学这么快就出了结果。”
方静姝钦佩地说：“你真厉害，能进入北滨大学这样的重点校，不愧是我们和大留学生中的传奇人物！”
挂断电话后，张路岩心里却有一丝酸楚。她眼前浮现出东京那间温馨的小公寓，和大校园里闪着金光的银杏树，图书馆里陈年墨香的味道，研究室里排整整齐齐的书架，还有她和静姝、静姝的男友小许一起喝酒打闹过的那间小酒馆……最后她想到了那个飘着樱花的午后，本科同学的微信群里贴出的那张甜蜜合影，她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个男生要结婚的消息，让她久违地感觉到了心痛。
日本有她很多的美好回忆，却让她看不到未来。如今她要在这个朴素宁静的“北大”校园里，迎来全新的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