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孝莫要等到亲不待——追忆那逝去的爱

人活在世上有许多东西可以从头来过,有许多不足可以从新补救,但是有一种遗憾,一旦在不经意间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使得那份遗憾镌刻在自己心头,直到永远,永远。。。。。。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子,作为长孙自然成了爷爷和奶奶的宝。

听长辈说我出生后因为妈的奶水不足,爷爷就在家里买了头奶羊,每天早上剂了羊奶,送到城里。四十里颠簸不平的土路,风雨无阻,直到我七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妈的乳房长疮,而且又要上班,爸爸还在外地工作,一个人带我实在是困难,爷爷和奶奶便把我接回农村老家抚养,至此爷爷才结束了他那“送奶工”的工作。我至今依稀记得小时候挤羊奶的情景,早晨躺在被窝里听着东面小饭屋里奶奶拉风箱的“啪嗒,啪嗒”声,一会风箱声停了,奶奶的小脚踩在北屋外那条碎砖铺成的小路上,“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刚,快起来跟你爷爷挤羊奶去”。那头温顺而健硕的母羊已经被拴在院子里的小枣树上了,爷爷用清水清洗完奶头,用一块白纱布蒙在碗檐上,一手端了碗,一手的四指轻轻托着那羊乳,大拇指一下一下往下撸,于是,一股乳白色的奶汁“哧哧”地喷射到纱布上,又渗入碗中。“爷爷,它疼吧?”我蹲在地上,望着一动不动的羊,不无担心的问道,“不疼,不挤奶,它才胀的疼”爷爷笑着说。奶终于挤完了,爷爷把碗递给我,“端着,刚,给你奶奶送去,让她给你熬上,别洒了啊!”“哎!”我答应着,捧着碗,小心翼翼地朝北屋走去......


我在爷爷和奶奶精心的抚养呵护下慢慢的长大。七十年代的农村,有着现代城市孩子无法体会的乐趣,有着太多富有创造性的玩法和玩物。我身上所具有的孩童天生的顽皮在那博大而细密的爱中,在广阔的农村的天地间,恣意的挥洒着,放纵着。一群孩子,就像一群自由的麻雀,叽叽喳喳的从早飞到晚,从东飞到西。“刚!小刚......”每逢饭时,或是在外面疯跑的久了,总是能听到奶奶呼唤声,那一声声的呼唤声里带着焦灼,带着期盼,又饱含着慈爱。“哎!奶奶!”我大声答应着,循着那呼唤声跑去,奶奶远远的看到我,脸上挂满了慈爱的笑容,露出了她那好看的洁白的牙齿。“看看你闹的这一身土奥!”奶奶俯下身给我拍打着满身的尘土,我呵呵呵的笑着,“看你,喜地(高兴)!哎,就是怎照(这样),听到奶奶叫你就大声的答应‘哎’!”奶奶牵着我的手,朝家走去。

在我是记忆中总是能听到奶奶的呼唤声,那慈爱的声音绵长,而又急切,环绕在我的耳旁,萦绕在我的心头,久久的,久久的......长大后曾听奶奶说起‘孩子小时,老是做梦找孩子,找孩子,孩子找不着,就急醒了......’

在我的眼中,爷爷可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呢!因为爷爷能给我捉住麻雀的。农村的夜晚,一切都沉静在黑黢黢的夜幕中了。吃过晚饭临睡前的一段时间是大人们最清闲的时间。“爷爷,逮小雀去吧?”爷爷嗯了声,坐着没动,“去吧?爷爷,去吧?”我又开始央求,双手开始摇着爷爷的膝盖。“嗯,喝口水,这就去”爷爷答应了,我则欢呼雀跃起来。

西屋是一个储物间,老式的双开薄木板门,门上方是一块有着一排排镂空方格的挡板,灯笼点起来了,煤油灯透过四面的玻璃罩散发出一片橘黄色的光辉。我双手举着灯笼,摇摇晃晃的保持着灯笼的平衡,爷爷腋下夹了一个大包(农村用的用来包农作物大块的粗布单子),左手拿着大扫帚,打开了西屋门。我们蹑手蹑脚的进了屋,随手关了门,爷爷用大包挡住了门上面的镂空隔板,然后接过灯笼高高的举起,灯光照向了房梁。“你看看,爷爷小声说着,用手指了指”我抬头朝爷爷指的方向望去,一只麻雀正缩在房梁和顶棚的空隙里眯着眼睛睡觉哩!我们接着找,两只,三只......足足有三四只之多。“在边上站着”爷爷说完便挥动着扫帚,嘴里发出“奥,奥”的喊声,麻雀受了惊吓,便纷纷从窝里飞出来,四处飞窜,试图逃跑,可是窗户都被挡死又无路可逃,于是便在屋里不停的上下翻飞。而爷爷手中的扫帚在不停的挥动,麻雀又无处落脚,于是就不停地飞啊,飞啊,终于有的麻雀飞不动了,“扑棱棱”的顺着墙滑落下来,我立刻冲上去,抓在了手里,爱惜的用手抚摸着它那柔软的羽毛,嘴里呵呵呵的笑个不停。“爷爷,还有哩”我指着仍在四处飞窜的麻雀说道,“别逮了,逮着也得气死,拿着这一个玩吧,叫你奶奶给拴住腿,别飞了”爷爷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微微地喘息着,几颗晶莹的汗滴挂在他那瘦削红润笑吟吟的的脸庞上。奶奶凑在黑漆桌子上那盏煤油灯旁,眯着眼,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刀刻似的清晰可见。她用根细绳拴住麻雀的腿,把另一端系在桌子腿上,“别动它啊,扭着你”奶奶嘱咐着,“奶奶,它怎么不吃嘛呀?”我手里拿着干粮渣,失望的说,“小雀气性大,逮住了它还吃嘛呀,你看它气的”可不,那只小雀,正伏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肚皮正在一起一伏的喘息呢。

“宁看贼挨打,不看贼吃饭”,爷爷常常冷不丁地给我念叨起这句话。这时他神色变得庄重严肃,仿佛要把这句我还不太明白的话,硬要压进我的脑海里一般。“为嘛不看他吃饭,只看他挨打呢?”我仰着头有些不解的问道。“偷人家的东西,人家不打他吗?抓住就得狠打!......”爷爷的神色变得严厉起来,口气坚定的不容置疑,眼睛直瞪着我,花白的胡须抖动着,我不敢再多问下去了。奶奶的道理就比爷爷容易明白许多“刚,看见人家再好的东西,也别稀罕人家的,别拿人家的,回来给大人说,大人给买去......”奶奶嘱咐着,脸上虽然看不到她那暖暖的笑意,但是眼睛里却流露出慈爱殷切的光芒,“嗯”我用力的点了点头,奶奶的脸上立刻又挂满了暖暖的笑......“知理不怪(怨)人,怪人不知理”,这是奶奶常常给我念叨的话,甚至在我长大以后,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给奶奶叨叨的时候,奶奶也总是对我说起这句话。在我的眼中奶奶是那样的大度宽容又富有智慧。奶奶还经常对我说起一些这样富含着人生道理理,又浅显易懂的警句,可惜我都没有记住。启蒙教育,这大概就是我受到的最早的启蒙教育了吧。而我真正受教育的日子,很快就开始了。

村里的小学老师是个身材微胖的男人,藏青色的中山装,黑色的条绒裤子,胖胖的圆脸上有一圈络腮胡子,一根根峭立着,像麦田里没割干净的麦根渣。这是个严厉的男人,有时也会笑一笑,但那笑容飘忽不定,像水中受惊的鱼儿一样,翘一下头,一个猛子轧进水里,水面又像死了一般沉寂了。

训斥,罚站,教鞭的啪啪声,新奇与忐忑伴着朗朗的书声。

“老师怎照打孩子呀!”奶奶皱着眉头,用她那布满老筋的手掌颤巍巍的抚着我头上的疙瘩。那是早晨我不会算数,老师用他那条白柳木教鞭教育的结果。“孩子不会,老师不教嘛?怎么打呀?!”奶奶接着念叨,我噙着泪,默不作声。“你去找找他老师!”奶奶冲着在一旁默默坐着的爷爷说道。“要不上城里......”我知道爷爷是说让我去城里念书,可我舍不得家,舍不得和爷爷奶奶分开呀。“不行!就在家里念”奶奶搂着我的肩膀,像是有人要夺走她的孙子似的,爷爷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我也终于放下心来,没人再让我离开我的家了,奶奶又一次保护了我!

这是奶奶第二次保护我了,那一次是老奶奶过九十大寿,家里亲朋满堂,乡邻们也纷纷前来道贺。贺寿的人走了,留下的大包小包的点心吃食却足足有一簸箩。从那天开始,老奶奶便开始给奶奶下达指示,‘这包点心是谁家送来的,给人家送回去’‘那包饼干是谁买的,给人送回去’......老奶奶一连几天的发号着使令,奶奶耐心的应承着、解释着,然而那些点心对小小的我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心里早就因此对老奶奶一百个不高兴了。一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玩,又听到老奶奶在里间屋里说着让奶奶还东西的话,我终于按捺不住冲进屋里。老奶奶正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指着她面前那一包包的寿礼,奶奶站在屋里笑吟吟的,边听着老奶奶说话,边收拾着东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家里至高无上的老祖宗喊道“人家给咱的,干嘛送回去呀?!哼!光叫送回去!”奶奶在一边诧异地“哎”了声,老奶奶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像看到了侵入地球的外星人,我一连串的喊完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你个小羔子!别在家里了,回你城里去!......”老奶奶在后面喊道。我知道犯了上、闯了大祸,心里忐忑的很,盼着老奶奶赶快忘了这件事,还是像往常那样塞给我好东西吃,然而“老孩小孩”老人家好像真的被我气着了。于是一天,爷爷走到院子里,悄悄地跟奶奶说“要不叫刚上城里念去?”爷爷踌躇着,“不行!”奶奶断然的说道,又远远的望了望里间屋,皱着眉嘟囔道“跟个孩子一样(一般见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从奶奶口里说出对老奶奶不满意的话,而且是因为我,因为奶奶的孝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然而,我还是转到城里来上学了,离开了我亲爱的爷爷奶奶,离开了老家,但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因为那里的一切已经融化在了我的心中,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日子在一天天的飞逝,除了偶尔的周末和假期以外,我已经很少能有时间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了。每当周末回老家,刚进院门,我便急切的大声喊道“奶奶!奶奶!”,“哎!俺刚家来了!”奶奶从屋里答应着迎了出来,脸上挂满我熟悉的笑容。记得一次周日回到老家,好像初中快毕业了的光景。爷爷说“刚回来了,我去集上买点菜,晌午包包子。”“别去了,这么远,吃嘛不行呀”我试图阻止,不愿为了一顿饭,让老人跑老远的路去赶集买菜。但爷爷执意要去。饭后,爷爷问我“吃了几个包子呀?刚”“一个”我不经意的答道。“怎么吃的这么少啊?不好吃啊?”“不是,我觉得不饿”“要是肉馅的就愿意吃了,唉!忘了买肉馅了,老了真不会办事了!”爷爷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是已经满脸的懊悔了,我没想到为这点事爷爷竟然叹息自责起来,我想再说些什么安慰他,但什么话都是空白无力的,爷爷只有看到我狼吞虎咽的吃几个包子才是他最高兴,最心满意足的事。

爷爷和奶奶渐渐的老了,奶奶的眼神已经少有了以往的神采,走起路来双腿有些沉重,已经听不到那熟悉的“咚咚咚”强劲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了。爷爷的身板还是很硬朗,但是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了。爸爸和叔他们总是在劝爷爷“岁数大了,农活别干了......来跟俺们一块住,照顾着方便......”劝了几年,爷爷终于扔下了他那舍不下的农活,离开了他和奶奶割舍不下的“破家值万贯”的老屋,开始一起在聊城叔家或是县城我们家一块住了。

因为爸爸体弱有病,家里住房条件又很有限,爷爷和奶奶基本是常住聊城叔家,爸爸和叔以及姑们都是那种极孝顺的人,他们之间相互礼让,而对赡养照顾老人上除了极尽自己的心力外,是绝不会因为谁家为老人多付出的多了,而有什么谁吃亏,谁沾光的想法的,更没有什么怨言了。

爷爷奶奶住到了远离我们这个县城百里之外的市里叔家,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却成全了我与他们相聚、相守的机会。因为我初中复读之后没有再继续读县里的高中,而是选择了市里的纺校。纺校离叔家不远,有时等不到周末我就骑着自行车到叔家来。因为这里有爷爷和奶奶在,这个有着三间平房,不大不小的院子里盛开着芳香艳丽的月季花,墙上爬满了丝瓜藤,无花果树结满累累果实的家,使我倍感亲切和温暖起来,对我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刚来了”奶奶拉着我的手,脸上是开心的笑,“拿鸡蛋去,给刚煮上俩鸡蛋”奶奶冲着爷爷说,“奥”爷爷应着,推开纱门大步的朝厨房走去,鸡蛋拿来了,奶奶弯下腰拉开蜂窝煤炉子的风门,又颤巍巍的去找奶锅,“哎呀,半过晌午的,吃嘛鸡蛋呀!”我又阻拦着不愿让他们费事,“在学校又吃不着!”奶奶说着。两人自顾忙活着,仿佛要完成一件重大而紧要的事情似的......

那个不愿面对,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一直在瞒着奶奶,她患了肺癌。婶子在中医院工作,她经常请来院里最好的中医大夫来给奶奶诊治,叔则搜罗着各种偏方。奶奶一向是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她从不跟家里人提起一点身体上的不适,她不愿让家里人担心,更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她只是默默的承受着,感受着身体上的变化。这老人在坚强而大度的活着,在顽强的同疾病抗争着,她每天坚持练气功健身功法,拄着拐杖练习走路来锻炼体力......奶奶努力的、不懈的锻炼身体,努力的试图用锻炼来恢复逐渐退化的身体机能,用锻炼来恢复她昔日的健康。奶奶也越来越流露出对我的爱,那爱细密深沉,那爱越来越表现出了无尽的留恋和不舍。她有时默默的注视着我,久久地,久久地......有时走过来,轻轻的拍拍我的背,什么话也不说就走开了。一次,我正坐在桌边写字,感觉有人正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一回头,看到奶奶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边,她不说话就那样慈爱地,默默地看着我,目光深沉,仿佛有许多话都隐藏在那深沉的目光中了。

快要毕业了,爷爷几次给我提起“刚,我给你点钱,你买点东西到你元荣叔那里坐坐,看他能给你安排个事吧”元荣叔和我们同一个村,我们两家是世交,他现在在市里的一家著名的医院做院长。但是,我还是在五六岁的时候在老家见过他,这么多年没见过面,虽然听说元荣叔也问起过我,但我仍然打怵去找他,嘴里答应着爷爷,终于没有去。现在想来,可能当时真听了爷爷的话,也许自己的大事,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现在感念的是爷爷一个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那么大的年纪还在为孙子就业的事牵肠挂肚地想着门路,唉!爷爷啊!后来,我进了县里的国棉厂,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四班倒的工人。从一名学生猛然间来到了生产一线,与陌生的机器打起了交道,有着太多的不适应。“你跟他们厂里的官说说,给刚换个好点的活”爷爷又在跟叔唠叨了,“唉,那厂是咱开的嘛。”叔无奈的说。叔是一个交际面广,又很有办法的人,他和婶子已经为了我工作安排的事情,跑了腿,尽了心,无奈自己只是个技校生,也只有进工厂做一名工人。我只是在被爷爷的那份无所不在的牵挂感动着,他想让孙子好,但是却无力可使,他为此而焦急却又无助,唉!爷爷啊。

奶奶更牵挂的是我的婚姻。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一天,奶奶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崭新的床单,那是一张蓝底红花的床单,叠得整整齐齐的。“这个以后给小刚”奶奶对大姑交待着,“奥”姑笑着答应,“刚,这是你奶奶给你的”我胡乱的答应着,觉得那都是将来很遥远的事情。然而遥远的事情很快就到了眼前,我已经长成了二十岁的小伙子,参加了工作。奶奶越发的惦记着我找对象的事,她几次的嘱咐姑家的四哥“在厂里给刚说个媳妇,模样俊的,脾气好的......”

那一年的秋天,我去聊城看望爷爷奶奶。推开院门,奶奶正站在院子里弯腰摆弄着什么,“奶奶!”我大声叫着,奶奶直起身子,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她定定的望着我,布满皱纹的干瘪的脸庞颤动着,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她的嘴巴一张一张想叫我,但是却始发不出声音来。奶奶的病有时会使她的发音受阻。奶奶说不出话来,心里着急,她眉毛皱成了疙瘩,眼圈发红,眼睛眯起来,颤抖着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心里一阵难过,赶忙扶着奶奶进了屋。良久,奶奶终于发出声音来,“小刚!小刚!”奶奶带着哭腔大声叫了两声,“我想叫孩子,可就是叫不出来......”奶奶竟抽泣起来,泪珠扑簌簌的往下掉,苍白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晕。“奶奶,别哭......”我有些哽咽,“你看你,你想孩子,孩子来了,你哭嘛?吃着个药”爷爷劝着,叹息着。一抹悲伤、凄凉之感划过我的心头。病!为什么要奶奶得这个病呢?!奶奶会离开我吗?不会吧?她那样疼我,怎么会舍得离开我走了呢?要走也一定是很遥远以后的事情吧。

“见你四哥来吗”奶奶对正在翻看明星挂历的我说道,“没见,奥,见来”我慌忙的答应着,我不愿再让奶奶为我操一点心,是不是她见我翻看印有明星的挂历就又想起给我找对象的事?我赶忙收起了挂历。奶奶的体力很弱了,她说话声音很低,活动稍微一多就有些气喘。半夜时分,奶奶醒了,或许她根本没睡着,“你睡着了嘛?你,你”奶奶叫着爷爷,“嗯,嗯”爷爷应着。“没了我,你别难受......”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奶奶会突然说出这样诀别、伤感的话来。奶奶的声音很低,耳背的爷爷好像没听清,“没了我,你别难受,人都有这一回......”奶奶重复着,“奶奶你身体,没,没事”我想安慰奶奶,可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什么语言在此时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我嗓子里像塞进了东西涨的难受。“奶奶都这样了,还没事啊,唉!”奶奶叹息道。胸膛里像有东西往外撞,我连忙咬住了嘴唇。

我是多么想永远这样陪在奶奶身边,永远不再分开,永远不再一次次承受割舍之苦,永远不再承受难耐的想念之苦了呀!可是有班得上,请假难;常住叔家又会给叔和婶添麻烦......种种的现在想来都不是理由的理由,使得我第二天还是不得不选择了离开。

春节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乐趣,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是感受不到一点暖意的。在这依然寒冷的日子里,传来了奶奶病危的消息,亲人们都赶到了聊城叔家。奶奶盖着棉被,紧闭着双眼,她呼吸微弱,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奶奶!奶奶!”我大声的叫着。奶奶没有答应,眼睛也没有睁开,只能看到眼珠在眼眶中艰难的转了转。“看看你奶奶吧,她一直念叨你......”爸爸说着哭着走出屋去。“奶奶,奶奶”我大声的叫着,压抑在心中的巨浪终于翻滚了出来,我趴在床上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奶奶走了,撇下了她疼爱的孙子、永远的走了,留给我了永远无法淡忘的思念,和那我永远无法报答的、如大海般宽广深沉的爱!“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奶奶,我还没来得及孝敬你于一二呀!您一直为孙子付出、付出,我还没来得及回报您于些许呀!奶奶,我的奶奶......

奶奶走了,我更加依恋爷爷,珍惜着和爷爷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好在爷爷身体还硬朗,更让我欣慰的是爷爷能经常回到县城和我们一块住了,我能够天天见到爷爷了。

我结婚了,后来儿子出生了。这两件事在爷爷看来都是大喜事,给爷爷的心里增添了许多安慰。“你哪里赶上人家脾气好啊”爷爷对我说,夸奖着他的孙媳妇,“谁说的呀,爷爷,还是我脾气好啊,是吧?爷爷”我故意煞有介事的说道,爷爷呵呵的笑着。在爷爷眼里,对他这个孙子媳妇总是一百个满意。

“爷爷,过来看看你的重孙子,我拉着刚从聊城回来的爷爷朝里间走去”,小家伙才几个月,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爷爷一逗他,裂开嘴笑起来,俩只小脚丫往下一瞪一瞪的。爷爷开心地笑着,这一刻爷爷心中只有快乐,忘了所有的思绪,如果爷爷永远这样开心该多好啊!如果奶奶还在世上,能看到她的孙子媳妇,能抱抱他的重孙子,她该多么高兴啊!

“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啊!”这是奶奶过世一两年后,爷爷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他对奶奶的思念。一天中午,我到爷爷的房间拿东西,看到午睡的爷爷用被子蒙着头,那被子一抖一抖的。我过去轻轻掀开被子角,见爷爷一脸悲伤的表情,满脸的泪水,由于压抑着声音,那啜泣声被憋在喉咙里,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似的。我心头一震,“怎照了?爷爷!”“没事,没事,做梦哩”我知道爷爷不是在做梦,即便是做梦,那一定是梦到了奶奶。爷爷对奶奶的那份思念,那份阴阳两隔的痛苦是那般的深切肺腑,我该如何安慰爷爷,来抚平他内心的伤痛呢?!

爷爷见到他的重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一天我突然看到爷爷的右手背发青,很明显的看到几颗齿印。“爷爷你的手这是怎么弄的!?”呵呵,爷爷笑着“孩子咬的”说的不疼不痒的。“嘛?!你就记着(任凭)他咬啊?!你怎么不打他啊?!”我着起急来,即便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也不能任由着他把手咬伤啊!“哼,看看你说地,看看你说地”爷爷不屑的说道。唉,这当老爷爷的!我真是无语了。

时间过得真快,几年的时间悠忽之间就没有了。爷爷从年轻就下地种田,多年的劳动锻炼了他强健的体格。虽然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但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腰板依然硬朗的很。爷爷的体格一向是最让亲人们放心的,以这样的体格,这老人过九十大寿应该是轻轻松松的事情。然而,谁也没想到,又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击碎了这美好的憧憬。

爷爷吃东西出现难以下咽的症状,开始以为是嗓子有炎症,但是吃药打针仍不见好转,最后检查的结果是食道癌!

“八十多岁的人了,再动手术效果恐怕......术后还得接受化疗......”大夫的意见是保守治疗。

爷爷吃东西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尽量给他做可口的易于消化的饭菜,但是还是不行,一个可憎的魔鬼盘踞在爷爷的食道里。看着爷爷艰难的吃东西,有时明明饿了,那么渴望吃下面前可口的饭菜,可是就是那样难以下咽,难以下咽!唉,爷爷呀,你这是糟的什么罪啊!

虽然每天都在经受着痛苦,但爷爷只是在默默的承受,他是个坚强的人,虽然下了一辈子力,但从没有说过一句苦和累,病魔带给他的痛也被他仿佛是习惯了似的,隐藏了起来。“杰,来吃干”儿子有些趔趄的冲着爷爷跑过去,爷爷把他抱起来,放到双膝上,从那“小熊饼干”箱子里抓出一把小熊造型的小饼干,一只手托着伸到儿子面前,小家伙伸手抓了,便往嘴里塞去,爷爷望着他的重孙,脸上挂满了心满意足的笑。

爷爷的病痛,我们只能从他吃饭时,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艰难表情上,感受到他所承受的一切。吃饭!吃饭!每一次吃饭都成了令爷爷和我们全家人都经受身体和心里痛苦的一件事情!

记得那几天是十一放假的日子,我正在自己家吃午饭,和爸爸那边住同一家属院的许老师忽然来了。“刚,你爷爷不得劲(舒服),你过去看看吧,坐我摩托过去,别骑车子了”我心头一紧,扔下饭碗,奔下楼去。

我冲进院子,“爷爷!爷爷!”我大声喊着,几个跨步跑到爷爷住的里间里。爷爷穿着他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头朝里,躺在床上。我又叫了两声,爷爷紧闭着双眼还是没有答应。我爬上床,跪在爷爷身旁,轻轻的摇着他的肩膀,又去抓他的手,爷爷的双手冰冷,身体直挺挺的。这时,爸爸和他的一个同事听到我的喊声,从客厅急急忙忙的走过来,“你爷爷,他......”爸爸没有说下去。啊!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爷爷前两天还好好的呀!巨大的悲伤的浪席卷了我,我大声叫着“爷爷,爷爷!......”但是爷爷永远也不会再答应我了。

人为什么会有病? 人为什么会死亡?为什么骨肉相连的人会有生离死别,永远都不可能再相见?!

爷爷走了,走的那样匆忙,他甚至没来得及最后给我说几句话。而我竟然还在过节,竟然没有在爷爷最后的日子里一刻不离的守候在他的身旁!我与爷爷,这个从我出生就开始疼爱我,抚养我,照顾我,用羊奶把我养活,与我那样相亲相近的人,就这样的匆匆的、永远的别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做几样可口的饭菜呀,爷爷;我还没来得及把你接到我自己的小家住段日子,让你能天天看到自己亲爱的孙子、投缘的爱说笑的孙媳,和喜爱的重孙;我还没来得及多和你说说心里话;我还没来得及......我还有太多的没来得及呀,爷爷!

又想起了那句古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亲情,这天天与我们相伴,像空气和水一样在我们身边的、看似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它,才会感觉到它是那么的不平常,那么的不平淡,那么的弥足珍贵;尽孝心,当长辈天天在我们身边时,我们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情,总觉得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来好好的尽自己那份孝心,有的是机会来报答亲人的养育之恩,有的是时间来好好照顾他们,好好陪伴他们,然而当我们在不经意间,那个心中等待的,仿佛心理安慰般的“以后”的机会,突然间永远失去了的时候,我们才真正体味到“亲不待”所留给我们的深深的遗憾和痛苦。

逝者永远的走了,失去的永不再来,我只有将这无尽的思念和深深的遗憾化成一篇小文,来寄托那绵绵的哀思。愿逝者安息,愿生者珍惜所有,永远不再等到“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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