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岁了,我生病了,我戒酒了。我本来和这个世界说好要成为一个医生,结果我却成了一个厨师。”
唐尧说完从包里掏出了一瓶又一瓶大大小小的药,苦笑着看着镜头。他坐在青瓦连成一片饱受风雨洗礼的贵州老家的屋顶上,身后是一片夕阳,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那是他从北京回老家的第二年,也是他加入“麻油叶”的第五个年头。他剪掉了那头代表着不羁与自由的长发,尝试着和这个世界重归于好。
从一个其貌不扬名不见经传的小歌手成长为如今的尧十三,唐尧用了七年时间。虽然已经是三十而立,不过青春的影子看样子似乎从未离开过他,以及他的吉他。他的笑容里依旧洋溢着那股子“青春的浪劲儿”。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这样。
小时候的唐尧好奇心很重,还在他上小学那会儿,他家住在贵州的一个镇子上。每天上下学的时候他总要和小伙伴走过一座桥,有一天,这座桥上突然来了一个奇怪的人。这人穿的邋里邋遢,戴个黑墨镜,每天都坐在那桥上的一角拉二胡。
那时候唐尧对这个陌生来客既好奇又害怕,好奇的是这个人看样子很喜欢戴墨镜,每天从早到晚都戴着,而且拉起二胡来是摇头晃脑目空一切,仿佛在二胡声里的他变成了一个舞剑的侠客,一拉就是一整天。害怕的是这人的样子疯疯癫癫,似乎有些不正常,自己每天上下学从那里走心里总是毛毛的。
过了很久,唐尧才知道原来这个人是个瞎子,靠拉二胡赚钱谋生,自然为什么戴墨镜也就不言而喻了。于是唐尧心中不免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以后每次走过那座桥上唐尧总要停下来看他一眼。终于有一天,唐尧坐到了那瞎子身边,在他拉完一曲之后,唐尧说话了。
“老者……”
“嗯?”
“你的二胡拉的好好哦……”
“嗯……”
就这样,唐尧了解到了这位“江湖艺人”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瞎子在外务工休假回到了老家。那时候他还没有瞎,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那时候他家里也不算富裕,全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打工养活。回家之后瞎子从故乡的伙伴那里得知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在冬天就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是村子里家底殷实的一家大户的儿子。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
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去找女孩问个清楚的念头,毕竟他也知道,自己能够养活家里的父母、八十岁的奶奶和不满十岁的弟弟已经很艰难了,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愿意跟他受苦的。瞎子的父亲看到儿子这次回来终日闷闷不乐,也不曾看到儿子像以前一样一有空就主动去姑娘家找姑娘玩了,于是便也猜了个大概。可是作为父亲的他,除了有一把陪了自己几十年的二胡和一手拉二胡的手艺,还有什么能留给儿子的呢?他还能做什么呢?
终于,在瞎子回城务工的那天,那姑娘主动找来了。故事的梗概似乎和每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一样雷同,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悲惨的人生总是出奇的相似,瞎子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与悲哀,他大声地质问姑娘,为什么背叛诺言为什么不守承诺。而姑娘又能说什么呢?泪水的背后是无尽的凄凉与无奈。
天色渐渐暗淡,瞎子的船要开了,船家在催他快点上船。瞎子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拉起姑娘的手,狠狠握了一下之后放开,转身离开,只剩下姑娘落寞的身影留在了夕阳的血色中。
这一走就是三年。
等他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赚了一些钱,他自信自己有了一定的能力去给某个人所谓的未来,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姑娘了。原来,就在他走后不到一年,姑娘虽然和那家的男人结婚了,但却一直沉浸在失去爱情的悲伤之中,事实上她也是被迫的。要不是她爹的病急需要用钱,她怎么也不会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终于有一天,姑娘悲伤成疾,在父亲身体刚好一点的时候,她却一病不起,不久之后便香消玉殒了。
瞎子听闻,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接着便晕死了过去。
后来他总是去那姑娘的坟前拉二胡,拉给姑娘听,也拉给自己听。每次拉二胡他总是由不住的流泪,再后来,他的眼睛便哭瞎了。
父亲看他为了一个女子如此消沉,在他眼睛看不见的那个晚上终于和他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瞎子拿起二胡冲出了家门,自打那之后,瞎子便没有再回到过故乡。
转眼间已经漂泊了快二十年,瞎子已从一个健硕的青年变成了四十多岁的大叔,就这么一路走来一路拉,靠着拉二胡瞎子过着自己看起来很悲催的余生时光。
唐尧听完瞎子的故事早已是泪流满面,这是别人的故事,可是他自己却心痛的难以忍受。打那之后,他和瞎子成为了朋友。
有一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唐尧看到同学去上音乐兴趣班,他忽然就想到了瞎子。于是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一口气跑回家跟父亲提了想要学拉二胡的事情,父亲分外高兴,立马蹬着自行车带着他买了把上好的二胡。
后来,他也报了音乐学习班,平日里只要有空就带着自己的二胡去找瞎子,然后两个人便一起摇头晃脑,变成了一老一少两个坐在桥上拉二胡的孤独的剑客。
几年的二胡学习给唐尧上了很好的音乐启蒙课,之后又过了十几年,唐尧第一次在他的歌里用贵州织金的方言唱出了如此的歌词:
“秋天的蝉在叫,
我在亭子边。
刚刚下过雨,
我难在们我喝不倒酒。
我扎实嘞舍不得,
斗是们船家喊快点走,
我拉起你嘞手看你眼泪淌出来。
我曰拉坟讲不出话来,
我难在们我讲不出话来。
我要说走喽,
之千里的烟雾波浪嘞。
啊黑巴巴嘞天好大哦,
拉们讲是那家嘞,
离别是最难在嘞,
更其表讲现在是秋天嘞。
我一哈酒醒来我在哪点,
杨柳嘞岸边风吹一个小月亮嘞,
我一提要克好多年,
漂亮的小姑娘些嘞都不在我边边喽嘞。
斗算之日子些再唱安逸,
我也找不倒人来讲喽。“
这首歌的名字便叫做《瞎子》,而“瞎子“这个词,后来也变成了唐尧自己的外号。
一首《瞎子》唱尽了世间一切可遇而不可得的悲情,更唱出了千千万万经历过悲哀爱情的男男女女心中的无奈和哀伤。
在四年之后也就是2015年的某一天,唐尧在无意中翻开的一本《唐诗宋词选》里,看到了柳永的一首叫做《雨霖铃》的词,他惊奇地发现,这首词所讲的内容居然和当年那个瞎子的故事一模一样。于是,唐尧的那首古风味十足但又充满悲伤的《雨霖铃》便这样诞生了。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不错,歌词正是柳永的《雨霖铃》,唐尧没有做任何的改动。而这首歌中的主人公不知道唐尧在创作的时候将其设定为了谁。是那个为情而盲的瞎子,还是那个满腹哀伤的柳永?不过这都不重要,歌中的悲情和《瞎子》自然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人说这次唐尧是“用现代音乐做了一场古典的梦“,而我觉得,他只不过是把这古往今来一直就存在的悲伤用音乐的形式表达了出来,他的心,是用来感受的。
百度百科有一条来自网友“相识有缘“对于这首歌的评价我感觉很到位,于是在这里把他引用:
“以现代音乐诠释古典文学是一种冒险,中国风一度令人趋之若鹜,却很快滑向浅陋媚俗。《雨霖铃》几乎逆势而上,不仅未走以现代汉语化用古诗词意象的捷径,反而为原作大胆谱曲,直接入歌,那些平平仄仄、顿挫抑扬未损分毫,更因旋律中清晰可辨的五声音阶而保留了古典的情致和韵味……箫声哀婉,诵经人语速急切,但绵绵情丝岂能轻易斩断?十三以箱琴叙事,起落无痕,却见昨日泪眼如在眼前,万端愁绪从耳边爬上心尖……”
没错,就是这样。
说到唐尧,我们就不得不提到宋冬野和马頔了。他们三位是“麻油叶民间民谣组织”的创始成员,在这个组织里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人的名字,比如说贰佰,比如说花粥,比如说陈粒,再比如那个叫做“丢火车”的乐队,等等。
他们一帮人在一起做过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些事情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将“民谣”这种十分小众的乐种广泛地传播给了大众。当初也正是由于马頔和宋冬野的帮助,唐尧在感觉到全世界都为他关门的时候看到了一丝曙光,这曙光给了他坚持做民谣,坚持做自己的勇气和毅力。在宋冬野家的客厅,他完成了《二孃》、《龙港秘密》等一系列大家耳熟能详的经典民谣。他总说:“和他们(马頔、宋冬野)在一起很快乐,没有什么担心和害怕的。”正是这样的一群朋友,唐尧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2011年对于唐尧来说十分重要,这一年他不仅加入了“麻油叶”,不只是写出了对自己有着经久不衰的影响力的民谣《他妈的》,更重要的是,他和从前的自己说了再见。那一年,他似乎“犯了病”,他说在那段岁月里他自己进行了“长时间的自我否定”,“否定了那个大学的我,否定了那个武汉的我,就是我自己把自己给不要了……”
“那会儿我很讨厌我自己的状况,我讨厌自己的一切,相关的音乐的所有内容感觉一切都破破烂烂的,又臭又脏又破又差劲……“
“2011年那会儿,感觉全世界都关门了,只剩下一个门开着,就是东野、马頔……“
这便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在经历了绝望和迷茫之后,唐尧剪掉了一头长发,从那个肆业不久的唐尧变成了唱民谣的“尧十三“。无疑的,这是一次心灵的升华和自我灵魂的净化。之所以会进行自我否定,在我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十三对完美的追求以及对世俗的痛恨与无奈。就像《他妈的》里唱的那样:
“妈妈,我爱上一个姑娘
可是她在别人的床上呻吟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快乐
我去问她,她没有回答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在红色的天空飞翔
可是妈妈,我知道我没有翅膀
所以我死了,就像我出生一样
我深爱的那个姑娘
她一点一点吃掉我的眼睛
我的世界,只剩下红色
妈妈,我爱上一个姑娘
我把青春,都留在她的身体里
可是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
忘记了她的模样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彩虹,终于出现在我的天空
可是我,已经忘记了彩虹的颜色
彩虹的尽头,会是什么样子
我深爱的那个姑娘
她一点一点吃掉我的眼睛
我的世界,只剩下红色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
然后什么都看不见“
这首歌看似是在唱一段悲伤的爱情往事,实则是尧十三对于生命和人生价值的思考,而最终,他也找到了答案。
如果按照家里对尧十三的设想,毕业之后他大概会成为一名专业的临床医生,再之后便是每天朝九晚五的庸庸碌碌,如此这般二十年,活成了凡人。当年的瞎子的二十年是流浪的二十年,因为爱情他冲出了牢笼,尽管陷入了悲伤但当年的瞎子还有一把二胡。如今的“瞎子“在进行了长久的自我否定之后,从一个”和世界说好了“成为医生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厨子“,和当年的瞎子一样,他也冲破了牢笼,尽管仍在世俗中但此时的”瞎子“还有一把吉他。
我敬佩他的勇气,也羡慕他的果敢。靠着那一把由二胡进化而来的吉他,他终于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好样的,尧十三。
最后,希望大家能听一听尧十三在2015年“自我否定”之后推出的第一部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他个人的首张音乐专辑《飞船,宇航员》,在那里面,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尧十三。毕竟,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毕竟,他已经是一个“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