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阿谷

阿谷身体朝下、双手撑地,一只脚蹬住地面,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低下头,看了看两只沾满黑色泥土的手,仍有隐隐的疼痛感。泥水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爬过山丘般的鼻梁,顺着脸颊滑至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让他本能地举起手来擦拭嘴角。这个举动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嘴里的苦涩感,吞咽唾沫时,甚至还将不知名的颗粒物送至了咽喉处。他试着用力将沙子咳出,整张脸涨得通红,却始终没能成功,最终他放弃了无谓的抗争。他抬起细长的左手臂,手腕朝下,举至胸前,强力睁开仍处于眩晕状态的双眼,对焦在那个旧得已经掉漆发黑的手表盘上。七点十八分,还好,离上班时间还有十二分钟,加快些脚步,还是能够在三十分前赶到公司刷卡签到。他长吁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沾满泥土的公文包,迈开步子,三步作两步地向前走去。

每天早晨的七点零三分,阿谷放置在枕头旁的闹钟都会准时作响,声音刺耳难听,犹如电钻转动时发出的嗞嗞声。他从不赖床,但也从未真正清醒过,闭着眼睛,他在一片漆黑中摸向床尾,找到前一晚脱在那里的衣物。凭着直觉把衣服套上身,然后一股溜爬下床,前去洗漱,再从柜子里摸出一块发硬的面包,干嚼吞咽。十分钟内,阿谷便可将这一系列动作全部完成。七点十三分,他准时出发,提起挂在门后的公文包,打开房门,无精打采地向公司走去。阿谷特意计算过,住所离公司1479米,如果按照成年男性一分钟116步的速度、一步0.75米的距离来算,正常情况下,他只需要17分钟便可赶到公司。七点半上班,他将闹钟定在七点零三分,留给自己十分钟的穿衣洗漱时间,十七分钟的步行时间。

“一切都是刚刚好,从未出过差错。但今天怎么就出了问题?”阿谷终于在上班铃响完的最后一秒踏入了公司大门,他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签到处刷卡,在惊魂未定中坐到工位上,思索着今早发生的突发状况。早晨走出房门时,阿谷习惯性地看看手表,像是完成例行的公事。却在猛然间发现分针比平时多走了两分钟,指向十五分,而非往常的十三分。他倒抽了口冷气,浑身颤栗了一下,来不及做过多思考,紧握住轻飘飘的公文包向前跑去,似乎要把失去的那两分钟追回来。他很清楚迟到的后果是什么,如果不能在三十分准时踏入公司大门,自己月末的工资会被扣、年末的奖金也会被取消,两分钟便有可能令自己损失上千元。他的脑袋里回响着一个声音“不能迟到,不能迟到”,就像是寺庙里刻满经文的一口老铁钟,不停地被敲击作响,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的雨点正由疏到密、由独舞到群舞般地打落下来,没有注意到写有白色“道路施工”字样的蓝色铁板。从阿谷住所到公司的道路因为施工,地面深浅不一、坑坑洼洼,加上雨水的浇灌,如今已是泥泞不堪。因为那丢失的两分钟,阿谷焦躁不安,恍恍惚惚中误入了施工地段。他一脚踩空,来不及作出过多反应,便身体朝前、顺势倒去,整张脸陷入了湿漉漉的泥土里,公文包也飞出了一米远。

回忆至此,阿谷决定暂且将疑惑收起,专心于眼前的工作任务,毕竟时间仍在向前流动,完成今日的工作才是眼下的紧要之事。打开电脑、连接公司网络、进入公司网页、下载日工作任务单,一连串步骤,阿谷凭借惯性一气呵成,丝毫不需劳烦大脑进行思索。这份会计工作阿谷已经做了五年之久,他一毕业就走上了这个专业对口的岗位,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在他看来,工作与日升日落、一日三餐无异,都是自然运行规律与社会行为规范的一部分,人只需要遵从,不需要做太多的思考和抉择。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他总会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五年时间里,阿谷已经被锻造成一块坚硬耐磨的老铁,对每一项工作内容、每一步工作流程,他都无比熟悉,账单计算、报表处理、财务汇总,这些似乎都成了他身体的出厂设定。他成为了眼前的电脑,眼前的电脑成为了他,二者相互交融、不分彼此。对他而言,数字只是一系列空洞的符号,他将符号输入人脑和机脑,加工处理、继而输出,然后移交给下一位分管的同事,继续完成接下来的工作,数字如同车间流水线上的实体产品,整齐划一地匀速前进。

然而今天,面对着一张挤满了数字的报表,阿谷的大脑却陷入了停滞的状态。他无法完成由数字到符号的转码工作,不知眼前是为何物。满屏的数字对着他张牙舞爪、肆意挑衅,他却束手无策、呆若木鸡。负责下一道工序的同事终于等得不耐烦,走到他的工位上,用指被扣敲桌面,这才将阿谷从神游中唤回。他赶忙向同事致歉,答应立刻完成手头的工作,然而面对着报表,他仍然无从下脑,思绪像被冻结住,根本没有涌动的希望。他将手握成拳头状,敲打两边的太阳穴,眼睛用力紧闭,晃动着僵化的大脑,企图凭此方式打开智慧的大门,然而终究是徒劳一场。他瘫软在座椅上,恐惧和无力感从身体的最深处升起。他睁着一对疲惫而无神的双眼,空洞地望向头顶上方,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一缕青烟,旋转着、上升着,飘散在无形的空气中。整整一个上午,阿谷的大脑都如同一只凝固的牙膏,挤不出任何东西来,部门的工作进度也因为他的原因被拖慢下来。阿谷的异常表现惊动了部门经理,毕竟在过去五年,阿谷一直恪尽职守,从未迟到、从不休假、从无抱怨,就像公司大楼外墙角处的蚂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接到同事的投诉后,他走出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关切地上前询问。

阿谷的脸一片煞白,往日缺乏血色的嘴唇在脸色的映衬下呈现出一团深红,他像是瘪掉的气球,又像是枯死的枝桠,没有丝毫的生机。经理看到这幅场景,大吃一惊,连忙问阿谷出了什么事。阿谷无力地摇摇头,一脸沮丧地看向经理,过了许久才攒足力气,带着哭腔对经理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早上摔了一跤。”经理一听,急得跺起脚来,挥舞着手臂,指向大门出口,对阿谷说:“快,快,那得赶快去医院看看呀。”经理之所以如此紧张,倒不是因为多么地宅心仁厚、关爱下属,主要是因为阿谷是团队里的骨干力量,能力出众、踏实勤恳,这些年为部门争得了不少的荣誉。如果阿谷负责的工作环节出了问题,自己的月末奖金很可能就要泡汤了。想至此,看到阿谷仍然没有挪动的意愿,经理将他从座椅上一把拽起,就像是拎起一件无足轻重的大衣。阿谷的双脚微微颤动,身体左右摇摆,但扶着桌角仍能勉强站立住。他明白了经理的意思,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向大门挪动,公文包里空无一物,此刻却像是一个千金锤,将他细弱的手臂生生地向下拽去。

低垂着头、迈着迟缓的步子,阿谷走下出租车,费力地爬上医院门前的数十级台阶。他被一片阴郁的氛围所笼罩,脑海里开始胡乱猜想。是不是早上那一跤把脑袋给摔坏了?是不是自己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不知为何,阿谷突然想起小时常做的一个梦:傍晚,他站在乡间的田野里,像个呆立不动的稻草人。他听到耳边传来一个老人的言语:“阿谷,等到秋天过了,我们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阵。”有时,他还会听到庄稼地的另一头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凄凄哀哀,游荡在天边的流云里。每当这时,梦中的他都会不由地感到恐惧,而老人似乎总能看穿他的思绪,在他耳旁宽慰道:“不要害怕,那是四婶来地里给她男人上坟了。以后,我也会睡在这块地里的。”如今,那种恐惧感又一次降临,只是没有了梦中老人的陪伴。恐惧感将他仅余的力气剥夺走,以至于他每走一步都要停下,喘气休息片刻。他像是一片薄薄的纸人,一阵轻风便可将其吹倒。

好不容易,阿谷走入了医生的门诊室,见到屋里摆设着一张病状,立刻瘫倒其上,像是从荒漠中徒步归来的旅行者,迫不及待地用床来安置自己疲惫的身心。阿谷躺在病床上,脸朝向天花板,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指向头部对医生说:“医生,我一上午都感觉特别累,脑子也没法转动思考。”坐诊的医生五十岁上下,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头发稀疏,并且发根处隐隐露出些许的青灰色。显然,这是一位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医生。他不慌不忙地从座椅上站起,戴着一个听诊器缓缓走向阿谷。

不论何种病情,在确诊前,老医生都会遵照惯例,用听诊器听取胸腔里的杂音,寻找病灶所在。听诊头按压在阿谷的胸前,一股凉意穿透他的肌肤,直抵骨架深处。老医生的听诊器在阿谷的胸腔上停留不过一秒,他的脸上便立刻流露出惊讶之色。他把听诊器摘取下来,找来酒精片,将听诊头和耳管里外擦拭一番,然后重新按压在阿谷的身体上。听诊头在阿谷胸腔的左上方位置来回打转,然后是左下、右上、右下方,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切,像是在搜寻某个稀世珍宝。听诊头与阿谷的身体反复摩擦,初始的凉意被身体的温热所溶解,并渐渐成为一团灼热的烈焰,在阿谷的身体里四处流窜。阿谷看到老医生的眉头由舒展到紧皱,脸色异常沉重,尽管燥热难耐,却吓得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几轮的搜寻过后,老医生似乎仍没有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宝藏。他干脆摘掉听诊器,将耳朵直接贴到阿谷的胸脯,眼神专注地望向前方。阿谷闻到屋子里弥漫着的消毒酒精的味道,还有老医生身体上残留的烟味,两人粗重的喘气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彼此交织。阿谷闭上双眼,像是等待末日的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老医生终于放弃了搜寻。他缓慢地直起腰,一双疑惑的眼睛始终不离阿谷。紧接着,他将左手横在腹部,右手架在左手腕上,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托住下巴,绕着病床来回踱步,心事重重,似乎在思索着某个前所未有的难题。阿谷按耐不住,用轻细微弱地声音小心试探:“医生,我到底怎么了?您告诉我吧,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能够承受。”老医生站在窗边,背对着阿谷,丝毫不理会身后那被焦灼浸透的双眼,他只是独自反复地言语:“不可能呀,不可能的。”头也随之小幅地左右摆动。“什么不可能,医生?”虽然老医生的音量极小,但仍被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阿谷捕捉到,他疑惑地询问老医生。这一次,老医生才似乎从自我的世界里走出来,听到阿谷的疑问,他转过身,看着阿谷回答道:“你没有心脏。”

之前设想了种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是个空心人,阿谷一下子不知道该喜该悲,喜的是自己没有患上那些惯常听到的各类绝症,悲的是自己竟患上了连老医生都未曾听闻的空心症。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存活于这个世界,一个没有心跳的人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他回忆起自己过去28年的短暂人生,似乎开始理解自己的一些怪异之处,理解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过所谓“听从内心的声音”,为什么从来感受不到活着的喜悦,为什么常常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四分五裂的小岛上,不知道身处何方、将要去往何处。如今的确诊反让他如释重负,因为他终于可以将这一切归因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是个空心人”。但他仍然不解,空心究竟是否是绝症,到底能否治愈?阿谷将这个问题抛向老医生,然而老医生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按理说,一个人没有心是无法存活的,但你居然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个奇迹,这已经改写了关于人类生命的定义。至于它究竟能不能治愈,我也不敢做保证。或许有一种方法可以帮到你。”“什么方法?”阿谷急切地问。“为了治疗心脏病,科学界最近研发出一种人造的机械心脏,也就是‘机心’,你可以在体内安装一个人造心脏,恰好我们医院前不久刚刚购买了一台机心,但我并不知道成功率会有多大。”老医生颇为犹豫地说。

阿谷听到这个消息,身体里本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又燃烧了起来。“只要能让我变成一个正常的活人,我都愿意尝试。”阿谷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尽管他知道,自己即使没有人造心脏,或许也可以继续存活下去,但他不确定空心的生命能否称得上是真正的生命。他始终认为,没有了心,自己不过是一副行走的躯壳。阿谷渴望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有心跳、有喜悦、有灵魂,能够时时刻刻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因此,无论有怎样的危险,无论可能付出何种代价,他都愿意去冒险尝试。

老医生被阿谷的决心所打动,决定亲自完成这台史无前例的植心手术。阿谷躺在病床上,不断感谢老医生的帮助,却没有察觉到老医生嘴角露出的淡淡微笑。他看到老医生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向外拨出了两三个电话。阿谷没有听清电话里的内容,但紧接着,医院里的护士、医生便三三两两涌入,将病床上的他团团包围住。人群将屋子全部挤满,形成一道厚厚的人墙,光线被人墙阻挡,昏暗悄然而至,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一张张陌生的人脸在阿谷面前交替变幻,嘈杂声充斥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阿谷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一个黑洞,越陷越深,刚刚燃起的希望很快便被无声的恐惧所替代。他想要放声高呼,想要逃脱这绝望之境。但没来及付诸行动,他便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似乎有一种冰凉的液体在缓缓流入他的身体。声音离阿谷越来越远,空虚、无助与恐惧也在渐渐将其远离,阿谷慢慢闭上双眼,他又回到了那片属于自己的宁静之乡。

“阿谷,等到秋天过了,我们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阵。”熟悉的声音将阿谷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看到一个老人的身影,还有蹦跳在田野地上的成群鸟雀。老人身形瘦削、背部微驼,正费力地将阿谷从泥土地里扶起。待阿谷站稳后,老人将散落在地上的零星稻草重新插回阿谷的臂膀处,又将自己的草帽摘下,戴在了阿谷的头顶上。那阵将阿谷吹倒在地的秋风已经离去,但秋雨仍驻留在这片田地间。“还好,那只是一场噩梦。”阿谷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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