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秆还田

    热血是什么呢?也许是十七岁人生中像是朝阳一样的,就像是阳光一样的灿烂的颜色,沸腾的,数不清的红色斑点。

  我们经历过的看见过的只是其他人的热血罢了,让你撕心裂肺的疼痛,灼烧一切的光芒都是热血。

  就像秸秆一样,这个秸秆当然不是麦田里收获之后留下来的东西,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又很普通的人,活的比较矫情做作又不让人讨厌的人。

  秸秆的家乡确实挺美,在那个尚未经历过开发的年代,一切都有十足的美感,就像赶集的时候外地来的小贩抗着的红彤彤的糖葫芦那么美丽。

  而秸秆从来都是不配合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什么事,他都是不配合的。

  出生的那一天他就是不配合的。

  秸秆出生的那天家里的老人刚好离去,为逝者默哀的同时人们也得欢迎一个新生命的降生,秸秆的父亲想了很久,就在那天,在他出生的,呱呱坠地的那一天,家里的人头上带着洁白色的头巾,就像棉花一样,光滑的丝布映射出了家里昏黄色的灯火和房间里的红色墙纸。

  秸秆的妈妈一个人搭车到了县城,做的剖腹产,这一点在当时是不被认可的,要知道我们现在出门基本全靠车,偶尔走路也能惬意的把这种动作称为散步。

  娇弱,弱不禁风,像纸一样苍白,大小姐脾气。

  这是村子里的人对秸秆妈妈的评论,他们在那里评头论足,就像是自己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一样,就像自己是圣母一样,就像自己是手握大权的大人物一样。

  而且,在那个公公去世的日子儿媳妇去了县城,本来就冷清,甚至可以说是孤寂。

  秸秆妈妈的婆婆对这种风言风语自然是很上心的,她穿着很厚重的棉鞋,黑色的亚麻布衣,扣好扣子,双手交叉,坐在风雨桥上津津有味的听着一些人的话,时不时点点头,吐一口唾沫,吐进混合着白色泡泡的河水中。

  不知道什么人传出来的消息,让这个乡下女人认为自己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女孩,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她惆怅的两个晚上没有合眼,白天踌躇着,不安着,躁动着,就像一只快要发怒的老母鸡一样,明明没有鸡冠,却总是盛气凌人,显得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却又总是最关心的那个。

  “听说你那媳妇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子家嘞!”唯恐天下不乱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张大嗓门这样子说,她厚厚的嘴唇不停的颤动,语速快到无以复加。

  婆婆听了这种话神色更不悦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头也不回的一步一步的往家里走去。

  所以我非常的讨厌那些不讲道理神神叨叨特别聒噪的女人,特别是五六十岁的大妈,她们让我想到了放大版的胖虎。

  这不是我一个人,几乎是所有的年轻人甚至是中年人都会有这种心理,因为没有谁会喜欢胖虎那种孩子,当然如果他换一个性格的话可能会比较讨人喜欢。

  可是事实总是能够打破谣言的,这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秸秆是个男孩,婆婆激动的直接跳了起来,当天上午就卖掉了家里所有的鸡蛋,拉着他的儿子一起上了县城——这是秸秆生出来的第三天。

  所以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句话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也可以说一下穷逼何苦为难穷逼,智障何苦为难智障,依次效仿,中国文化博大精深。

  秸秆长的挺好看的,而且也挺聪明,手脚也灵活,在那个偏僻的荒凉的美丽的地方,多一些这样的孩子总能多一些生气。

  不过聪明的过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他甚至不怕黑,在六岁的时候就能一个人跑到山上过夜,第二天早上回到家父母立马跑过来打量着他,上上下下,直到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才长呼了一口气,然后领着他进去了婆婆的,也就是奶奶的房间。

  秸秆从来都是不喜欢奶奶的,在那个年代能够健康长寿的人不少,但是六十多岁就撑不住了的也不少。

  躺在床上的老人总是让秸秆感到莫名的厌恶,因为她的房间里面有一股很浓烈的味道,就像是田里面的牛粪一样,不过那一天他倒是难得配合了一下,毕竟自己先错在先,毕竟这位还是自己的奶奶。

  他偷了家里唯一的五十块钱现金。

  别小看这五十块钱,在那种年代,这甚至能算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巨款,然而他并没有把钱用到自己的身上。

  村里有个女孩叫小芳,她很美丽也很善良。

  这里当然只是一句歌词罢了,甚至写的可能也不对,不过大多也都不在意这些了,反正应该写了也只是放着而已,并没有什么用,就当是做个纪念,看看自己的青春。

  带着一个女孩跑到集市上买了许多东西,包括西瓜和冰糖葫芦,甚至还有冰淇淋,或者应该称之为冰棒。

  女孩的名字叫佳子。

  小孩子之间的故事往往都是那么单纯,女孩在那一天丝毫不害羞的贡献了自己对于其他男孩的第一个吻,可能是因为这些吃的,可能是因为秸秆长的好看,当然,也是最不可能的又是最现实的一种可能——女孩也许是为了秸秆兜里还剩下的二十多块钱。

  然后就到了开始充斥着蝉鸣的夏天了,就在晚上,或者是傍晚,秸秆的故乡至少绿化做的挺好,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没有钱开发,夏天孩子们大部分都会涌下河去游泳,我们把这种方式称之为野泳,这种行为自然是不能被赞许的,不管是为了安全也好还是为了乡政府的面子也好。

  相信没有任何一个领导人看见桥下的河水中全都是赤身裸体的孩子脸上还能够挂的住笑容。

  不过在当时这种行为却又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只有秸秆他们住的这个村子没有公用的游泳池,这种做法说不定可以迫使政府出钱建盖,从而解决青少年溺水身亡事件频频发生的问题。

  当然了,直到现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公共泳池,河水倒是小了不少,纵然在炎热的夏季,我们从桥上往下方望去,也只能看到一片片垃圾,其中也有不少垃圾可能也许是我扔的,当然我相信秸秆小时候肯定也扔过,重要的是现在没有什么孩子会去那里游泳了。

  不过真正有意义的日子并不是这个闷热的夏天,秸秆倒是在这个夏天看到不少人踏上了全身沾满泥土的中巴,大包小包的,去到了其他的地方,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看到他们回来。

  真正有意义的是在夏天之后的秋天,爸爸拉着他去了中心校,说白了就是只有两栋教学楼的学校。挺小一个,加上简易的操场和升旗台,这就是学校了,不过在那种时候自己的村子上能有一个学校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秸秆对上学这种事情没有多大的感觉。反正他每天起的也比较早,他只是依稀记得父亲用很期待很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摸了摸他头上的浓密的乌黑的头发。

  他也记得妈妈特地给他买了新的布料织了一件新衣服,秸秆的家里还是有缝纫机的,这也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但是秸秆也是高兴的,因为佳子就坐在他的斜上边,绑着马尾,偶尔会转过头对他微笑,后来秸秆跟我说,那应该算是他的初恋,而且他们基本上没有吵过架。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向往,脸上甚至还有一点回味的表情。

  那时候我转过头看了看秸秆的老婆。她在那里看电视,不停的调台。

  秸秆喜欢佳子,当然佳子也喜欢秸秆,就像我说的,他们相识在桂花树下,男孩指了指树上的桂花,大声说你要不要?

  女孩笑着说那好啊你给我。

  所以男孩就爬上去了,寻找最芳香的最漂亮的花朵。

  桂花的味道很好闻,男孩跟女孩都笑得挺开心。

  秸秆虽然聪明,但是他并没有读书的天分,或者说他并不想读书,他想做的应该是像那些大大的孩子一样,坐上大巴去到一个叫做广东的地方。

  他见过那些打工回来的人的样子,染着酷酷的,至少在他看起来酷酷的黄色头发,纹上了小马哥的纹身,嘴里叼着纸白沙,简直就像是天神下凡一样,那么光鲜亮丽。

  不过我们都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打工回来的人都只是过年的时候回到老家装下逼,回到厂子里他还得为房租和饭钱发愁。

  秸秆从来都不配合,但是对于读书这件事情他倒是挺配合的,也许是为了佳子,也许是为了配合父母和两个姐姐。

  秸秆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又是最小的弟弟,虽然之后妈妈又为他添了一个妹妹,但是这也都是后话了。

  大姐做人挺好,性格也足够好,总之什么都好。

  二姐非常老实,喜欢哭,有时候也会笑,笑起来的时候挺好看,不过二姐是老实的,她的手上就是因为砍柴的时候留下来的一块一辈子都抹不去的伤疤。

  秸秆呢?他基本上什么都不行,不过全家人对这位“独苗”都体现出了足够的宽容,大姐和二姐偷了两块钱被吊在栏杆上面打,秸秆偷了五十块钱老爹还问他钱够不够花。

  也许是因为天赋,所以秸秆纵然不认真读书,但是成绩也不是班级里面的吊车尾,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个中上,在那个没有英语的时代,数学牛逼的人基本上可以称王。

  我个人就深受英语的危害,因为英语我考不上县里的初中,又是英语我考不上高中,不过后来父亲通过关系把我硬是塞了进去,当然了,考不上大学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都贡献了不少的功劳,唯独语文没有,因为我觉得它至少还能看得过去。

  秸秆的小学生涯是浪荡的,他并没有安分守己,不过别以为那个年代的男生就有多么的安分,特别是这种村子里面的小学,全部学生老师加起来不满两百个人的小学,六个年级。

  他们从小学就会抽烟,会偷钱,会跑到别人家的菜地里面去偷黄瓜。

  有一次一个老汉抓住了他们,嚷嚷着说要带他们去政府,政府象征性的给了所谓的严厉的批评,不过纵然只是象征性,那也有不少人来看,好事者总会言语几句,好像这样就能显出自己的道德高尚了,但是其实他们就是在凑热闹,中国人都喜欢凑热闹,这是一种问题,当然也是一种习惯,就像我们大多数人看见前面围着一大群人也会上去围观一样,当然那些没有围观的人也不是什么很值得尊敬的人,或许有的人值得尊敬,但是有的人只是怕惹祸上身罢了。

  不过那一天秸秆还是看到了父亲眼睛里的灼热,和佳子眼睛里的失望。

  农村的孩子总是更加懂事,所以佳子会失望也不奇怪,特别是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十七岁就能出去走南闯北。

  当然,那个时候物价没有这么高社会也没有这么黑,至少碰到倒地的老人还是敢扶的,所以那时候都流行流浪。

  但是秸秆还是得继续读书继续在家里吃饭。

  不过这件事情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因为他们都是孩子,在大人眼里最纯真最无邪的孩子,人们总算一致的产生了从未有过,至少那时候的秸秆从未见过的包容。

  只是从那以后秸秆的母亲就开始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种植黄瓜,成效是不错的,至少在每一年黄瓜成熟的季节秸秆都能吃到纯天然的自家种的黄瓜。

  佳子喜欢秸秆,秸秆也喜欢佳子,他们的小学时代就一直在朗朗的书声中度过,当然秸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佳子的头发,漂亮的马尾辫直勾勾的,牢牢的勾住了男孩年少的心。

  那时候秸秆就觉得一定要带着佳子走南闯北,然后在很大很大的城市买一个房子最后再桑塔纳回家,嗯,房子里一定要添上游戏机和大大的黑白电视,还有号码非常好的BB机。

  然后他们就上初中了,根据秸秆的回忆,他的初中时光也是跟佳子一起度过的,我这样问他,“那你跟她不是应该终成眷属吗?”

  “我只在那里读了一年。”秸秆停顿了一下,他这样说。

  秸秆上初中了,这可是一件大事,所有人都认为这根独苗总算开窍了,他爹妈还跑去庙里烧香拜佛,然后那一年奶奶也刚好去世了,所以还请回来了一尊财神爷。

  秸秆第一次接触死亡,戴孝的时候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白色的头巾,然后看到了奶奶苍白色的脸,他突然就觉得心里好像空空的,他突然就觉得难受了起来。

  后来秸秆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懂事了长大了后悔了?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想起来小时候的烟花了吧?或者商店里面一分钱一个的什锦糖。

  唢呐吹的挺瘆人,秸秆哭的很伤心,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不知道他变没变,因为我也没有见过他当年的样子,只在模糊的照片上见过,不过胡子肯定是长了很多年了,因为我从前几年就开始有胡子,秸秆肯定也是这样。

  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一个中年男人在房子里坐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刚好照到他脸上,他笑眯眯的起身拉上窗帘,烟灰刚好掉到地上,他的脸上充满胡渣,烟雾在空中漂浮了一下,过了一阵子终于开始清晰起来,它们无影无踪了。

  说到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这件事情我也特别向他请教了一下,前因后果太过庞大所以下文可能会比较烦琐,当然了,我也从这里得出了三点结论。

  一丶没事不要满腔热血的出去流浪,因为你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交的起房租,凡事还是不要太任性。

  二丶男人最不能欠的就是女人,不管她是不是开餐馆的村妞。

  三丶你总是对不起你的家人,永远永远。

  秸秆年轻力壮,当然这是废话,那时候的男孩子,特别是农村里的男孩子都挺年轻力壮的,年轻是因为他们活的不久,力壮是因为干农活,即使是秸秆这样的独苗也是需要干农活的。

  他现在黝黑黝黑的皮肤和手掌心的老茧就是干活来的,当然也不只是农活。

  就像现在在一些标志着“完全脱贫”的村子里还是有许多许多没有低保的低保户一样,有关部门就是这样,他们最在乎的只是表面罢了,你还有房子住你还有饭吃?那你就是脱贫致富的先驱者了。

  至少秸秆直到现在都还是农民,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然头上白花花的头发呢?不然手心厚厚的老茧呢?它们又从哪里来?然后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呆着吧,祈祷你们还能在他的身体上呆很多很多年。

  但是秸秆的肌肉在那个时候绝对是同龄人之中最显眼的一个,丝毫不输一些健美教练,都说高手在民间,刚上初中的秸秆彻底摆脱了父母的束缚,当然在读小学的时候父母也并没有怎么束缚他。

  到了大一点的地方总会遇见大一点的故事,就像到了上海会遇见上海的故事,到了成都能看见成都的故事一样,秸秆的初中年代也有故事,还是挺不错的故事。

  那时候他应该能够算是孩子王,各种各样的小弟层出不穷,他叼着纸白沙在街道上横行,走到后街角落里的游戏厅,大手一挥买上几块钱铜板,在游戏机上面厮杀得天昏地暗。

  当然小孩子打打游戏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新世纪的孩子们手中握着大大的苹果手机和平板电脑。

  我有幸去过秸秆当年的初中去参观,或者说去怀念一下,他们的学校其实挺好看的,学校的后山上种满竹子和香樟树,在阳光下面散射出翠绿色的光,就在那里,那个像是天堂一样的地方,它们消失不见了。

  秸秆和佳子经常会去竹林里面吃饭,或者一起散步,那片小小的竹子林里面刚好有一条小小的古道,石板路,小小的,我走上去的时候被竹叶擦到了衣服,然后我就看见了红色的布带,我小心翼翼的看着,圆珠笔在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大概意思就是某某跟某某要永远在一起。

  嗯,我把那张东西绑了回去,刚好看见了这么些年它勒出来的深深的痕迹,毕竟竹子是会长大的嘛,毕竟人总是会变的嘛。

  我不知道最后这两位到底有没有永远在一起,我也不想过多的去猜测,毕竟谁都愿意接受最美好的结局。

  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那片芳香喷人的竹林里,有那么两个人手抓着手,悄悄的把这段情话系在竹子上去了。

  走完那条石板路并不需要很长时间,大概只要三到五分钟,当然啦,我不断的在那里偷看别人曾经的隐私所花的时间就另当别论,我看不懂那时候的爱情,淳朴的可以称得上是空虚了。

  那个时候的女孩都是圣母,男孩都是圣贤,他们的生活中再出现几只杂碎,几件令人伤心的事情,生活就完整了。

  那一天我并没有看到秸秆的,也许他来不及带着他的女孩去那条路上走一走,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没有察觉。

  不过前者的可信度应该比较高,因为那一天我几乎看遍了每一张布条,红色的布条上面全都是豆蔻年华里最私密的事情,它们全部被我这个局外人看了去,想到这里我加快脚步,颇有成就感的微笑。

  秸秆是在初一升初二的那一年被学校开除的,原因是聚众赌博且此子过于顽劣,直接开除不给机会,秸秆说那一天有两位同僚帮他一起把行李全部搬回家,父亲坐在凳子上气得瑟瑟发抖,搞不懂状况的母亲以为天冷了需要换被子,她抚了抚额前白色的头发,佝偻着背,用力的从柜子里扯出大大的厚重的棉被,一句话都不说,两个同学把行李放下就直接走了,走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里激起了点点灰尘,整个屋子陷入了巨大的沉寂,就像是河流一样,就像是江河一样,就像是黑夜中突然出现的浓郁的雾气一样。

  可是黑夜中怎么会出现雾气呢?

  或许真的有吧?

  两个姐姐偷偷的在房子里抽泣,父亲用力的抽着旱烟,只有母亲一个人,她站在四方形的屋子中央,不知所措的看着父亲,又看了看秸秆,她好像注意到了点什么,昏黄色的灯泡散发出来的光晕把人脸都照亮了,寂静得不像话的屋子。

  母亲稍微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秸秆和坐在凳子上的父亲,捧着被子慢慢的走到房间里,悄悄关上门。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秸秆站在墙边不敢坐下,他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己成了罪人,父亲眼睛里的灼热像是要把人都吞噬了一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点什么,他冷汗直流。

  片刻之后母亲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眼眶通红,她大声说:“一定还有办法的!他不能被开除的啊!”

  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哭腔。

  结果就是没有什么办法,而且家里也不可能送他去县城里面读初中,对他们来说那里的消费实在是太高了。

  秸秆辍学了,有一天他还没起床,模糊之中觉得有人亲吻了他的额头,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枕头底下有一大把零零碎碎的钱,一共五十二块,零碎的不像话。

  秸秆抓了抓脑袋,晨光里可以看到飘在空中的头皮屑。

  他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是谁会攒这么零碎的钱呢?谁又会把这些钱送给自己呢?

  秸秆洗头发的时候一直在纠结着这个问题,母亲满脸疲惫,父亲一大早就到山上去了,今天好像没有听见炒菜的时候油在锅里跳动的声音,好像也没有听到有人在下面喂鸡的声音。

  秸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胡乱的用帕子擦着头发,快速的走到两个姐姐的房门前,姐姐都是睡在一起的。

  他打开门,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干净的连衣服和被子都看不到。

  十四年过去了,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配合过,秸秆颓废的靠在墙边,窗户外面的阳光都开始变得刺眼起来,外面开满了山茶花,他又期盼着,蹑手蹑脚的走到屋子后面的山上,期望能够看到奇迹。

  两个姐姐都很喜欢山茶花,他还是希望能够在这里看到她们的。

  结果那里什么都没有,秸秆呆呆的,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眼泪就流出来了,这应该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哭,不可收拾了,那种悲伤的情愫全部涌现出来了。

  在那个早晨,有两个女孩留下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和纸上的泪痕,悄悄的,轻轻的带着行李坐上了沾满泥巴的中巴车。

  同样是那个早晨,暴躁而叛逆的少年呜咽着,他嚎啕大哭,湿漉漉的头发在早晨的阳光底下散发出不一样的颜色,那种温热的颜色。

  就像以前也会有人摸着他的头发,笑着说你头发的颜色很特别。

  他总是不耐烦的大声的说:“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摸脑袋叫宝宝?”

  呐,其实你也没有长的很大嘛。

  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看不到姐姐回来了。

  “所以说那时候你把败家子这个名词发挥得淋漓尽致是吗?”我问他。

  他仍旧叼着烟看球赛,詹姆斯进球了他就欢呼雀跃起来,他说:“但是还有佳子啊,不然我估计我也会跟着她们一起出去了。”

  秸秆和佳子之间的爱情故事并没有因为秸秆的退学而结束。

  那时候的初中还是一个星期放一次假的,当然现在经过了改革貌似也是一个星期放一次假了,我也不清楚,我又不是初中生,我只知道我们读初中的时候补课补得想骂娘。

  每次回来的时候佳子总会给秸秆买一包烟,那时候流行抽梅花,算是一种不错的烟,地位大概相当于现在的芙蓉王,所以秸秆总是挺期待佳子回来的。

  他从小学四年级学会抽烟,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烟民了,就如现在的一句网络语言所说:戒烟不可能戒烟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戒烟的。

  佳子愈发的漂亮了,那时候好像有个什么政策,可以在家里自学然后再考高中,佳子牢牢的帮助秸秆抓住了这一次机会,每次回家就会把满满的笔记本和香烟一起送给他,教导他要好好学习,将来一起上高中,最好还能一起读大学。

  秸秆是非常配合佳子的,不过学习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总之到后面秸秆也没有上高中。

  有一次佳子回来的时候村里有人来放电影,在街头那里挂着投影布,电影的名字秸秆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时候他带着佳子坐在一起,这大概也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而且还是露天的。

  佳子那时候读初三,秸秆仍旧无业,说白了就是街上的小混混,混混可以动混混的女人吗?当然不行。

  那天晚上坐在他们后排的人貌似喝醉了,对佳子动手动脚,秸秆发现了之后一个大耳刮子甩了过去,然后就开始混战起来了,说起来也是热血,青春期的少年们都是热血的。

  这种场面不想过于描述,一笔带过最好,因为写这种东西实在劳神费力,说不定还能写出个武侠小说。

  秸秆挂彩了,迷迷糊糊的回到家里扑到床上就睡觉,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吧,他听见了外面嘈杂的人声,那种人声鼎沸的场面,手电筒散发出来的光仿佛能照亮天际一样。

  母亲扑进房间里叫秸秆千万别出现,父亲下去开门,交谈了一会儿跟着他们去了那个人的家。

  后来秸秆才知道那天晚上那个混小子的奶奶死了,家里全都是亲戚朋友,来了这么多人也不奇怪。

  倒是这一架打得父亲把银行里的家底都掏空了,一共赔了一千两百块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后来他指着额头上的疤,他说我也受伤了,为什么?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说社会总是不公平的,谁知道哪一天你就得罪了谁。

  秸秆和佳子的故事在那个夏天就完结了,阡陌交错的田间的小路在炽烈的阳光底下扬起灰尘了,那个夏天并没有下雨,也没有凉爽的西瓜汁和冰淇凌。

  只是在那里罢了。

  佳子的成绩非常好,受到了大老板的赏识,资助她读高中读大学,而秸秆的成绩在初中的时候本来就一塌糊涂,再加上退学,考试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什么奇迹,所以说两个人该断就是断了。

  秸秆也没有说什么,佳子的影子被阳光越拉越长,长长的蔓延到骨髓里去了,炎热的像是蒸笼一般的天气把人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给榨干了。

  秸秆说:那天佳子走走停停的,我真希望她真的能够停下来,停下来,然后再跑回来抱抱我,可是她越走越坚定了,到后来就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了。

  ——你是很迷人,然后我想我也应该回家了。

  佳子只能算是秸秆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那个喜欢穿白色的裙子的女孩就像天使一样,秸秆经常会在梦里看到她,佳子现在在哪里呢?他也不清楚,不过他明白那是他从未到达的地方。

  和佳子分手了以后秸秆也没有一蹶不振,至少他是这样说的,秸秆觉得他也应该踏上那辆泥泞的中巴车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秸秆先是征求父母的同意,但是父亲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走南闯北,男儿脚大走四方是没错啦,但是秸秆实在是太会惹麻烦了,谁知道出去了还能不能回来。

  不过最后秸秆还是出去了,跟着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达成共识,互相给家里留下家书偷上家财就热血沸腾的出去流浪去了。

  秸秆和朋友终于踏上了那辆泥泞的中巴,在这个小村子里,很多人在以后很长的时间也看不到他们回来了。

  母亲发现了之后意识到为时已晚,她蹒跚着,踌躇着,手中握着锅铲,父亲仍旧坐在那里,大口大口的抽烟,一句话也没有说。

  “让我的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母亲跪在家里的祠堂前,“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累了就回家。”妈妈泣不成声。

  秸秆和朋友并没有去广东,他们去了桂林,那个时候的桂林山水绝对比现在美多了,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秸秆忍不住跑到路边狠狠的呕吐。

  他们先是在桂林的街头流浪了一天,到了晚上才意识到自己需要去找房子住,结果一天晚上的房钱直接花掉了他们差不多一半的钱。

  他们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尽量跟店主沟通,肥胖的店主转了转眼睛,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

  秸秆和朋友就在店子里当上了伙计,专门负责洗衣服被子和拖地板。

  工资少的可怜,只不过包吃包住,也就凑合着干下去了。

  不过年轻的青春总是虚幻又现实的,志同道合的朋友被父母抓了回去,只有秸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死也不出门,后来他打开门的时候发现门缝那里塞着一把钱,杳无音讯了,男孩把钱塞进口袋里,带着水桶和脏被子往楼上去了。

  都说乡下的孩子野性十足,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乡下的孩子受教育程度往往不高,当然全国人民都在读书,学校肯定是有的,但是如果谁有兴趣到乡下的小学去看看,神神叨叨不耐烦的老师,呆滞的像是提线木偶一样的学生,有一次我偶然的进入儿时读过书的小学,我看见三年级的孩子身上背着香烟和水果刀。

  都是祖国的花朵嘛,他们过早的夭折了。

  在这种环境下面长大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至少有很大的一部分人最后只能出去打工赚钱,成为流浪流行的南下深圳北上浙江的打工一族。

  秸秆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当然他早期去的是桂林。

  因为秸秆身上野性难除,那种野孩子的特性在很多人身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金光闪闪的人,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子带着行李箱和一个艳妇,女人化着妖娆的浓妆,粉底把脸都涂成惨白色了,再配上大红色的嘴唇,就像日本的艺妓一样,可惜她并没有艺妓的美感,倒是像晚上开门的某些场所的主人或者员工。

  “为什么我要住这种地方啊?”女人不满的打量着这间不大不小的旅馆,满脸嫌弃满脸不耐烦。

  “其他地方都住满了啊。”男人边说话边走到前台,示意伙计给他开房间。

  秸秆那时候就在旁边,他把水桶放到地上,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金光闪闪的男人,或者说是男人手上金光闪闪的腕表。

  女人扭着屁股摆着手走过他身边了,男人拉着行李箱叼着香烟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突然发觉过来,那块金光闪闪的腕表真的无比美丽。

  那时候秸秆应该有十六岁了,说来也是惭愧,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在读高中,而秸秆已经开始出去自己养活自己了,今年我十七,高三下期,面临毕业。

  他进去帮人家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只有那个男人,女人应该出去散心或者逛街去了,男人看他进来示意他不要乱动东西好好拖地,秸秆点头,男人洗澡。

  他又看到那块金光闪闪的腕表了,秸秆慢吞吞的,小心翼翼的拖着地板,眼睛里像是要发光一样,他慢慢的走进,走进,又突然后退,心脏狂烈的跳动,狂烈的跳动个不停。

  那块手表被男人放在西装上面,西装放在桌子上,桌子下面有凳子,桌子上面有西装腕表还有水杯。

  那么触手可得的东西呢。

  秸秆放下拖把,眼中发出了炙热的光,就像老鹰终于决定要把自己的小孩扔下悬崖一样,他下定决心了。

  窗户外面聒噪的虫子的叫声跟他说这是夏天,在这个充满理想充满光芒活力四射的夏天,有人渡劫成功飞升了,有人甘于颓废堕落了,有人一不小心就干了点惊心动魄的事情。

  秸秆就是干了一件对他而言绝对称得上是惊心动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恐怖的事情了,他把自己藏在旅馆不远处的水泥管道里面,那里面确实挺大的,不出所料的话可能有许多乞丐也会住在那里。

  他的手中紧紧的握着那块腕表,满头大汗,衣服都被浸湿了,四周仿佛就突然安静了一样,只剩下虫子的鸣叫声和不远处池塘里面荷花的芳香的味道。

  芳香的味道把紧张的少年彻底唤醒了,秸秆拍了拍脑袋,尽量让自己清醒起来。

  ——他终于明白他又干了一件蠢事。

  现在放回去还来得及吗?他慢慢的从水泥管里钻出来,然后一步一步,然后开始狂奔。

  他气喘吁吁的跑到店子门口,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进去,阳光透过窗户直射进来了,刚好照射到他的脸上,眼睛里充满刺痛。

  他看见了一个肥胖的身影,绿豆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睛里面充满愤怒,谩骂声和愤怒的咆哮声一股脑的过来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直挺挺的扇到自己脸上,接着整个身体往地上一翻,疼痛的感觉遍布全身了,秸秆挣扎了一下,随后捂住脑袋蜷缩在地上,身体随着疼痛和殴打微微摆动。

  对哦,他的眼睛看着窗户,窗户没有窗帘他刚好能看到外面,阳光明媚的天气,树叶都比平时要来的翠绿一点,树梢上边挂着一只回力鞋,鞋子上方长满青苔,旅馆里的CD放着优雅的纯音乐,那是一首过于前卫的歌,他叫不出名字,秸秆听着又看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滴落到地上去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听到啊。

  那种东西,这一辈子也不要经历了啦!

  是吧?

  我也很讨厌那种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你的眼睛里燃烧着屈辱与不甘的灼热,也弥漫着无能与悲哀的森寒。

  接下来的事情猜都猜得出来,秸秆并没有被送到警察局,也许是那富商良心发现,知道人家还只是一个孩子,当然更多的应该是考虑到把人家打成那种样子送去警察局了之后会不会被刑事拘留。

  秸秆失去工作的机会了,老板可怜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容许他在旅馆里面再住一晚上,第二天收拾行李回家,还给他结了工资,秸秆出来的时候是想衣锦还乡的,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而且他也确实累了,确实也该回家了。

  “回家去吧。”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二天仍然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最适合回家。

  秸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色的牙齿,他背上包,大步流星的往门外走去,然后又回过头,对着站在楼梯口的旅馆老板鞠了一个躬。

  “谢谢。”他轻声说,捂了捂仍然在隐隐作痛的肚子,踉踉跄跄的走了。

  秸秆就是在这一天认识会子的。

  会子是一个开餐馆的女孩,其实就是一间小小的店子,每天都会有许多风尘仆仆的游客,店子在一个站台的旁边,一边通往广西,一边通往秸秆的家乡。

  秸秆就是在这里下车的,故乡的地方小,大巴并不通往那里,只能在这里等中巴车。

  而且秸秆听说女孩的店子里面油腻腻的面条下得挺好吃,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吃东西。

  “你好!”也许是这段时间没什么人吧,反正那时候女孩的店子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无聊抠抠指甲梳梳头发,见到客人来了,立马站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招牌式的微笑,“要吃点什么?”

  “面条,多放辣椒不加葱花。”秸秆把包放在一边,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浓厚的烟雾缭绕在这里了。

  后来女孩给他多加了鸡蛋和火腿,再端上来一碗热汤——女孩刚好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淤青,头发蓬松的像个鸟窝一样,眼角耷拉着,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少年。

  “你从哪里来?”女孩对着阳光和镜子梳着头发,长长的头发像极了那一天没有回头的佳子——就像是佳子一样。

  嘴巴里面还挂着面条的秸秆呆呆的看着女孩子的背影,洁白无瑕的衣服在阳光下单纯的都快冒出热气来了,他猛地吸了一口面,接着喝了一大口汤,含糊不清的说。

  “我啊?我刚从桂林那边回来。”

  “很漂亮的地方吧?”

  “是挺漂亮。”

  “……你的脸,是被别人打的吗?”

  “是……是的。”

  “我弟弟也喜欢跟别人打架。”

  女孩突然这样说,秸秆愣了一下,本来他正准备组织语言随便糊弄过去,不可能说是因为偷东西被人打成这种样子的吧?但是女孩的话题一下子就转过去了,语塞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那……真巧。”秸秆断断续续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一点也不巧。”女孩转身回到柜台的后面,进了房间,“我给你敷药。”

  “不用了吧?”秸秆还是第一次被其他女人这样对待,在会子之前只有自己的妈妈和佳子有帮他敷过,那种凉爽的混合着香草味的药材在这里他又重新闻到了。

  “还是不要随便跟人家打架的好。”会子细心的,轻轻的用药包帮他敷脸,姣好的面容偏偏有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我弟弟也喜欢跟人家打架。”

  “那你弟弟……现在怎么样?”秸秆小心翼翼的问。

  “他离开家很久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人没了,我和爹娘就不信啊,我们拿着竹竿子在河道里面挑着挑着,还真的挑到了。”会子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脸上也是布满淤青,肚子上还有那么大一块疤呢,说是被人打死的,人嘛,死了也就死了,只是苦了爹娘。”会子眼眶红红的,一字一句的说,“所以不要打架。”

  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出于共鸣,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总之就是有那么一点原因,女孩帮助男孩敷药,男孩默默的听着一个女孩子抽泣的话语。

  然后他们两个也认识了。

  “你叫会子是吧?”

  “对呀,你叫秸秆!……是吧?”

  “嗯。”

  有的故事会在夏天完结,那么我们就应该这样去相信吧?

  在那个枫叶如舟的季节,有人替一个女孩接上了夏天的时候你们的故事,并且永远不会完结。

  秸秆回到家的时候并不确定有没有人在家,不过并没有锁门,当然那个时候也不需要锁门。

  他缓缓的上楼梯,鸭舌帽压的很低很低,熟悉的炊烟的味道让人心都要化掉了,少年走着走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从眼眶里落下来了,然后一颗一颗的泪水像是汇聚成了细小的溪流一样,它们终于落下来了。

  “回来啦?”映入眼帘的又是那头白色的头发,她的手里握着锅铲,她突然就哭了,那种让你措手不及的眼泪,然后妈妈狠狠的抱住你,嚎啕大哭起来,也许你这辈子也不会感受到,那种愧疚,那种愧疚像是要把人淹没了一般。

  就像那天的阳光和枫叶格外刺眼一样,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鸣叫声都快把人的耳膜撕裂了,有的飞鸟飞到栏杆上面站了一会儿,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突然就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那就回家吧,不管怎么样,那就麻烦买上车票拎着包带着工钱回到家里去吧。

  在往后的日子里男孩会从山兜兜那里走山路去见女孩,女孩仿佛能看到他的行踪一样,总能在他刚到的时候下好面,多放辣椒不放葱花。

  会子常说啊,我看到树上的鸟就想起了你。

  秸秆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会子瞪圆了眼睛,眼珠子转呀转,突然开口了,“你就像鸟儿一样,它们是关不住的,你也是关不住的。”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把握十足又格外诚恳。

  就是那样,轻轻的,又悄无声息的。

  后来有个人跟我这样讲:每一只崇尚勇闯天涯的鸟儿,它的脚下总会握着一根树枝,飞过汪洋飞过大海,见识了很多很奇妙的东西,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有的树枝确实是心甘情愿。

  他们在1992年坐上大巴车,背着背包和故乡的泥土,背后是故乡的河水和油菜花,一切就像冬夜里面璀璨的烟火一样,它们飞在空中,忽闪忽闪的,伴随着气流和巨大的,响彻云霄的声响,渐渐的变成残渣落到河水里去了。

  可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去了广东,那时候大概是在东莞,不过毕竟乡里人,大家说所有出去打工的人都是在广东,广阔的东方那里散发着最为璀璨的烟火。

  毫不夸张的说,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东方明珠塔位于深圳,而我也以为深圳就是广东了。

  在那个年代那个村庄,每个小孩子最怕的就是广东这个字眼,每当有人跟我说我爸我妈要去广东了,我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哭出来,于是我就真的哭出来了。

  那时候他们应该还是男女朋友关系,不过这都不重要,不管他们是不是男女朋友他们到最后都结婚了。

  在烟火的余温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地方,晶莹剔透的雪都呈现出了不一样的颜色,车轮滚过新修的柏油路,炙热的眼光注视路边悄悄开放的矢车菊,它们轻轻的,才刚刚睁眼,只因为看见了灼热的目光,就又悄悄的缩回自己的叶子里去了。

  多么激昂壮阔的一天。

  就像之前看过的一段句子:

  一个如水一般澄澈的人,

  只因为心中有信仰,有日光,

  只听见了背后传来的猎枪的声音,

  所以拼命的朝着茫然的方向跑。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真正意义上的大城市,广东那一整片地方,赶上了改革开放的热潮,高楼大厦遍地都是,豪车和女人也都遍地都是,不过作为一个男人,秸秆确实挺专一,所以这也预防了之后的日子里婚变或者出轨的可能,至少在他们全部满了50岁的时候他们仍然在一起。

  他们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打工,工资不高,只是想着能在老家盖栋红砖房,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目标。

  秸秆常说,当年我们不吃早饭,中饭就吃车间里包的盒饭,晚餐回到出租屋再随便搞点,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不过多年后我们确实盖上了砖瓦房,但是我们还是得继续不吃早餐。

  我问他为什么,那是在2013年。

  男人继续眯起眼睛,没有剃干净的胡渣刚好被阳光和烟雾衬托得显眼起来,他说:因为我们不吃早餐,孩子就会多出来五块钱,不对,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多出来十块。

  所以说年轻的男孩和年轻的女孩的背后能有猎枪吗?

  猎枪倒是有,只是心中的信仰和日光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烟消云散了。

  在初晨刚好透过绿叶的时候,沙子被风吹起来了,渔家的女儿撑着船桨伴随洋流远去了,后来她也不再到海上去了。

  唯恐惊悸了最唯美的寂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真的,就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面突然来临的轰隆隆的雷声,震碎耳膜的疼痛,巨大的蛇形闪电像是要把人劈碎了一般,雨滴越来越大,最后收拾不住了,上帝悄悄的往这边看了一眼,捋了捋胡子回到床上去了。

  听说那个晚上出租屋里面只有一个人,她眼泪朦胧,渐渐的从眼眶里面滑落出来的眼泪,哗啦哗啦,小屋的窗户里面刚好看得到对面的天台,恍惚之中像是有人在雨中歌舞,他们讪笑着,又是那种巨大的声响,像是父亲的震怒,又像是母亲的哭喊,最后变成了一个人最悲哀的声音。

  脑海中不断涌现出来的画面。

  被吞没了,被吞噬了,你们也想经历吗?没人会想经历吧?老鼠在旁边跟着你睡觉,说不定你对面的人前几天杀过人,对,还看见了明晃晃的警徽,他的手中带着锁链和坚硬的棍子,你能反抗吗?估计你都不敢大吼大叫。

  秸秆第一次打劫,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他抓着明晃晃的小刀,双目充血,估计真是穷疯了,口齿不清的吐着不正宗的粤语,心脏疯狂的跳动。

  当然结局以失败告终,那个店子的老板甚至冲出来给了他几脚,末了再吐一口口水,腥臭味,那么恶心的东西。

  对,我们这边有警察,一切跟着党走。

  秸秆坐牢了,终日浑浑噩噩的,会子第二天就去看了他,隔着很厚很厚的玻璃。

  两个人只是坐在那里,互相注视着彼此,最后会子说了一句:你出来,我们结婚。

  那时候秸秆的妈妈已经知道了这回事,一整天除了哭就是叹气,终于最后看到了秸秆在珠海渔女那里拍的照片,她长舒了一口气,手指不停的在照片上抚摸,像是要抹去灰尘一样,嘴里不停的说瘦了瘦了,真的瘦了很多,紧接着就一下子哭出来了。

  听说是后面会子拿钱来把他赎出来的,钱这种东西,不管在什么时候都非常重要,当然没有人可以离开钱,也许文化人会嗤之以鼻,厌恶的绕开铜臭味——最后他们往往会嬉皮笑脸的注视着其他充满铜臭味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笔钱,东凑西借集齐了一半,后来会子赶回家跪在地上求着自己的父亲,拿到了另一半的钱。

  拍照是会子提出来的,那天他们去了珠海,柔软的海风扑打在很多人的脸上,伴随大海深处蔚蓝色的寂静在一起,那时候也没有鱼和死亡的腥臭味,后来它们渐渐的出现了,后来人们猝不及防了。

  听说他们在干涸的稻田里面完婚,没有婚纱也没有西装,晚上从风雨桥那里搭下寡黄色的电灯,人们兴高采烈的放了鞭炮喝了酒,人们兴高采烈的给予祝福。

  秸秆和会子的故事到这里就完结了,因为之后的生活跟全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吃饭睡觉生孩子,烟火味十足却并没有美感。

  有人说结婚是爱情的结果,也是爱情的结束。

  ——看来这句话确实是真的。

  当然那天佳子也来了,听说她只是偷偷的看了喝得烂醉的秸秆一眼,就悄悄回去了,最后她给了一份很大很大的红包。

  很多年以后秸秆还是记得那个时候,他说:其实我没有喝醉啦,只是怕见了面两个人尴尬,她尴尬我也尴尬,那就不要让这种尴尬的事情发生嘛,哦,喜帖是我偷偷塞到她家里面去的。

  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至少现在应该算得上是最美好的结局。

  至少在轰鸣的车声面前,他应该会很惊喜的觉得:我终于回家了。

  在这里引用这样的一句话:孤独到了深处,孤独就成了盔甲。

  这句话是豆瓣上的一篇影评对《重庆森林》的评价。

  ——这也许是对有些人肆意妄为的青春最安稳的评价,也是对花花绿绿的青春最安稳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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