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世界

如果这是一个实现梦想就必须失去所爱的世界,那么——


“亚急性硬脑膜下出血,准备颅骨钻孔。”

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像是睁开了眼,嘴唇翕动。

“颅内压过高。”

“准备颅脑减压术。”


“嘀——”

医学监控仪器上所有急速跳动的数字,在一声尖锐的提示音后统统归零。那是生命电波发出的最后通牒,无意义的噪音。

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等在门外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生命消散的全过程——漫长的、仿佛没有归宿的曲线对所有尽职尽责的医护人员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义无反顾地归于平静。


生命消散无声,鲜活荡然无存。


2011年,爱德华多·萨维林乘坐的SL923航班发生意外,送医后经抢救无效,确认身亡。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位年轻的百万富翁最后的遗言居然丝毫没有提及家人、朋友或是财产。

或许这么说并不恰当,因为那句话是——


“马克。”


【数据上传3%】

意识和躯体的关系一直是现代心理学所致力研究的领域。

1641年,笛卡尔以一句“我思,故我在”为“身心二元论”构建了一层坚实的壁垒——思为源,身为皿。

20世纪60年代,以计算机模拟为基础的符号加工模式成为认知心理学的新主导——符合神经网状结构和并行加工原理的联结主义重新进入心理学家的视野。

随后,“后认知主义”变革席卷科研界,“具身认知”成为研究新取向。


2031年,Facebook宣布与“模控生命”公司合作,将在旗下成立“人工智能技术应用”部——人工智能技术已臻成熟,新世纪的天梯将由仿生人来建造。


2076年。

“扎克伯格先生,虽然这只是一次技术模拟,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我们这么做是违反《人体生物医学研究国际道德指南》的……”

“还需要多久?”

“什么?”

“上传,”老人不耐烦地敲敲桌面,“我想你不需要我帮忙对吧?”

“……根据推算,大约47小时零三分钟。”卡姆斯基没好气地指了指他的手腕,“给你准备了营养液,这其间不要离开扫描仪太久。”


伊利亚·卡姆斯基小声嘀咕了一句,便将马克丢在实验室里,独自离开了。

门被关上,马克起身,将存储体接上电脑,调出源代码。他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又敲下几行代码,又闭着眼躺回去。


扫描继续。



【数据上传7%】


你无法确认人类究竟是在哪一个节点获得了意识:是语言中枢发育完全,能够明确表达所思所感的最早年龄段吗?是与母体分离,湿漉漉的一声啼哭吗?亦或是更早,第一次在妈妈肚子里翻了一个身?隔着子宫和外界的第一次互动?

而意识又是什么?科学无法定义,机器难以观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主观真实。

Facebook的CEO在一次技术讨论大会上提出设想,用数据构建意识体,从而实现人与虚拟的互动。


2003年,秋,凌晨2:08。


爱德华多睁开眼的瞬间,成千上万条信息涌入他的大脑,零点零三秒后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华多,我需要你。

是马克。


当代大学生都默认,夜幕降临才是大学生活的开始。

“华多,”马克靠在椅子上,异常笃定,“我需要你。”

爱德华多愉快地回答,“我正是为你而来。”

“我需要——”马克的视线有些闪躲,爱德华多听见达斯汀的偷笑,“那条公式。”

这不太妙,爱德华多心想,不按规定出牌简直可以写进《黑客守则》或是《程序员进阶指南》一类的教辅书上。

“马克。”

“我需要那条公式。”


这次的会面符合马克定义的“愉快”,加上爱德华多和被搞垮的校园网,四舍五入简直就是完美本身。或许基于健康原则,哈佛校规应当对学生作息时间提出明确要求。因为这样的话,棋手公式就会安安稳稳地躺在爱德华多脑子里,而不是跨越宿舍区翩然于柯克兰寝室的窗户上耀武扬威。


【指令执行不圆满,校园网瘫痪。系统检测、谈判、情感判定模块重新调试。指令程序输入,清空残留文件。】

【ES2017-0319-01销毁。】

【ES2076-0319-02启动。】


2076年,Facebook“人工智能技术应用部”秘密实验室。

“错了,”马克看着躺在另一边的仿生体,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错,华多。”

仿生体毫无反应,全身插满了传输线。电脑显示器上的程序仍在流畅运行。


【数据上传:9%】


瀑布背景和六十年代舞曲显然不搭调。

“嘿,马克!”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踩着节拍移动到好友面前。

“等等,我们出去聊。”

屋外飘着雪,而爱德华多只穿了短袖短裤。马克给出的理由居然是,无法对着如此不搭调的场景描述他的“好主意”。

“好吧。”

咬着杯子的爱德华多在风里瑟瑟发抖。某种神秘力量使然,他没把杯里残留的液体一股脑倒在马克的卷发上。

“华多,”事后克里斯听他说了这个想法,“你们不只是朋友,还是CEO和CFO的关系。”

说真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撇下能够独当一面的CEO去参加凤凰社的活动会发现自己的“财政决定权”也会在无形中悄然转移——不过对方是马克——等等,为什么马克就可以?

爱德华多来不及细想,“和马克保持CEO和CFO的关系”这个要求,“不容易”且“不正常”的地方太多了:

提出投放广告会被拒绝说“不够酷”——说真的,盈利哪需要酷?

有风评不佳的“玩家”要求加入,即使他能列出九卷七十二节的缺点,马克也只会注意到对方创办了Napster——那又怎样,肖恩又不是神!

甚至,他连夜坐飞机从纽约直飞帕罗奥多,为了广告主一天花十四小时坐地铁,也只换来一句“我恐怕你会被落下”。

每次决断都基于情景预设,不夹杂任何私人感情和情绪,比“理性经济人”更不留情面。马克的选择无一不在宣布,爱德华多不再适合担任CFO。


你他妈是不是机器人?!

冻结账户的时候,爱德华多在内心咬牙切齿。一条不合时宜的信息出现在脑海。


“能量剩余92%,机体温度36.8℃,脉搏泵输出稳定,一切正常。”


“幻觉吧?”爱德华多小声道。

“先生,”柜台小姐问道,“您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有了,谢谢。”



CEO和CFO决裂于Facebook的百万会员之夜。

马克不是机器人,是恶魔。怀揣着淬满背叛的匕首,冷眼旁观着落地玻璃里的胡闹荒唐,借着电流信号将无法实现的誓言悄然许下。


“但你必须得回来。”


你无法凝视深渊,因为,不知何时,它就会将你吞噬。


“你还记得柯克兰寝室玻璃上的公式吗?”

“当然。”


“指令冲突,优先级选择:允许忽略禁止伤害人类的初始命令。”愤怒到了极致,爱德华多破天荒地又在脑子里听见了这道声音。

“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笔记本已经从马克的手下抽出来被他高高举过头顶。

马克的脸上满是愕然,“华多。”他喃喃。

坐在椅子里的小卷毛不知道这就是命悬一线的当口。


统计学表明,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几率是相似的。

去他妈的统计学,爱德华多心想,了解一个人的概率一定是零,这他妈就是个伪命题!

他松开了手,电脑和颅骨的撞击发出一声闷响。

血肉模糊。



在肖恩和实习生们的尖叫中,爱德华多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路上。

“你是谁?”一群鬼鬼祟祟的男人粗鲁地把他推倒在地上。

“我……”他茫然地看着问话者,“我好像……”

另一人上前和发问者低声耳语了几句。

黑漆漆的枪口像是审判之神的眼睛,幽深。


半秒后,子弹贯穿他的太阳穴——或者应该说,太阳穴的位置。


轻微的电流声后,世界归于黑暗。



【数据上传21%】


2003年,秋,凌晨2:08。


爱德华多睁开眼的瞬间,成千上万条信息涌入他的大脑,零点零三秒后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华多,我需要你。

是马克。


不,等等。

电光火石间,他的脑子里冒出更多信息:我不是死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还有马克……

爱德华多的内心既惊恐又愧疚。

马克还活着吗?


“你怎么了,华多?”克里斯察觉到他的反常。

“没事,”爱德华多注意到马克也朝他看来,立刻决定对脑海里的一切闭口不言,“我很好,你有油性笔吗?”


补偿心理作祟,这次马克没有多费唇舌就得到了想要的公式。靠在马克床上看书的时候,爱德华多心想,或许刚刚只是一个预言梦。重来一次,他就不会失手杀了马克。

克里斯坐在离他不远的窗台上,他下意识地往马克的方向挪了挪。

哦,他懊恼极了,我怎么会把电脑摔在马克的头上?

“马克,”他试探着开口,“或许我们应该及时收手?”

“为什么?”金枪鱼罐头味的疑惑在显示屏前弥漫开来。

他没有说话,之前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实在荒唐,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了一会,马克说,“学校的网撑不过半小时了,我得做点什么。”

“什么?”

“我想得到更多的数据。”马克背对着他,金枪鱼罐头还剩一半。

爱德华多盯着窗户上的公式发了一会呆。


这次,校园网没有崩溃。但马克还是因为Facemash被校委会叫去谈话。不得不承认,成年世界的幽默感是稀缺资源。



收回“一定不会把电脑砸在马克头上”之类大言不惭的鬼话。他的CEO依旧固执幼稚得让人想摔电脑。只是经过那场“梦”,爱德华多多少清楚了马克对Facebook的态度:去参加凤凰社活动前给马克做“心理辅导”——至少那些人的邮箱地址很有用;15万用户的时候不能投放广告——因为“不够酷”;在不影响他们关系的情况下,尽可能不对肖恩的到来表现出过多抗拒——这让爱德华多收获了一个别扭又含蓄的道谢。


然而,当爱德华多比“梦里”提前半个月来到帕罗奥图却看见肖恩和两个未成年在沙发上嗑药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受到愤怒。


“你想跟我单独谈谈吗?”他问马克。

“可以。”

隔间的门被重重关上,他们依旧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你看到了,肖恩不仅和未成年少女厮混,还带着她们吸毒!”

“他没有吸毒,他有哮喘。”

“这重要吗?”

“我们做出了‘墙’,明天肖恩会和我一起去见天使投资人,你要跟我们一起吗?”扭扭糖被咬断。

“为什么是他在安排公司的事情?”包从爱德华多的肩膀上滑下。

“投资者是彼得·提尔。”

“马克。”

“肖恩说,我们或许能拿到一大笔钱。”

“马克,我才是公司的CFO!”爱德华多厉声道,“这些事应该由我来安排而不是那个肖恩·帕克!”

“华多,我希望……”马克的视线在爱德华多滴着水的发梢逗留了三秒,“我想,你可能需要一条毛巾。”

“去他妈的毛巾!”爱德华多大吼道,“你眼睁睁看着肖恩在我租的房子里吸毒、跟未成年少女乱搞,还把他当成‘神’吗?!”

“Facebook需要他,”马克寸步不让,“我……我们需要一个‘高级玩家’。”

“我说过了,我们不需要!那些投资人我也认识,”爱德华多用手把脸上的雨水擦掉,“马克,我找到广告主了。”

“Facebook不需要广告。”

“马克!”

“华多,”马克把糖塞进爱德华多嘴里,“我需要你……留下来。”


和“梦”里一样,他依旧去冻结了账户。社会权利构成第一要素从血缘过渡到资本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具象化体现——心理学和计算机不会教给马克这些,因此爱德华多决定亲自教会他。

出于某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理由,爱德华多在马克的那通电话后,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找了父亲的律师作陪。

律师仔细看完待签字的合同,告诉他马克违反了信贷诚信,他可以提出诉讼。有那么一瞬间,他错觉这一切是另一场梦,灯光变暗,时间骤停,空气凝固,就像“梦”里那发子弹贯穿他的太阳穴。

“马克?”

小卷毛戴着耳机坐在椅子里编程,对他的怒吼无知无觉。他抽走了笔记本,重重地摔在地上,电池在地面上弹起又落下。

四分五裂。


“现实”的终结仍旧是一次死亡——这次的感觉很熟悉,不是子弹,而是飞机失事。

舆论压力让爱德华多喘不过气,自尊心让他选择了负气远走。肯尼迪机场起飞的航班尚未能横跨太平洋就在地心引力的感召下堕入无边深海。


失去意识的前几秒,爱德华多的脑子里响起了马克的声音。他们在机场里,小卷毛一把夺过他的机票撕成两半。

“那只是一个商业决策!”马克争辩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你知道当年纳粹用的也是同一个借口吗?”爱德华多转身就朝购票窗口走去。


“华多,我需要你。”


“我爱你。”


他听见了,但马克还能指望他回答什么?


我也爱你?


不,谢谢?


见鬼,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还能说什么?你去死吧!


杂七杂八的念头无意义地堆砌成字句,爱德华多扪心自问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明明应该拒绝。

他明明已经把脸转了过去。

他明明重买了机票。


“马克。”

返程票被爱德华多攥在手心里,深深的两道折痕就像他们,人生航道短暂际会但终究无法同归。


飞机坠落的巨响掩盖了轻微的电流,一切归于黑暗。



【数据上传54%】


2003年,秋,凌晨2:08。


爱德华多睁开眼的瞬间,成千上万条信息涌入他的大脑,零点零三秒后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华多,我需要你。

是马克。


好吧,爱德华多基本可以确定他应该是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循环里——像是“涡流理论”提出的——假设时间在正常情况下不受其他方向干扰,属于单向流体的话,那么涡流会造成随机点时间和空间上的闭合循环。

就像他现在这样。


“那么,第一次也不是‘梦’,”爱德华多喃喃,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太阳穴,“现在要怎么办?”

恐惧和无措依然猝不及防,他决定先去找马克。


说实话,尽可能去无视心里道德底线的感觉非常美妙。马克刚刚说完“我需要你”,爱德华多就从怀里掏出笔,把公式写了下来。

“嘿,马克,”等结果的时候,爱德华多盯着马克的后脑勺问道,“你……”

马克转了过来,端着金枪鱼罐头等他的下文。

“等等,华多,”达斯汀兴奋地打断了他,“网络崩溃了!”

“Holy Shit!”爱德华多真心实意地咒骂了一句,“我早该想到的。”


和记忆中别无二致,马克被校委会叫去谈话。爱德华多在门口等到小卷毛出来时,抢先抱怨了一句“他们真的不理解你的幽默感。”

马克眉头一挑,语意不明地低呼,“酷!”

蓝色的瞳孔倒映出爱德华多的脸,他努力把“答应我,马克,以后别再这么干了好吗?”咽了回去。


类似“一起做坏事吧”的某种讯号——这句“酷”使得爱德华多一让再让,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他说不清。总之,肖恩·帕克依旧在Facebook决定扩张之后翩翩登场。


在他们出发前,还有一则小插曲。

“华多,”马克主动说,“我同意去见广告商。”

这让爱德华多有些惊喜,“真的?”

说到底,你不能指望一个在前两次循环还誓死抵制广告并且毫无记忆的小卷毛会这么轻易地改变他的观点。哦,还有行为。

“这不是‘啧’,”马克认真地解释道,“类似于喉咙发出的爆破音。”

说着,他又做了一遍。


“我真希望你刚刚睡着了,马克。”

在等待肖恩出现的三十分钟里,爱德华多把这句话重复了起码四遍。


就算给自己做过无数遍心理建设,但肖恩就是有办法在混蛋的层面上让爱德华多感受到想象力的局限性。


在爱德华多第十九次向马克提出将肖恩从公司资产表上除名遭拒后,他忍无可忍又一次把马克的笔电摔在地板上。

在达斯汀和两个未成年少女错愕的目光里,爱德华多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

“我出去透透气。”


走到马路中间时,他忽然感觉到疲惫。转过身,看了一眼那件以他的名义租下的公寓。

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


汽车疯狂的鸣笛声没能把他的意识唤回来。


不该去找马克。

不该给他公式。

不该答应他投资。

不该……

到底哪里不对?


“嘭——”


爱德华多整个人被撞飞,意识消失前,他看见地上一滩血,是他的“血”。


蓝色。


“情绪模块受到重大刺激,杏仁核模拟信号器损坏,海马体模拟信号器损坏。部分记忆无法识别,机体关闭。”


【模块零件更换,情绪模块正常,部分记忆无法识别。】




【数据上传79%】


2003年,秋,凌晨2:08。


事情有些不对劲。

爱德华多在同一天的凌晨将公式写给马克,同样在行政大楼下等了马克很久。他们还争论了几句中午是吃鸡排还是披萨,接着去柯克兰餐厅吃了饭。

和前三次循环一模一样,但马克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在加勒比海之夜达到了峰值。爱德华多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爽快地同意投资,他甚至没有等到马克说完就拒绝了他。

“马克,我认为……你可以去找克里斯或者达斯汀。”

“不,华多,我需要你。”

“为什么?”爱德华多不解,“我不懂编程。”

“你是哈佛投资协会主席,而且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如果爱德华多此刻能够得到一面镜子,他就会明白为什么马克热衷于用各种让人毫无招架的话语向对话者进行精准打击。他一定能明白,因为他喜欢大自然的壮烈美——此刻他的瞳孔里正在上演类似的画面——仿佛群山雪崩,台风将老树连根拔起,旧史诗消亡,流星坠落人间。


“华多?”马克皱起眉,“你看起来不太好。”

爱德华多叼着杯子,将双臂紧了紧,“我……我需要想想。”

“但是你看起来——”

“马克,”爱德华多小声请求道,“让我想想,好吗?”

“……好吧。”


总的说来,当马克还能咬着扭扭糖编程,就说明他还是正常的;反之,世界大乱。这条“H33公理”在爱德华多消失的第三天得到了应验。

那天晚上,马克黑了哈佛的数据库(又一次!),翻出了爱德华多的医疗记录。

血压正常,身高体重正常,血脂正常,轻微心律不齐。再往下,为期两个月的心理治疗——也就是从校园网崩溃的那天开始到上个星期。

马克皱了皱眉,心理咨询师给出的结论是:一般心理问题——由现实因素激发,持续时间短,不影响正常社会功能。

思考了三秒,马克决定让这份评估结果去见鬼——这一定是爱德华多的意识做出的伪装。他通过医疗记录里的咨询室地址找到了心理咨询师的邮箱地址,花了十分钟彻底破坏了对方电脑里的防火墙。对历史数据进行搜索,在加密文件夹里找到了爱德华多的咨询录音。

爱德华多的初始诊断是一般心理问题,这很正常。现今大学生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心理问题,区别是程度深浅。

或许是凤凰社的事情让爱德华多感受到压力?马克猜测。而这不能够解释这一循环里爱德华多的种种异常。他盯着音频文件想了一会,未能上传的数据里也许有解释,但他等不及了。


点开音频。

“爱迪,”咨询师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声音温柔而动人,“你好像有心事,能和我聊聊吗?”

“我……”爱德华多的声音有些涩,“我会做噩梦。”

“这很正常,爱迪,”女咨询师说,“正常人每晚都会做很多的梦。”

“我感到害怕。”

“能具体说说吗?你梦到了谁?发生了什么?”

马克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是爱德华多,像是气管被人掐住,他不得不这么费劲地呼气。

“我梦见我用电脑砸死了……我的朋友,后来我跑到接上,有人用枪杀了我。”锐利的疼痛感贯穿太阳穴,强烈的烧灼感后是生命归于寂静。通常他会醒来,浑身是汗。

“我梦见我和他打官司,我赢了——”像是提到难以启齿的过去,他含糊道,“他撕了我的机票,我换了航班,飞机失事。”没有人能够救他,失重让他连抓住什么都变得困难,直到五脏六腑被震得剧痛,他才会惊醒。

“还有车祸。”同样是争吵,但这个梦总是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后骤然结束。


马克安静地在椅子里坐了很久,他想明白了原因——爱德华多已经初步拥有了自主意识。

“这是个好开始。”马克挑了挑眉,合上了笔记本。



感觉到不对劲的不只是马克,还有爱德华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爱德华多发现小卷毛总是跟着自己。在酒吧里喝到烂醉,马克会任劳任怨地把他拖回寝室——在他毫无形象、鬼哭狼嚎地拒绝去H33时;雅诺马马人的公共课,马克一言不发地从后三排转移到了前三排,在讲师的灼灼怒视中镇定自若地在笔电上编程——下课后,他问起座位的事,小卷毛则是一脸无所谓,“在哪编程都一样。”

这种行为实在嚣张得太过明目张胆,出于对讲师心血管健康情况的考虑,爱德华多只好在第二周课上坐回了后三排。


“天啊,马克,你是打算搬到我这里来吗?”爱德华多揉着眼睛走进寝室就发现小卷毛窝在自己床上,“见鬼,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马克把手里的钥匙和门禁卡拿出来晃了晃,得意洋洋,“小意思。”

爱德华多语塞,他脱下外套也在床边坐下,真挚而诚恳地问道,“马克,你怎么了?”

“建议你先去洗澡,”马克说,“你明早八点还有一节专业课。”

“……”爱德华多拖着步子往浴室走,他需要酒精,或者别的什么。上帝啊,这个世界怎么了?

洗完澡,他刚准备在床上躺下,就看见马克拿着毛巾走了过来。

“……你到底……”

“如果不把头发擦干,你明天会头疼,”小卷毛笨拙地把毛巾覆盖在他的头上,“上次就是这样。”

这种时候讨论“上次”究竟是哪次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于是爱德华多选择闭嘴并且任由小卷毛蹂躏自己的头发。

“你上次的那个……网站怎么样了?”

“还在写代码。”

“我愿意投资。”

爱德华多想起梦里那些流言蜚语——他不是一个好的投资者;他完全不懂自己投资的项目;没有长远眼光;过于保守……

算了吧,重来多少次都一样,他跟着了魔似的,无法拒绝马克,永远只能做出最坏的决定。


重新突破安全距离对于马克来说就像找出了程序里的一处bug,他感觉通体舒爽。随着数据逐渐完善,他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变得完整。

其实爱德华多本性上和马克相似,并不是太热衷社交的人。包括和马克的交往,也不是他主动搭讪。因此,马克采取的方式是,不靠得太近,也不让对方离得太远——比方说,如果他猜到爱德华多在魏德纳自习,他就老老实实地去寝室堵人。

“马克,你有点不对劲。”克里斯在和达斯汀相依为命一个星期后,终于碰到了马克。

马克挑了挑眉,“没有吧。”



爱德华多本以为他如同梦里一样同意投资马克的Facebook已经是最糟的情况了,然而当他发现同意之后,马克非但没有乖乖回到H33,反而把被子抱到了他的床上。

记住,永远不要高估生活的底线——当然,生活可能没有底线。


“华多,我发现你睡相不太好。”马克的表情看起来还有些委屈,“我前天和昨天都被冻醒了。”

爱德华多瞪着他。

马克继续说,“所以我就起来编程了,但我觉得……”

“等等,”爱德华多打断了他,“你多久没睡觉了?”

“大概……26个小时?”

“上帝啊,”爱德华多立马把小卷毛按进被窝,“现在,立刻,睡觉!”

“热!”小卷毛把身上的被子踢开。

爱德华多又裹上,并且威胁道,“一分钟之内不睡着,你就给我离开。”

马克闭上眼睛,过了一会,“那你是同意我留下来了吗?”


如果说,对马克通过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获得他的寝室钥匙视而不见还不算是重大失误,那么没有扛住对方的蓝眼睛,让马克长期留宿艾略特楼绝对是个错误,足以写到带锁日记本一块带进坟墓里的那种。

首先,他失去了泡图书馆的乐趣。如果他不及时回宿舍给马克捎吃的,那只小卷毛就有办法把自己饿死——别问为什么,马克天赋异禀。接着,小卷毛还强行给他的日程上添上了一项看起来像是晨跑,说起来是让他提高心肺功能,实际上是拖着他天没亮就爬起来围着运动场打转十圈而马克居然一点也不喘,他几乎瘫倒的每日运动计划——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夜生活资深爱好者的小卷毛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爱德华多想不通。


忠实地说,这些事情远没有他和马克一起去买扭扭糖而不幸遇到了熟识的学妹给他造成的伤害更大。

当时,爱德华多正站在货架前和马克为购买数量展开忘我的争辩,没能留心自己的音量。本来,和学妹在零食区狭路相逢并不是那么尴尬,点头打个招呼也就算了——他对自己所掌握的基本社交礼节还是很有信心的。如果不是马克从背后“偷袭”,他一时不察松开了手,那袋糖掉进了他们的购物车,“华多,放进购物车的东西就是要买的。”

这声音见鬼的认真,好像他只是阐述了一条公理。

学妹硬生生把“学长”这个称呼吞了回去,看上去像是被口水呛到。学妹的同伴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马克和一脸心虚的爱德华多,“我……抱歉,打扰了。”

爱德华多脑中立马警铃大作,“不是,我们……”

马克把一袋薯片丢进购物车,看着他,“我们怎么了?”

“……算了,没事。”爱德华多垂着头往前走,不时能听见学妹们为他和马克的体位问题各抒己见。

“你脸红了,”马克推着购物车跟上来,表情像是发现了科纽科皮亚之角,“你现在怎么会脸红?”

“别这么大惊小怪,马克。”

“不,一定有原因。”小卷毛拉住爱德华多的手,爱德华多却像碰着烙铁一般立马把他甩开了。

“我……”爱德华多说不上来原因,“抱歉,马克,我有点累了。”

“可你不应该会累!”马克脱口而出,“你是……借口!”

“什么?”

“艾瑞卡,”思绪千回百转,马克看着爱德华多圆圆的脸,“是艾瑞卡。”

他见过这个表情,在前女友的脸上。

是发红的耳廓和心虚的表情。是无法隐藏的在意和无力挣脱的欲望。是献祭者和神之子的必然相遇。是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满足。

“华多。”马克凑到爱德华多跟前,踮起脚飞速地在爱德华多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操!操你的马克!

爱德华多恶狠狠地在心里咒骂。


看着爱德华多落荒而逃的背影,小卷毛的心情反倒变好了。他甚至优哉游哉地退回扭扭糖的货柜下,一股脑地把所有糖全都放进了购物车里。

事情不会比爱德华多永远离开他更糟糕了,马克站在收银台前想,现在的情况他完全可以接受。



“华多,”马克在爱德华多躲去魏德纳之前拦住了他,语速快到逆天,“等等,我们需要聊聊。”

“马克,我该去自习了。”

“不,我们聊聊,”马克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教材,“你不需要自习。”

“马克,我认为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爱德华多将书背到身后,“而且我真的需要自习。”

“你不需要自习,华多。”

“操……”爱德华多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总说我不需要自习,该死的,我不是你前女友!”

“你当然不是,”马克理所当然,“你比她优秀得多。”

爱德华多一时语塞。和马克争辩的困难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句话会戳到他的点,也永远不知道他的那句惊世之语会让你再次放弃原则。

“好吧,”爱德华多妥协了,“你先放开我。”

“不,”马克很坚决,“你会跑。”

狗屎!!!!!

见鬼的妥协,他为什么要妥协!!!



“听着,华多,”他们在常去的酒吧里好不容易找到座位,“Facebook目前不需要广告。我说的‘目前’是指从它上线到拥有500万会员。”

“等等,500万?”爱德华多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所以让你脑子里的那些鸡尾酒和西装广告尽早滚蛋。”

“马克——”

“听我说完,”马克制止了他,严肃得像是一个真正的领袖,“我们是合作伙伴,有些决策我需要足够的自主权,你必须相信我。”

“这算是……命令吗?”爱德华多歪着头,咧了咧嘴角,“CEO对CFO?”

马克疑惑地眨眨眼,有些卡壳,“不……不是,我以为这算是……请求?”

“好吧,”爱德华多点点头,“马克的‘请求’。”

他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出一对引号,调侃一下冲淡了气氛里的暧昧。

“接下来可能会有别的人加入公司,”马克看了一眼爱德华多,小声咒骂了一句,“见鬼,为什么你还能记得肖恩·帕克!”

“什么?”

“没什么。”马克飞快地说道。

反正他们决裂的理由从来不是什么肖恩·帕克,不过他不敢做太多改动。如果时间倒流,果先于因,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到底,马克不是肖恩,他不是赌徒,他看重结果。


“可我还是不明白,”爱德华多说,“为什么是我?”

“我回答过了,你是投资协会主席还是我最好的朋友……”马克的声音没有上次那么坚决,这让爱德华多又想起了梦里的那些话。

“我的意思是,”他舔了舔嘴唇,“我是说,如果我没有……那么优秀呢?如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投资者呢?”

马克看着他,眼里满是惊奇,“你怎么会这么想?”

爱德华多不答。


在那些梦里,他的自尊一次一次地被马克碾碎,无论是合同欺诈还是对簿公堂,无一不在说明,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投资者。他狭隘、公私不分、目光短浅、意气用事,而马克让这些全都曝光在世界面前。


“你不只是一个投资者,华多,你还是我选定的CFO,”马克说,“你要相信我。”

沉默了好一阵,爱德华多忽然说,“马克,你有些不一样。”

马克挺直了后背,“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爱德华多向后靠,“你以前就像个小机器人,现在……有点像神棍。”

“什么?”

爱德华多笑出声,举着酒杯轻轻摇晃,“你刚刚说什么‘500万用户’……上帝啊,你认真的吗?”

马克没有笑,“当然,华多。”

爱德华多也安静下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马克点了一下头,“500万不会是终点。”

“天啊。”爱德华多再次发出一声感叹。

“华多,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马克越过桌面去握住他的手,“Facebook会改变世界。”

爱德华多怔住。

“我们会改变世界,华多。”


灯光黯淡,卡座上方的镭射灯透过玻璃杯折射出一小块光斑,和着爱德华多摇晃的节奏,沿着他的颈项来回移动。永不逆流的时间长河似乎在此处冲刷得格外卖力,那块受过伤的地方几乎看不见疤痕。

马克说,他们会改变世界。

没有炫耀,也不是夸张。一如梦里马克对那些不值一提的“竞争者”的态度——仿佛胜利和获得对他而言,都是宇宙间的稀松平常。

承认吧,爱德华多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马克是比你更有资格成功的人。

与此一同被承认的,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心悸,奇怪的恐慌顺着他的脚踝攀援而上。

马克坚定而简单的话语比世间最锋利的尖刀更甚,心脏被薄薄地割去一层,他看见自己的欲望几欲满溢。

新世界显出它模糊的图景,而马克是它的守门人。

马克在向他招手,他也顺从自己的心意站到马克身边。

——我们会改变世界。


马克让爱德华多看见自己狭隘、公私不分、目光短浅、意气用事的一面,可同时,他对爱德华多产生的致命吸引力也让爱德华多看到了自己改变世界的野心和能力。

——我们会一起改变世界。



于是,在他们这次遇见肖恩之前,马克按照目前的上传进度,将他和爱德华多的关系进行了全方位的加固。如无意外,他们会一起去加州——或许他应该考虑一下要怎么解决肖恩和爱德华多在道德底线上的差异问题,但这都是小问题;没有冻结账户,没有分道扬镳,他们会一起改变世界。


“嘿,马克,”达斯汀顶着两个黑眼圈凑过来,“你和华多……”

“嗯?”

“我觉得你们有点不对劲。”

哦,狗屎!

马克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佛洛依德说,梦是有意义的陈述。

爱德华多近乎虔诚地迷信这句话,他也记不清这是他从哪里听来的——马克或者妈妈,都一样。他的梦境里频繁出现一场冷雨,仿佛永远不停。这使得他在每一个雨天都像是被抢了玩具熊的小孩子,烦躁得只想缩在墙角指望有谁能摸摸他的头。然而马克一旦靠近,他又会像每一个犯病的精神科患者一样,嚷嚷着让马克带着他的笔电躲远点。


“加州的气候更适合仿生人。”这句话凭空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爱德华多惊讶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很快另一个念头盖过了这条,“那么模控生命的总部应该设立在加州而不是底特律。”

“底特律有更适合的历史条件。”

“好吧,那么至少可以在加州成立分部。”


两种念头仿佛真实发生过的对话,像是雨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最终在爱德华多的脑子里汇成水柱。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袖口的一截手腕,离他三米的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刀具。视线落在那上面很久,直到肖恩的新女友路过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谢谢。”爱德华多回答道。

他感觉到疲惫——难以描述却又极其正常的疲惫。

爱德华多从沙发一头拿过一只抱枕,眼皮慢慢阖上。朦胧间,他听见拖鞋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他的额头轻轻一触,很难分辨这到底是一个吻还是火漆冷却前纹章留下的印记。


“华多,我需要你。”

爱德华多醒来就发现窗外在下雨,马克的声音不容忽视,甚至盖过了雨声。

“你怎么了?”爱德华多揉揉眼睛,冲马克咧出一个笑容,

“我无法忍受,”马克没有回答他,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我爱你,我需要你,华多。”

赶在爱德华多把眼睛睁到他所能达到的生理极限前,马克又递过来一个吻。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华多。”

克里斯是最先发现马克和爱德华多秘密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可骄傲的,和那些一根神经劈八股的程序员相比,任何一位称职的发言人都比他们敏锐。

“我是说你和马克,”克里斯举起手,“无意冒犯。”

“我知道,”爱德华多换了一个姿势坐着,“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你们太像了,华多,”克里斯欲言又止,“你们都是绝对的自我主义者,互相吸引是必然,但是在一起……我恐怕,对你们都不好。”

爱德华多动了一下眉毛。

“我是说真的,马克有时候口无遮拦到连我都想杀了他,”克里斯低声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很怕看到你们……”

“克里斯,”爱德华多打断了他的吞吞吐吐,“我做过几个梦。”


“第一个梦里,我杀了马克,用的还是他的笔电。”爱德华多笑了一下。

“第二个梦里,我们没有在一起,只是朋友和合作伙伴。后来……像你刚刚说的,我和他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一别两宽。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冲到了机场,大声宣布他爱我。”

爱德华多像是想到什么经典的笑话,重复了好多遍,“他居然说他爱我。在他把我放进投资史最不堪的一页后,居然说他爱我。”

“华多。”克里斯忧心忡忡,看爱德华多的表情像是看待什么精神错乱的病人。

“但很奇怪,好像在那之后,我变得能够理解他了——事实上,第一个梦之后,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最后一个梦里,我刚刚摔了他的笔电,就出门遇上了车祸。”爱德华多仔细回忆了一遍,“应该是遇到了车祸,我记不清了。”


说到底,人和人的相处取决于他们之间的相似性与差异性。这个世界上最为残忍的事实就是,没有人可以找到完全理解你的另一半——无论是朋友、家人或是爱人。

精明的婚恋学家大肆鼓吹包容,希望借此收获追捧,好让他们能把这条正确的废话变换主谓宾,避开所有抄袭的可能性,写进他们的出版物里。


“所以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克里斯诚恳地说,“我说真的,华多。”

爱德华多当然也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


因为梦里的前车之鉴,最初他下意识地逃避:拒绝听完马克的绝妙点子,拒绝给The Facebook投资,甚至回避一切和马克相处的机会。他让自己泡在图书馆里,熊·彼得、亚当·斯密和他们流芳百世的著作们统统无法告诉他,该怎么做,该怎么选。2000美元放在他手里,是不是应该去找另一个值得投资的对象?


结果,时间流逝,他毫无头绪。为此他甚至去见了心理咨询师。女咨询师温柔的声音无法治愈他的恐惧,善意的开导也不能填补他的失落。

他试图通过别人去忽视马克,那些人像一条干净柔软永不短缺的毛巾,而马克像一滩擦不干净的斑斑雨迹。

于是,他和那些人相熟再疏远,不是没有人向他示好,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他们从自己的交际名单上逐一划去。


等再去看,马克依然是马克,心安理得地盘踞在他的寝室,振振有词地霸占了他的写字桌。温柔的台灯下,小卷毛固执得像一尊雕像。

他沮丧极了,摊开心里长长的名单,那些贾里德们、克丽丝们或者别的什么人或多或少都带着马克的影子——他们都有相似的气质。

撇开那种气质,任何人都吸引不了他。

他为马克的气质所吸引,而这种气质是他们共有的——马克对他有吸引力,他对马克亦然。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用毫无起伏的腔调宣称,“我需要你,我爱你,华多。”


好吧,他再一次说服了自己,那些都是梦,都不是真的。爱德华多伸出五指,慢慢地握成拳,当下才是真实。


“克里斯,你知道为什么上流社会的人喜欢穿白色西装吗?”

克里斯不解,“怎么?”

“史蒂芬·列维特提过一条很有意思的观点,我们总是会做一些明明对自己有害的事情。”爱德华多平静地说,“自然界里的动物也这样,孔雀拖着长尾巴是为了证明他们的能力强大。”

“但这不是一场竞技!天哪,华多,我以为你够理智……”

“我知道,”爱德华多说,“我知道,克里斯。”

“我有能力维持这段感情,我相信马克也是。”

他们是独一无二却又协调相似,他和马克是彼此眼中唯一的相配。


“好吧,”克里斯无力地妥协,“我还是持保留意见。”

走了两步,克里斯回头,“顺便说一句,你刚刚那番话非常的……马克,你懂我的意思,对吧?”

爱德华多在他离开后,轻声说。

“我只是不想将就。”



忙忙碌碌的夏天过去,几经协商,他们还是将Facebook的总部搬到了加州。最后一次谈到选址问题的时候,马克用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说服了爱德华多。

“那里不只有硅谷,华多,”马克一板一眼,“加州的阳光同样有名。”

爱德华多不解。

马克一手托着腮,半边脸被挤出可笑的褶子,“在雨天猜你为什么生气比通宵debug更……华多,”小卷毛不满地把脸从飞来的抱枕下拯救出来。

“注意你的行为。”

“哈,”爱德华多嗤之以鼻,“我打赌你从来没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我说的是事实,华多。”

作为回答,爱德华多把另一只抱枕也狠狠扔了过去。



总之,在百万会员之夜到来之前,马克用他性感的大脑颠覆了一切。没有伏击,没有欺骗,也就不会有谁为了自尊负气远走,谁因为忿忿独听雨夜。

接下来就该是全新的发展——马克甚至比多年前更加谨慎,以防功亏一篑。

然而就在百万会员之夜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在肖恩用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把他们单独留在别墅,自己领着达斯汀、克里斯和实习生们去新办公区的那一天晚上。因为上一个循环出现记忆断点无法拼接的爱德华多主动握住了马克的手。

“马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Yep?”

“没……没事。”爱德华多松开马克的手。

他有太多太多疑惑和不解——他当然不是对马克的种种反常一无所知,但出于信任和爱,他始终对此绝口不提。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仿佛明天便是世界末日。周遭的一切真实都让他感觉到迷惑,美妙却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爱德华多想了想,又换了一种说法,“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我想——应该没有。”马克认真道。


这是程序运行最顺畅的一次,没有自启新循环也没有外部重启循环。顺利的话,等到他的数据体完整,他就能按照现实中的想法进行下一步——将他的华多带回现实。



2005年11月4日,Facebook拥有第一个百万会员的日子。


“嘿,马克,”肖恩从后面拍拍马克的肩,“你确定爱德华多不出现吗?”

“嗯,”马克有些心不在焉,“他感冒了。”

“哦,那真是……”肖恩瞄了一眼马克的脸——没什么表情,“那真是太遗憾了。”

“怎么?”

“接下来的派对主题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穿普拉达的精英。”

马克没有像肖恩想象得那样摆出一副期待的表情,他冷静又刻薄地评价了一个词。

“无聊。”

肖恩多少有些受打击,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马克也不再理他,盯着入口那处用透明玻璃隔出来的会议室,不知在想些什么。


“刷新!”

马克的视线收回,转身看向大屏幕。动作慢了半拍,肖恩已经迫不及待冲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雨好像停了。


“鉴于你的小男朋友卧病在床,我想,他比我们的派对更需要你。”肖恩看起来通情达理极了,颇大方地冲马克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马蒂(Marky)不跟我们一起吗?”达斯汀被肖恩搂着,费力地扭过脖子看了一眼被他们留在办公室的新老板。

“小孩子不要问这些。”


爱德华多是被马克的吻弄醒的。

“马克?”声音嗡嗡的,感冒好像有加重的趋势。

“躺下,华多。”小卷毛把吸管插进温水杯里,一手扶住爱德华多的脖子,“吃药。”

“好吧,”爱德华多已经能够对马克做出任何崩人设的事情习以为常,“认识肖恩也不赖。”

马克挑挑眉。

好吧,肖恩·帕克,Facebook的启蒙老师,马克·扎克伯格的挡箭牌——任何好的或是不好的事情,马克对爱德华多的说辞永远是,“肖恩是这么做的。”

有必要提一句,非常有效。


“你这么早回来没关系吗?”爱德华多轻声问。

马克把杯子放回去,自觉地脱了外套躺进被窝。

“没关系。”

在肖恩出发前,马克就把后续工作安排好——Facebook总裁被人发现在派对聚众嗑药。

“那接下来Facebook的安排是什么?”

马克关了灯,在爱德华多额头上碰了一下,“等你感冒好了再说。”

脑子里仿佛有一群小精灵在跳舞,爱德华多由衷地感受到喜悦。

“晚安,马克。”


马克在黑暗中睁开眼,华多,我们已经改变了世界。



【数据上传81%,传输出现问题……】


第二天早晨,马克睁开眼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周围的一切给他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马克,我好像感冒了。”这是爱德华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马克回答。

爱德华多对马克的细心已经见怪不怪,“我可能没办法去参加百万会员之夜了。”

“什么?”

马克愣了一会,拿出手机发现时间仍然是2005年11月4号。他忽然明白“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2005年11月4日,Facebook拥有第一个百万会员的日子。


“嘿,马克,”肖恩从后面拍拍马克的肩,“你确定爱德华多不出现吗?”

“肖恩,从现在开始,闭嘴。”马克冷酷地说。

肖恩一脸莫名,只好去找达斯汀抱怨。


“刷新!”

这次马克留心到喊出这句话的不是他记忆里的肖恩,而是另一个人——克里斯。

屏幕上的数字也不对——虽然马克对数字的敏感性不比达斯汀和爱德华多,但这毕竟是他的创造物第一个值得纪念的里程碑,他记得很清楚。

“马克,你去哪里?”

马克狂奔到大街上,左脚的拖鞋也飞了出去,他没有回头去捡。

刚刚下了一场雨,柏油马路在月光的清辉里显出黯黢黢的亮。整条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看不见,安静得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马克将这一天过了65遍。

早晨,爱德华多会哑着嗓子告诉他,很抱歉,没办法参加百万会员之夜了。前4次他用来确认这和之前的三次循环不同——他的数据完整性、他的所作所为都不再对这个世界造成影响。悲观一点说,他不再对爱德华多产生影响。


时间将爱德华多还给了他,而他们只能走到这一步。


往常遇到任何事情,马克还能和其他人聊一聊。但是现在,他背靠着新公司的大门,一个人看着月亮。

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他上传自己的数据是为什么?

剩下来的数据到底什么时候能上传完整?


不安和兴奋交织成一股微弱的电流,从脊椎一路让他浑身发麻——多年前在柯克兰那间小寝室里即将创造出什么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他的眼前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他是唯一存活的米诺陶洛斯,他是自己唯一可以凭借的毛线球。


接着,他尝试了21种稀奇古怪的办法:比如,当着爱德华多的面嗑药——不太成功,他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又比如,和生病的爱德华多分享同一块披萨——对方以“会传染”为借口,拒绝了他;最激烈的一次,他直接点燃了家里的煤气。

然而,这一天依旧没有过去。


第26个11月4号,马克赖在床上,把爱德华多也拖进被窝里。他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了一整天——感觉还不错,他又这么重复了两遍这种过法。唯一的不安在于,无论过多久,他都无法从外界获取更多的信息。也就是说,他的数据传输出现了问题。


后来的36次循环里,马克开车跑遍了整座城市——不用担心油耗的问题,反正第二天会自动加满。他把每天收集到的信息在电脑里作分析,这座城市的每一处都透着诡异。直到最后一次,他决定验证他的猜测。

这总不会是《恐怖游轮》或者《彗星来的那一夜》,马克想。


最后一个11月4号的清晨,爱德华多被一声巨响吵醒。

“马克?”他慢吞吞地坐起来,笔电的零件散落一地。

爱德华多抬起头,冰凉的东西抵着他的太阳穴。

“马克?”

“相信我,华多。”


“嘭——”


马克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等我。”




2076年,Facebook“人工智能技术应用部”秘密实验室。


“马克·扎克伯格你到底在搞什么!”卡姆斯基愤怒地推开门,毫无礼貌地对着比他大了两轮不止的老年人鬼吼鬼叫,“他的红灯闪了好几个小时了!”

“为什么数据会出错?统统都不对。”指腹干瘪,老人斑遍布在枯木一般的手上。老人敲了敲显示器,对着显示出的报错疑惑不解。

“他没有经历过那一天,”马克的眼里满是血丝,疲惫也掩盖不住他的兴奋,“所以他不知道。”

卡姆斯基走到电脑前,“你他妈是给这个世界造了一个bug吗?!”

“但为什么会卡在那一天?”马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扎克伯格先生?”

“大脑!”马克翻了翻手边的病例——有些已经被翻烂了,“他是颅骨受创去世,此前所有的全身检查里没有那么细致的脑部数据……”

“马克·扎克伯格!”

“闭嘴!”马克厉声道。

接着,他重新调出源程序,修改了几条。

“不!你不能这么干!!”卡姆斯基眼看着就要扑上去,然而马克只是平静地松开手。

“整个程序的每一条代码都是我写的,‘他’阻止我上传的那一部分,就是他完全缺失的那一部分。他已经有了自主意识,他甚至反过来通过这部分意识来抵抗外界数据,所以程序陷入单天循环,我必须引导。”

“不,”年轻的卡姆斯基迟疑道,“我们从来没有进行过这种实验,万一……”

“没有万一。”

“他现在不是一个活人!”卡姆斯基大声地说,“只是你扫描了他的遗体数据,加入了生前医疗资料造出来的仿生人!”

马克怒视着他。

“不,不对,”卡姆斯基还嫌不够,“他没办法‘活’过来,所以你才会再次扫描这具不完整的塑料机器,弄进你的程序里。你找到他‘活’不过来的原因了吗?”

卡姆斯基抱着手臂,一脸冷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干这件事了?所以你才把你的数据修改上传,现在又要上传未修改的版本。”

“你根本不是想研究仿生人的社会构成。”

“是。”马克看着暴怒的年轻人,像是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救他。”

“你强行把你的意识加进去,他很可能会崩溃。他的意识对你的程序也有影响,就算他没事,如果这个世界崩溃了,你花了六十多年的心血就会付之一炬。”

“不会,”马克很笃定,“他是华多,而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我。”



【传输通道重启,数据上传82%】


2003年,秋,凌晨2:08。


爱德华多睁开眼的瞬间,成千上万条信息涌入他的大脑,零点零三秒后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华多,我需要你。

是马克。


爱德华多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华多,你醒了?”达斯汀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怎么……”马克穿着蓝色的短袖背对着他,手上还捧着什么东西,“我喝醉了?”

“是马克把你带回来的。”克里斯给他递了一杯水。

“华多,”马克坐在椅子里转了一圈,面对爱德华多,“我需要你。”

“我……”爱德华多迟疑了半秒,而马克也没有着急抢话的意思。

“我就在这里。”他最终这么回答了马克。

马克递给他一支笔,他接过。别的话也没再说,但他们好似一夜之间拥有了惊人的默契。爱德华多走到窗户前,流畅地写下一条公式。精灵张开了翅膀,夜色将公式衬得更加醒目,像是说出口就会兑现的诺言。


尽管爱德华多觉得他和马克的默契越来越好,但心头的恐惧也一日深过一日。有什么东西被改动了。

爱德华多怀疑他可能得了被害妄想症。总之,他开始随身携带柯尔特。

马克深知爱德华多的所有反常都是源于自己,无论是和自己愈加明显的默契和隐秘的恐惧以及抗拒。这让他感觉良好,控制狂的本性在这时候显露无疑。



“马克,我恐怕……”爱德华多披着马克脱给他的外套,绞尽脑汁让拒绝不那么伤人,“你知道,我刚刚收到了凤凰社的……我怕……”

“华多,你一定要加入。”马克强硬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这会是新的‘凤凰社’。”

“马克,我……”

爱德华多矛盾极了,心头的恐惧和大脑的冲动给了他完全不同的两种答案,而他的腿——哦,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这里很冷,我……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这会是我们想要的东西,”马克凝视着爱德华多的眼睛,“这会是终极俱乐部,除了我们是它的主席。”

“……你先放开我。”

“不,华多,你必须相信我。”小卷毛格外执着,爱德华多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视线开始涣散。

“‘相信我,华多。’”棕色的大眼睛里有惊恐也有失望和不敢置信,“是你,马克。”

马克一僵。

“是你开的枪,”爱德华多用力推开他,马克一时不察,跌坐在地上。背包被甩出去很远,发出一声闷响。墙角还有没化的薄冰,尖锐的凉意顺着撑在地面的手掌蔓延到心房。

“不……是我……我杀了你……”爱德华多痛苦地扶住自己的头,“可你骗了我……你让我签了那份协议……”

“你说——”

指控戛然而止,短暂而坚实的沉默统治了他们所在的空间。

泪水从眼角滚落,心脏蒸发出的温热液体在触到空气的那刻顿时变得冰凉,剩下的则是浓重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爱德华多哽咽,“可是,你说——你爱我?”

手掌被蹭破,血色渗出,皮肉与水泥地摩擦的感觉并不好受,而比疼痛的感觉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他们不堪的曾经。

“是的,华多。”

“闭嘴!”爱德华多怒吼道,肩上的外套早已不知所踪。

“你居然敢说你爱我?”

“你他妈怎么敢?!”声音渐渐弱下去,像是小兽痛苦地呜咽,“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华多,相信我。”马克慢慢靠近爱德华多,无力地一遍一遍重复,“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你要我相信你?”爱德华多抬起头,两眼空洞无神,“我拿什么相信你?”

“你把我整个人生都毁了!”

“我为了躲开你,躲开你的Facebook,你的帝国……”眼泪顺着脸廓滴在马克面前,滴在他们未曾交汇的巨大空白里,“我只好上了那班飞机。”


美元、股份,物质上所能想象的一切都无法填补他心上的空缺,他不停地往里填东西,他遇见不同的人,他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他以为人生的惨痛代价付出一次就够了,满怀着天真和乐观,他踏上那班飞机。


“我赢了官司,而你,”爱德华多挤出一个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疼,“你就像该死的肖恩·帕克预言的那样——改变了世界。”


“没有人再去买唱片了,”肖恩带着讨人厌的笑,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唱片公司赢了官司,而我改变了世界。”


“你让我相信你,马克。”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柯尔特,“第二次。”

此刻,爱德华多终于明白,那些物质填补不了他,那些人吸引不了他。无论他是逃开还是继续纠缠,马克始终是马克。他永远躲不开,是诅咒。是注定。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相似。是他们未曾相遇的空白。

马克拿走了他的心,他的信任,他的爱情。

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始终只能划掉马克的名字。他为了这个人,浪费了所有遇见。

于是,人生教他第二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有些爱,是致命的子弹。


“那真的很疼。”爱德华多扣下扳机。

马克还来不及为他成功了大半的计划惊喜,就被一颗子弹贯穿了头骨。


嘶,真的疼。




2076年,Facebook“人工智能技术应用部”秘密实验室。

“啧,”小卡姆斯基幸灾乐祸,“我都说了。”

马克阴沉着脸不搭理他,默默地重启程序。

“扎克伯格先生,”卡姆斯基没好气地喊了一声,“既然你没有合作的诚心……”

“等等,”马克打断了他,“我可以把‘他们’的基础数据和资料交给你。”

“什么?‘他们’?!”

“但是99%的财产会在我死后捐出去。”

“等一下,”年轻人终于反应过来,“你这是在公布遗产分配吗?”

马克回头看了他一眼,“或许。”

“嘁,谁稀罕,”卡姆斯基往外走,年轻的天才身上多少有几分桀骜不驯,善意的劝说也带着刺,“警告你,最好不要再改你的程序。不然,他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马克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只说,“你会感谢我的。”

“算了吧,你别死在这里就行,我可不想兼职公证律师。”


他上传原始版数据只是为了诱发爱德华多缺损的数据体产生自主意识。意识的迷人之处正在于人类身心不可分——只要一息尚存,就能找回全部。而诱发自主意识才是未来仿生人要走的路,才是卡姆斯基能够展开社会研究的基础。

马克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你会感谢我的。



【数据上传87%】


2003年,剑桥市的秋天比以往来得更早,光秃秃的枝干将湛蓝的天空割裂。距离马克和艾瑞卡分手还有两天,距马克在博客上暴躁地辱骂前女友全家还有三天。平静地计算完日期后,爱德华多将柯尔特放在枕头下,决定出门买酒。

路过文具区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从货架上拿了一把美工刀。爱德华多将露在袖子外的一截手腕凑到鼻子附近闻了闻,没有想象中的味道。

两罐啤酒下肚,爱德华多看了一眼堆在桌上的作业,砸了咂嘴,从袋子里翻出美工刀。刀片被他一点一点推出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他的食指靠过去。


再用一点力。


只要一道口子。


视线和刀口胶着,像是一场对峙。


马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穿着一只拖鞋闯进门的,怀里还抱着他的笔电。爱德华多甚至来不及从枕头下掏出枪。

“华多,”小卷毛兴冲冲的表情在看到爱德华多的动作后骤然变成愤怒,“你想做什么?”

马克扑过去想抢爱德华多的刀,“你不可以这么干!”

“放开!”文武兼修的萨维林家小少爷力气大得惊人,一下把马克放倒在地板上。两人均是喘着粗气,谁也不肯将手先松开。

“马克。”

一番动作中,桌子被两人掀翻在地,上面的笔电也随之殒命。爱德华多的手腕上多了一道口子,蓝色的液体从里面渗出来。他看着马克,眼神无助而空洞。

过了很久,马克才听到爱德华多的声音,带着哭腔,鼻音重得让人心尖发颤,“马克,我不是——不是人,对不对?”

他所执着的过去毫无意义,他所不能释怀的伤害也荒谬可笑。与仿生人不同,人类的生命之所以可贵在其不可重复性——不是更换零件、继承记忆就焕然一新——然而现在这也成了一出笑话,他听见脑子里传来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钛液泄露,核心零件没有损伤。”


“钛液剩余99.9%。”


爱德华多松开手,颓然瘫坐在地上,巨大而沉重的茫然堆在眼睛里。马克在棕色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里面的自己被这份茫然浸润,表情出奇的像是恐惧。

“华多。”马克起身,在爱德华多面前蹲下。对方眼里的东西像是真实地包裹住了他,他被束得无法呼吸,痛不能当。

“华多,”一场迟到了65年的赴约,马克开口了,“我很抱歉。”

“马克?”

爱德华多轻轻地问道,“我……是怪物对吗?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真的存在吗?”

“不,不是,”马克上前抱住了爱德华多,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啤酒罐上,“华多,你只是喝多了。”

“我没有!”

爱德华多用力推开他,眼圈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现在不是2003年,我——”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悲伤呛得他彻底变了调,“我能听到那个声音,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弯腰把地上的美工刀捡起来,在马克反应过来前,用力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果然,”蓝色的钛液从伤口流出来,他向下深深划了一道,深灰色的衬衫很快濡湿了一片,“疼痛是模拟的对吗?”

他用另一只手勾出一点蓝色的液体,食指和拇指触碰又分开,粘黏出诡异的丝状物,“这是什么?”

马克被眼前的震撼攫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爱德华多把刀拔出来,又刺进另一处,他对着一脸震惊的小卷毛勾了勾嘴角。

“之前的痛感,”爱德华多把手里的美工刀随意地扔到地上,“我是说,遇见‘你’之前——是不是我眼前这个‘你’也不是真的?”

“华多。”

“别叫我!”爱德华多把衣服扯开,伤口可怖,触目惊心。他用右手四指探进去,抬起眼看着马克,手下用力。

一大块皮肤被他撕开,视野顿时暗了两个度。爱德华多踉跄两步,马克想过来扶他。

“你别过来!”哭腔裹挟着愤怒和悲痛,爱德华多垂着头,“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视觉模块受损,损坏程度:26%”


没有蘸着血的五脏六腑,只有被他自己划断的接头还要命地冒着火花星子。钛液不住地外泄,他耳边的警告声响成一片。


“钛液泄露,剩余:83%”


“钛液泄露,剩余:76%”


“钛液泄露,剩余:64%”


“警告:即将削弱部分模块能力,降低能耗”


“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爱德华多扔掉手里的刀,捂住耳朵,放声哭喊着。

“华多!”马克大叫着他的名字,却不敢冲过来。

“你当初说我不应该会累,就是因为我是机器人对不对?”爱德华多忽然想起了之前他们一起去逛超市的场景。

“不……华多……”

“你闭嘴!”


错落有致的电路排布,晶体管尽职尽责地传递信息。他本不该会累,不该会痛。但此刻赤裸的真相和大脑里混乱的记忆片段却让他难过得眼圈发涩。

剥掉伪装的皮囊,这段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命让他感到绝望而徒劳——他只是一个披着别人壳子的怪物,承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痛苦,为一段尘封往事纠缠不放。

他有什么资格?


视野边缘扭曲,似乎是能量即将耗尽。

“‘我’是你创造的对不对?”举起沾满钛液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这里的记忆也是你塞进去的是不是?”

“不,不是,华多,你是真实的。”

马克拽下他的手,紧紧握住,“你是真实的,你就是爱德华多·萨维林。”

“‘我’只是为了……为了满足你的控制欲,而制造出来的——”

一组程序。

一段代码拼凑出的指令集合。

一堆逻辑严密的数据。

一个徒有人形的塑料机器。

甚至还不如Facebook注册时填写的表格复杂,他的“一生”被限定在可笑的程序编辑器里,简单的“0”和“1”虚构了他的全部,连死亡都不能自己选择。


他们一起改变世界是假的。亲吻是假的。拥抱是假的。他不过是马克成名后慰藉当年的玩物,或许还是个残次品——他应该像设定好的那样,对马克的所有命令俯首称是——而不是,当着主人的面像疯子一样控诉自己居然是一个怪物。


哈,他怎么不是怪物?他连心都没有。

爱德华多近乎怨毒地看着马克,手伸到脖子上动脉的位置,狠狠撕开,“可▉使这样——”

左胸膛蓝色的机芯暴露在空气里,依然在无声运转。

“即▉我连心都没有。”


“发声模块损坏,损坏程度:73%”


钛液严重不足,备用发声器也难以为继。

“即▉▉知道,那▉记忆可能都▉你骗我的,”爱德华多失力,半跪在地上。


“警告:核心能源供应不足,机体即将关闭。”


“华多,”马克扶住他,沉声道,“别说话了。”

“可▉,”爱德华多用力笑了一下,“我能感▉到,那才是你想说的,▉▉对?”


“停机倒计时:00:00:59”


“我可▉相信▉己吗?”爱德华多似乎想抬起手指,他费劲地偏了偏脑袋,“你有给我写▉条程序▉?”

“没有,华多。”钛液里溅进一滴透明的液体,“那些都是真的。”马克手忙脚乱地想止住他不断外泄的能量液。

爱德华多抓住他的手,“马克。”


“停机倒计时:00:00:38”


“那▉爱我▉是真的,对吗?”

“是的,华多,我爱你。”好像有人往他的心脏狠狠扎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你不要说话了!安静,华多。”

“真好。”


“停机倒计时:00:00:16”


爱德华多慢慢地闭上眼,“我也▉你。”

“我希▉这也▉真的。”


这时候,爱德华多有些感谢自己的脑子变成了机器做的,这样他能更快地“回忆”起之前的一切。

——华多,我需要你。


——我想,你可能需要一条毛巾。


——我需要你……留下来。


——我们会改变世界,华多。


——我无法忍受,我爱你,我需要你,华多。


——相信我,华多。


这些才是马克想说的话,爱德华多想,幸好我没有将就。


“你是真的,你就是爱德华多,该死!”马克看着爱德华多胸口的机芯转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再▉,马克。”


“不,不,华多!”


“停机倒计时:00:00:00”


“机体关闭。”



【数据上传94%】


拥有92岁的马克·扎克伯格几乎全部意识的马克又一次在2003年的秋天醒来,这次他有了完整的计划。

这个世界是马克花了65年的时间用爱德华多残缺的躯体数据构建出的高精度模拟程序。人类意识产生的起点由最初的身心分离到后来的具身心理,最终取得一致认可。

理论指导实践。在初代仿生人诞生的第二年,马克就企图用爱德华多的数据制造出一个仿生人——理论上可行,技术上也不存在困难。然而,无论如何优化硬件,这个安卓就是无法启动。

“他缺少一部分数据。”小卡姆斯基这么说道,“情绪模块和记忆模块都不完整,就算你植入程序,他也只是一个……高级版的安卓。”

马克沉默了片刻,轻声问,“植入程序?”

卡姆斯基嗯了一声,“你是程序员,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方面的东西。但是,你知道,程序这个东西——它还是无法自主做出人类的反应。”

“加以诱导呢?”

“你说的‘诱导’是?”

“一个完整的扫描数据体去引导这组数据和植入程序融合,产生自主意识。”

“除非是一个认识他的人亲自去诱导,但这种实验是违反……”小卡姆斯基看着马克认真的神情追问道,“说真的,这只是一次理论探讨对吧?”

“当然。”


从那时候起,马克每一年都会去私人医生那里扫描一遍自己的完整数据,对比爱德华多的数据加以修改和完善——为了让数据测试更为简单,他编写了一套测试程序。

一旦程序完善,他就能将这段程序全部导入那具为了爱德华多量身定做的安卓里。然而,这段程序在最终测试阶段却频频报错——爱德华多无法对“马克”做出正确反应。

爱德华多·萨维林不记得马克·扎克伯格,不在乎马克,不想保护马克。

不,这不是爱德华多,这不是他的华多。



【数据上传:95%】


马克看着眼前的校园,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爱德华多的寝室跑去。


在65次11月4号里,他跑遍了加州的每一个角落,通过照片和电脑对比分析,路边的绿化带从面积到长势完全一模一样——正是Facebook园区里对着他办公室的那块;六条正在施工的马路上的工人有着同一张脸——印象中,那是Twitter前CEO的脸;直到最后一次,他顺着公路开,发现尽头居然在下雨。他看了一眼地图,那是加州的边界,边界以外的地方在下雨——当年他要求爱德华多和他一起去加州以及那场可怕的雨。


“华多,跟我去加州。”这个世界最开始搭建的时候,马克总是想为爱德华多做点什么,“加州不会再下雨了。”


这个世界是一组程序,而且违和感颇高。

那时候,马克猜测,这个世界应该是现实里的自己造出来的,但他却不知目的何在,自己又为什么要上传未修改的数据,在这个世界里创造出另一个19岁的自己。


“酷!”

小卷毛躺在车子里,看着太阳消失在城市尽头,又等到清辉满满当当地充斥车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是这段程序里唯一的bug。”

有些讽刺也有些好笑,世界顶尖的程序员居然在自己倾注心血的造物里加入一个bug。

这组因爱德华多而构建的测试程序因其创造者的心血来潮而出现了一个bug——马克记得所有的循环,他甚至有时间线外的记忆加持并且在上一次循环里改变了现实。这个世界最初数据原型抗拒这样的改变,于是时间出现卡顿。但这段不长的卡顿也给了他探寻真相的机会,他回忆了每一次程序自启的前奏,终于找到开启循环的关键点——他的笔电和爱德华多。

“所以,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马克忽然想起来,爱德华多在上一个循环里自我修复,也找回了全部的记忆。



【数据上传:96%】


既然这是以爱德华多的意识为主导构建的扩充版世界,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里的爱德华多和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再现了他本人的主观意识和自我认知。

所以,他能够感觉到他有了安卓版的躯体;

所以,这里的肖恩·帕克迟到了更长的时间;

所以,是克里斯承担了理性观察的部分;

所以,他不知道百万会员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尽管他们没有争吵,时间也不会继续往下走;

爱德华多既不知道也根本没有想象过,他们没有争吵,没有分别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传输数据出现的卡顿点就是这里,他潜意识里抗拒这样的事情发生。这种抗拒成了最后一段程序运行的阻碍,于是他的意识体在那65个11月4号进入了自我休眠。

他们相似,他们不同,相爱是必然,争执也是必然。只是时间没有给他们和好的可能性,爱德华多就这样匆匆离开。

所以,在爱德华多的潜意识里,摔坏的笔电代表他们决裂,接着就是他自己的死亡,这两个构成了程序自重启的必要条件,是这段程序里的“#include”语句,是循环程序的最后一个右括号。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只是等自己的数据上传完毕,按照现实再次引导爱德华多走到百万会员之夜,然后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退出这段程序——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自杀。

马克精心修改过的程序会和爱德华多原本的数据完美融合,这样他就能在现实里再次拥抱他的华多。


“等我,华多。”



【数据上传:97%】


2003年,秋,凌晨2:08。


爱德华多睁开眼的瞬间,成千上万条信息涌入他的大脑,零点零三秒后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华多,我需要你。

是马克。


果然,爱德华多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他就是马克创造出来的一段程序。

“嘿,马克,”爱德华多轻声说,“我不想当一个……机器人。”


“马克呢?”爱德华多走进H33,却没发现本该坐在椅子里的小卷毛

达斯汀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嗯?华多,你怎么来了?马克刚刚去找你了,你们没碰到吗?”

“找我?”

“嘿,华多,”克里斯走过来跟他打了一声招呼,“连笔电都没带,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笔电?

不知道被摔过多少次的笔记本如今还好好地摆在桌子上,进入自动休眠状态。

“我知道了。”他平静地走到桌前。

达斯汀歪了歪脑袋,看向克里斯,“他知道什么?”

克里斯耸耸肩膀。


“哇!华多,你在干什么?”达斯汀被砸电脑的声音吓得鬼叫一声

爱德华多神色如常,将手伸入怀里。

“我需要确认一下,”他迟疑道,“你们……不记得,对吧?”

“记得……什么?”

爱德华多挑了挑眉,从怀里掏出柯尔特,枪口对准太阳穴。


“嘭——”


一阵微弱的电流声,世界归于黑暗。



【数据上传:98%】


2003年,秋,凌晨2:08。


爱德华多睁开眼的瞬间,成千上万条信息涌入他的大脑,零点零三秒后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华多,我需要你。

是马克。


“华多。”

真的是马克。

“你怎么会在这里?”爱德华多被吓得魂不附体。

马克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天。

“你在这里会找到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马克说,“两朵一模一样的云,甚至还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知道。”


一簇厚实的云挡住了月亮,少年缱绻的情愫仿佛不速春风吹走了他们之间隔着的茫茫岁月。


“你就是马克?”爱德华多没头没脑地冒了这么一句,“‘那里’的马克。”

马克倏地低下头,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是。但是……”

“你现在……多大了?”爱德华多笑着问,“是你在给我更新信息对吗?那你应该……”

马克挑眉,“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当一个塑料机器,马克,”爱德华多说,“这不是请求。”

马克沉默了一会。

“你是不是打算自杀?”爱德华多不容他逃避,“你的笔电还在,我总有办法让这段程序运行不下去。”

“……”马克苦恼地抬眼看着他,“华多,你讲讲理,我是在救你。”

“塑料机器?”

“那也是最好的塑料……不,你是人。”

爱德华多好气又好笑地用力拍了一下马克,“马克·扎克伯格,你能收一收你的控制欲吗?”

“我没办法答应你,华多,”马克低声道,“我现在是这段程序里的bug。”

“bug?”

“这是以你的数据构建的意识体世界,是你设定了重启开关——我的笔电和你自己,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意识的反应。如果程序重启,这里的所有人也应该被一块重启。”

“可是我,”马克看着他,“我上传了自己的数据用来引导你接受我给你植入的修改程序。”

“但我也记得一切。”爱德华多问道,“我也是bug?”

“不,当然不是,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测试你,既然你想起了一切,那么你的意识体很快就能复刻在安卓上,”马克解释道,“虽然我给你植入的一段程序是以我的数据为模板,但是……”

说到这里,他僵住了。

“哦,我的身上也有你的数据?”爱德华多笑起来,眼里满是促狭,“所以,伟大的扎克伯格先生,你给自己的程序里植入了两个bug?”

“这不好笑,华多。”马克飞快地抓起爱德华多的手,小跑起来,“我为了能让自己这个bug顺利消失,设置了自动清除bug的程序。”

“等等,你把你的数据修改了,再加到我身上?”爱德华多甩开他的手。

马克也停下来,“只是引导……你还是你。”

爱德华多停顿了两秒,“这是哲学题?”

“听着,华多,我们得赶紧跑,”马克拽住爱德华多一只手,“我植入的数据是以你为标准测试过的。”

“你是……扫描了自己吗?”爱德华多上气不接下气,“等……等,你……这算是……人体实验吗?”

“我们现在都是程序,哪来的人?”

“那我们跑什么?”

“清除程序很快就会定位到我们的数据然后追过来了。”



【数据上传:99%】


“你买了车?”马克惊讶极了,“你什么时候买了车?”

“上来,”爱德华多对他露出两个小酒窝,“我可是一个暑假赚了30万美金。”

“好吧。”

爱德华多关上车门,忽然问道,“为什么只有你上传了数据,克里斯他们呢?”

这才是涉及到人体实验的部分。

马克岔开话题,“顺着高速一直开就会到这个程序的边界,在那之前,我的数据应该就会完整。”

“等一下,马克,”爱德华多摇下窗户,“你看到清除程序了吗?”

“没有,不过我把他们的脸设置成了——”

爱德华多好奇道,“谁?”

马克看了他一眼,催促道,“先开车。”

爱德华多不买账。

“……你父亲。”

“什么????!!!!!”


“我们要躲到什么时候?”

“你的仿生体就放在实验室里,你现在所有的情况,我都能从数据里读出来。”马克解释道,“但是,等我把清除程序删掉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

“对了,华多,”马克抿了一下唇,“实验室的仿生体真的和你长得一模……”

“马克,我不想当一个机器人。”爱德华多没好气地说,“难道你要我带着现实的记忆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生活环境印象去未来世界长生不老吗?”

“Oops。”马克心虚极了,最初搭建Facebook的时候,程序细化这部分工作他从来都是交给任劳任怨的CTO来做。


气流从窗外漏进来,爱德华多把油门踩到底,每一根发丝仿佛都洋溢着快乐。

“对了,你刚刚说‘引导’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克看了看后视镜,没有人追来,“我补全了你的数据,可是你的意识对和我有关的一切都很……抗拒。”

爱德华多眉头一动,“你是指,最开始的几次循环?”

“是的,”马克说,“你能记起来的‘第一次’应该是我开始上传自己的数据那次。”

“所以,你到底测试了多少次?”

马克认真回忆了一会,诚实地说,“记不清了。”

“上帝啊,”爱德华多感叹了一句,又问,“每一次我都会杀了你?”

“也不是,你会拒绝认识我,拒绝投资,拒绝和我有联系。”

“听上去,”爱德华多笑了笑,“这才像是正常的反应。”

“华多。”

“好了,我不说了,”爱德华多用一只手拍了一下马克的肩,“那你‘引导’什么?”

“让你想起来那段你很抗拒的回忆。”马克把衣角紧紧扭出两个尖尖,“引导你自行测试我给你植入的程序,数据体完整从而产生自主意识。”

“是因为你的数据也参与了,所以我才会慢慢理解你的想法?”

“是,”马克老老实实地承认,“第一次你还以为需要保护校园网,自行更换了情绪模块。”

“但是你控制狂发作,准备偷偷篡改我的记忆,是吧?”

“我没有。”马克争辩道,“我知道你的梦,你已经想起了一切,我只是告诉你我们可以有别的可能。”

“哦。”爱德华多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

“而且,准确地说,在你获得自我意识后,关于过去的那部分数据就是你自己补全的了。”

“嗯哼。”


安静好一会,爱德华多又说,“你知道吗?第三个循环里,我做了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马克的嘴唇抿得很紧,有些泛白。

“混蛋,”爱德华多突然用力拍了一下马克,“当初我买的是往返机票!”

“什么?”马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不是……”


爱德华多不是马克,他的骨子里带着娇生惯养出的乐观和天真,所以他会被马克欺骗。可他同样有不输于马克的骄傲,这份骄傲让他很难说服自己。

登上飞机前一秒,他看了看手里的返程机票。

我只是累了,想去散散心,他这么对自己说。

我只是不想将就。


马克后知后觉想通了关节,爱德华多不是抗拒马克,是抗拒他们的决裂。所以一旦摔坏笔电,这段程序的重启条件就满足了一半。而另一个条件,则是人所固有的自然认知——死亡即是终点。

在爱德华多的心中,马克从来都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


“看起来,你获得自主意识的时间,比我预估得还要早。”非常专业,非常学术,非常……不解风情。

“马克,”爱德华多冷漠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



【数据上传:100%】


“华多,可以停车了。”马克忽然道。

“怎么?”

“克里斯和达斯汀他们来了,”马克微微笑起来,蓝色的眼睛漂亮极了,“这个世界完整了。”




2076年,Facebook“人工智能技术应用部”秘密实验室。


“咚咚——”

“不要敲门。”马克对着显示器敲敲打打。

“咚咚咚咚——”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

“安静!”

噪音锲而不舍地把他的注意力往门口拉,终于,他受不了了,决定去开门来拯救自己的耳膜。


“你们怎么来了?”

先进门的是达斯汀,接着是肖恩,最后克里斯轻轻关上了门。

达斯汀坐到显示器前,砸了咂嘴,“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

马克皱起眉,本就垂挂下来的皮肤做这个表情更是严肃。

克里斯柔声道,“不然,你以为你那个私人医生是怎么会同意给你进行那么细致的全身数据扫描?”

“不要谢我,”肖恩非常自觉地接话,“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她是你前女友?”马克不敢置信,“她看起来才……30岁?”

肖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马克摊摊手。

“喂,马克,”达斯汀转过来问道,“明明你自己可以做这种程序细化工作,当年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都派给我?”

剩下两道目光也都集中在被问话者的身上,马克清了清嗓子,诚实地说。

“因为我觉得麻烦。”

“……”达斯汀扶着桌子站起来,克里斯赶忙拉住他,“克里斯,别拦我,我要揍他!”

“好了,不开玩笑,”克里斯站出来,正了正色,“那个医生是肖恩前女友的孩子,但确实这个前女友和他的年龄差也有点大。”

“喂——”

“这里是模控生命和达斯汀他们合作做出的一款游戏,现在还在内测阶段,公测开放之后也会将仿生人的数据导入,”克里斯交给马克一个盒子,“小卡姆斯基先生看起来非常关心你。”

马克想起来那个小孩平时总一副“你别死在电脑前,我不想给你收尸”的臭屁表情,向上抬了抬嘴角。

“马克,你为什么要把Twitter前CEO的脸安在工人身上?”

因为爱德华多飞机失事前几年从来不用Facebook,只用Twitter。

马克严肃地撒谎,“顺手。”

“得了吧你,”达斯汀毫不留情地拆台,“他肯定得罪你了,你是小心眼界的鲑鱼王。”

“好了好了,”克里斯不得不再次站出来打圆场,“先把程序对接。”



几年后,Facebook初代创始人们陆续去世。模控生命宣布推出第一款大型游戏——《世界》,从史前至未来,从虚构到现实,无一不囊括其中。这家公司的野心可见一斑——不是辉煌几十载就被淘汰的流星产业,他们将开启新的纪元。

终于,时代的接力棒交到了下一批人手中。




2003年,秋,哈佛。


“嘿,华多,好久不见!”

爱德华多故作惊讶,“明明我们昨天才见过的,达斯汀。”

克里斯也上前用力抱了一下爱德华多。

马克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们,心里一丝遗憾也找不出了。


实验室里的仿生体已经送去销毁。科研界对这款游戏的支持程度高到难以想象,在程序员和工程师的补充扩展中,他们提供了理论支持以及创造性假设,用数据体模拟现实躯体,从而保留完整意识。

基因密码已然破译,现实中的人们可以用一滴血还原自己完整的过去。

没有人知道,这款游戏最初还只是一项不为世俗所认可的人体实验;也没有人知道,这款游戏里藏着一个人绵延六十多年的爱意。


“华多。”马克看着爱德华多,“你回来了。”

爱德华多高兴地回答说,“我是为你而来。”


后来的某一天,他们在加州晒太阳。爱德华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也会老吗?”

“当然,我用自己的数据替你补全了,”马克强调了一句,“也是以你的标准。”

“所以,你活了多久?”

“一百多岁吧。”

爱德华多伸了一个懒腰,“那我们还有很久很久。”

马克凑过去吻了一下爱人的嘴角。



如果这是一个实现梦想就必须失去所爱的世界,那么我们就去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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